第三章:紅三連三排五班
你去過草原嗎?無窮無盡的地平線無窮無盡地來,好像在你身邊潛行。
潛行的不光是那黃的綠的地平線,還有嗖嗖飛的螞蚱,我那戰友李夢管它們叫流彈,他只要被螞蚱撞上,就會做出烈士的姿勢,他總是那麼有創意,我真羨慕他。
還有時時從你腳下躥開的野兔和沙鼠,大腮幫子,躥開幾十米再一動不動地回頭琢磨你。老馬說那真他媽像許三多。
老馬是我的第二個班長,紅三連三排五班的班長。
還有沙雞,那是薛林和老魏的最愛。他倆是我的另外兩位戰友。
還有狼。狼是李夢他們嚇唬我的一個名詞,老馬說早沒了,可我還是相信有一天晚上站崗的時候,我看見了狼,並不可怕,我們互相盯一會就各忙各的了,方圓幾十公里只有我們幾個,它在這比我更少同類,何況,大家都不缺吃的。
我是個山裡人,我從來沒想過,地可以這麼平又這樣起伏,從來沒想過這樣的地平線也會這樣生動。這樣的空曠讓人完全信服,草原成了讓我最少疑惑的地方。人沒了疑惑的時候,可以做很多事情,他可以「有那工夫干點別的」。
現在別人說我成了人了,可有些時候,真想再回那裡看看。
因為我許三多的神話就是在那裡發生的。
★二級士官許三多
走進簡易房的時候,許三多簡直看傻了。
這裡的內務不算太整齊,疊成了豆腐塊的被子被人坐過,床上顯然是幾個屁股痕,桌上放著的那副撲克,說明有人剛才正在打撲克。看見指導員帶著許三多進來,李夢幾個老兵一言不發地在旁邊立正,顯得甚是生分。
你們班長呢?指導員說話了,說了今天要來新兵的,怎麼也不出來歡迎一下?你瞧這多打擊新同志積極性。許三多,行李放下。
報告,在外邊沒等著,估計您那車半路拋錨了。
說話的是李夢。
跟著是老魏。報告,現在是集體活動時間,您知道我們除了撲克沒條件搞別項運動。
薛林說:報告,班長輸了,罰去伙房煮麵條了。
指導員聽得頭暈。一個人報告不行嗎?一人一句說相聲呢?
李夢說:報告指導員,見天就這幾人,都呆出默契來了!
班長老馬這時進來了。報告指導員,您咋這就到了?我尋思著得黑天才到呢。
大家跟著老馬,都把手伸給了許三多,嘴裡說了好幾句歡迎歡迎。指導員看著總算鬆了口氣,說是得歡迎!知道嗎?另外幾個我都沒下車,就這終點站下來一趟。五班長你讓我咋說你好?連個鑼鼓都沒響……說話間,指導員發現老馬的耳後,還貼著一張打撲克時被貼上的紙條,順手就撕了下來。
李夢,薛林,你們讓我咋說?老馬不好意思了,忙找個台階。李夢忙敷衍著,說這就敲,這就敲。真的就要去拿,指導員說算了。薛林見指導員一直站著,忙說您坐指導員。指導員說坐哪?坐床上?五班長,你們這可以坐床啦?沒有啊!老馬瞪一眼那幾個,說你們誰又坐啦?幾個兵趕緊把被子上的屁股印撲平了,將撲克收起來,並給指導員和許三多各上了一杯水。薛林說指導員,您喝水,這水含銅量高,也算礦泉水。指導員本來不想喝水的,氣得喝了一大口,說:薛林你小子能吃苦也愛說怪話,我這就傳達個消息,水管子下半年就接到這了,你們可以喝乾凈水了,為四個人接根水管子,別說團里心裡沒你們。
您要是再就手給我們接個俱樂部過來,那就好了。
指導員沒有把話接過去,他給李夢指了指許三多:李夢,帶新同志不,這是許三多,剛從新兵連出來。去熟悉一下戰備環境,別在這雞一嘴鴨一嘴的。
李夢沖許三多使了個眼色,兩人就出去了。
一出門,李夢就比在指導員跟前得意多了,他問許三多,剛才在車上往外瞅了沒有?許三多說,一直在瞅。那你就已經熟悉戰備環境了。從新兵連來這跑了幾個鐘頭?許三多說大概得四五個鐘頭。那你也熟悉地理位置了。李夢甩甩手,那咱們回去吧。
許三多卻愣著四處亂看,他說我還沒熟悉呢。
李夢有點不太耐煩了:瞧你就是個死認真。有什麼好熟悉的?就這麼四間東倒西歪屋,五個……不,你不算……四個千錘百鍊的人。此地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離團部四小時車程,補給車三天一趟,卸下給養信件及其他。咱們的主要任務就是看守輸油管道,保證野戰部隊演習時的燃油供給,以及日常的例行出操,戰備訓練,巡邏……在哪?我說那管道。
李夢真想拍一下許三多的腦袋,說在地下呢!自動化操作,不用我們管,原來用一個排看著,發現用不上,全撤了。我們的用途就是像麥田裡的守望者,也就是稻草人,往這一戳,起個嚇唬人的作用……累死我了,三天也沒說過這麼多話了,你有煙沒有?
沒有……有。許三多馬上掏出了煙來。
李夢馬上點了一支:你自己不抽煙?這煙給老兵預備的?
許三多傻傻地嗯哪了一聲。
李夢笑了:還算是可造。我這麼跟你說吧,這任務說驚不驚,說險不險,此地民風純樸,別說敵特破壞,連偷油這類念頭都沒有走過腦子,此地風暴冰雹百年罕見,這地下管道並用不著我們維護。這地方說苦不苦,說累也絕對不累,就是兩個字:枯燥!
許三多愣愣地聽著。
有什麼愛好沒有?
愛好?許三多想了想,沒有。
那我建議你趕緊找一愛好,要不無所事事的,你呆上五分鐘就得眼冒金星。我跟你說,剛才跟我站一塊那個,你瞧見沒有?他叫薛林,他的愛好是把走散的羊群給牧民送回去,得空就在外邊找,不圖表揚,他就圖跟五班以外的人說個話;班長老馬現在不下棋了,他正研究橋牌;老魏乾脆就愛好一天給人起十個外號……他們都很傻。
許三多聽得發愣:你……您的愛好什麼?
別那麼見外的,我叫李夢。李夢忽然間莊嚴起來,我的愛好,說實話,不來這草原我的理想還沒法實現,來了這我就一定能實現了。
那是什麼?
我寫小說。李夢說。
他說我現在平心靜氣地開始寫小說。是關於我的人生的,我已經二十一了,我要寫一部兩百萬字左右的,關於我的人生的小說。如果在繁華鬧市,我一定是完成不了啦,可來了這……對,有一位偉大的作家,就是因為坐牢而寫出了傳世之作,你知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許三多說不知道。
李夢說,我原來是知道的,現在忘了,但肯定是像海明威和巴爾扎克一樣的偉大作家,我會像他們那樣。
許三多頓時肅然起敬。
這事別讓你以外的任何人知道。李夢吩咐說。
許三多使勁地點點頭:我一定不說。
李夢看了看許三多,忽然笑了,他問指導員有沒有跟你說,來這是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許三多說:說了。
再給根煙。李夢乾脆把煙盒拿了過來,順手放在兜里:我先拿著吧。他告訴許三多,指導員並不明白這話的意義,光榮在於平淡,艱巨因為漫長,無論如何,我們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無限的事業上,這一切,指導員他明白個蛋。
但許三多好像沒有聽懂。
李夢說:當官嘛,鼓勵的話總還是得說的。
在伙房裡吃麵條的指導員果然就又吩咐老馬,說老馬呀,你得好好乾,這是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老馬說可不,每天六點出操,八點巡邏,十二點后就眼光光地等著天黑,電視電視收不上,幾副撲克牌都使得能冒充手紙了。指導員說我當然會注意你們戰備任務外的文娛生活,正建議把連里多餘的那套卡拉OK送過來。五個人一套卡拉OK,全中國有幾個兵有這樣好的條件呀老馬!
老馬隨聲附和道:那我一個人在這守著套卡拉OK,就趕超世界水平啦?
指導員當然能聽出老馬的意思,於是放下面碗,盯著老馬:你原來不是這樣的。老馬說我原來那個班是跟全連人一塊過日子的呀,當然亞賽小老虎啦!瞧著老馬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指導員暗暗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們的苦處我都知道,而且你們班的任務一直完成得不錯,我就是不樂意看你們這副沒精打採的樣子。老馬呀,今年連里看看給你爭取個三等功,這樣退了伍找工作也管用,得想辦法不讓你在這耗著了。
老馬一聽就慌了,他說別別,指導員,我樂意在這呆著。
指導員喜歡看老馬這樣的表情,口氣跟著就硬了起來,他說呆著可就得好好乾啊!
老馬說,我已經在好好乾了呀!
指導員說,你得把精神面貌搞上去呀!
老馬說我們是兵哪!兵是要抱成團才有精氣神的呀!四個人,咋抱?您別以為我沒使勁,出操,訓練,巡邏,沒誤過一次事!可別的,你讓我胳肢他們呀?
現在是五個人了。指導員說,五個人,你們必須抱成一團。
送走指導員后,老馬拍拍許三多的肩膀,說:叫什麼名字來著?許三多。
指導員說你是十八磅錘打不出個屁來,你別在意,我新兵那會也這樣,不愛說話也不敢說話。
許三多說我是不會說話。
老馬說,那你境界要比我高。怎麼樣?對五班印象怎麼樣?
許三多順口說:挺好。
挺好?老馬覺得許三多沒說實話。
許三多想了想,問道:班長,咱們班發槍嗎?
發槍?當然發槍!明兒就給你派槍,這兒站崗都是荷槍不實彈。
那就更好啦!
老馬苦笑道:你小子挺會說話嘛,不像指導員說的那樣。
是挺好。指導員說這任務又光榮又艱巨,李夢說光榮因為平淡,艱巨因為漫長,我不明白啥意思,可我覺得……挺好。
那他有沒有跟你說,他在寫什麼兩百萬字的小說呀,還有他的人生什麼的。
說了,可他說不讓我告給別人的?
老馬不由一笑,他說連耗子都知道,撕了寫,寫了撕,折騰小一年了還是兩百字一個序言!
但老馬不想壞了李夢的形象,於是說:不過,許三多,我覺得你這人實在,我先給你透個底,他們得給自己找個想頭,你也得給自己一個想頭,要不這地方會悶出病來的。
那班長您的想頭是什麼呀?
你小子愛刨根,我跟你說,李夢肯定說我臭棋簍子、臭牌簍子什麼的,那是假的,我的想頭就是你們這幾個兵,現在這些兵跟以前不一樣,好個胡思亂想,沒人管要翻了天啦,我得看著你們。但老馬的聲音卻越說越低,低得像沒什麼自信,他說奉獻這兩字我是不愛說的,但有時候……哎,人生就是這樣吧。
許三多都聽得心裡在暗暗地佩服。
外邊的許三多仍在練瞄準,但已換到山丘上去了。老馬跟了上去,沒精打采地問道:你幹什麼呢?許三多說:報告班長,我在練習射擊姿勢。老馬說你姿勢挺對,比我標準。
許三多說:可我就是打不準。
老馬說:槍法是拿子彈喂出來的,你要換個像樣點的連隊,一匣匣子彈喂著,就打准了。
許三多點點頭,覺得有理。
老馬說:今兒的事你別跟班長見怪。
許三多卻好像忘了,他說今兒的什麼事?
老馬一愣,但嘴巴卻停不下來,他說你明白不明白我都跟你說了,我覺得你是對的,我這班長挺想維護原則的,可我先得維護團結,有時候這是個痛苦。許三多,你別瞄了,我實話跟你說,咱們五班配了槍,可不發子彈,咱們一年就打一次實彈射擊,跟那些真正的戰鬥部隊比起來,咱們這個班就是空心菜,這你還是得明白。
許三多卻不在乎,他若無其事地卸下空空的彈匣,看一眼又裝了上去,他說在新兵連,我們連長說,槍造出來就是為了開火,今天明天不開火,也許後天就打個火花綻放。
老馬愣了,他有點替他難受,又有點失望,想了想,他說我跟你講個故事吧。許三多說什麼故事?老馬說,有個圓形的房子,房子里關了八條狗,七條狗沿著順時針方向跑圈,一條狗沿著逆時針方向跑圈。後來獵人就把七條狗拉出去打獵,把那一條狗宰了吃肉。因為那條狗不合群,而七條狗比一條狗值錢,七條狗也比一條狗力量要大,你聽明白我的意思嗎?
許三多點點頭,但沒有回答。
這告訴我們,有時候我們做的事情也許是對的,但不要太相信自己是對的,要想大多數人做的事情才是對的。明白了嗎?老馬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
許三多說話了,他說不明白,我得想想。
老馬忽然就急了,說許三多,你到底是不是笨蛋?就這麼個得過且過的理還要想?
許三多還是說:我得想想。
老馬暗暗就嘆了口氣,說等你想好了找我。轉身走了。
但許三多怎麼也想不好。第二天,老馬正在整理凌亂的倉庫,許三多匆匆找了過來,他
說報告班長,李夢找到一隻失散的羊,他們三個一起給牧民送羊去了。老馬說他們跟我報告過了,你怎麼不去?許三多說我想事,我想明白了,班長。
班長真以為他想明白了,立即興奮起來:說說,說說你想明白什麼理了?
但許三多明白的卻不是班長的理,他說我想明白了,打撲克牌是不對的。老馬差點就噎了過去,他說撲克牌價廉物美,又有內容又能打發時間,有什麼不對的?你怎麼就能想出這麼個八竿子打不著邊的理呢?
可許三多還是說:打撲克牌就是沒有意義。
那什麼是有意義?老馬恨恨地盯著他。
許三多說:有意義就是好好活。
那什麼是好好活?
好好活就是要做很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
老馬還想生氣,不想卻突然笑了,他說我求你了許三多,你不要老站在真理那邊好不好?可我就是這麼想的啊。許三多很認真地看著班長。
老馬有點被傷了自尊了,他說:你跟我來!隨即把許三多帶到門外,然後在眼前一劃,把前邊的四間屋子劃了一個大圓圈。他說我再跟你講個故事吧,原來這裡駐紮過一個排,這個排想在那裡鋪一條路,這是個挺有意義的事情,可最後因為資金人力還是擱在一邊了。為什麼?這說明不是什麼有意義我們就做什麼,客觀條件允許做什麼我們才能做什麼。知道嗎?
許三多思忖了一下,說修路挺有意義的。
老馬說有意義嗎?那好,我命令你鋪一條路。
許三多卻一臉的高興,轉身,真的就執行命令去了。
晚上,李夢幾個給老鄉送羊回來,就看到了地上的白道道了,那是許三多用石灰給劃下的,頓時都愣了。看見屋裡就老馬一人在窗前呆著,老魏不由問道:許木木呢?
老馬說撿石頭去啦。
撿什麼石頭?
老馬說:我大概是下錯了命令啦,他打算修一條路。
什麼路?
認真說是四條路,就是從伙房到宿舍,到庫房,到崗亭,四通八達的四條路。他覺得這事有意義,他立刻就開干啦。
李夢忽然狠狠地拍了一掌,嚇得老馬一跳,說你發什麼狠?人家修路至少是妨礙不到你們打牌。李夢說何止啊班長?許木木終於向咱們看齊啦!你想想啊,一個人修四條路,那不跟我要寫兩百萬字的小說一樣,根本是不打算完成的事情嘛!就是個打發時間嘛!對不對?
一屋子的人頓時都哈哈地大笑起來。
就這樣,屋裡的人在打牌,屋外則多了一種漫長的修路聲,幾乎無休無止。
慢慢地,半個月的時間就過去了。
這天,薛林放下牌往外看了看,不由替那許三多有點暗暗的憂慮,他說這***許三多,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老馬說他忙他的關你啥事?
薛林像沒聽見,他沖著窗外的許三多就大喊了一聲:許三多,我教你打升級好嗎?
許三多隻管敲著他的石頭,他說:我不愛打牌。
薛林說你樂意幹什麼?
許三多說:我什麼都不會。
李夢告訴薛林,你就忍一會,再忍一會,再忍個三五天他就歇啦。薛林卻壓不住,他說這話你三五天前就說過啦!老魏說三五天前的三五天前就說過啦!我恨不得就……
恨不得就什麼?老馬說我跟你們幾個說,他本來就不算做錯,你們要再做有損安定團結的事情,我就……老馬一氣摔下了手裡的撲克牌。
薛林只好老老實實回身繼續打牌。
日子,就這樣又一天天地下去;那條路卻在許三多的手裡,慢慢地顯出了一些樣子來了。
李夢有點覺得不可思議,這天,他在窗口瞧著許三多哈著腰在那裡砸石頭,看著草原上的陽光輝煌地灑在許三多的身上,不由有點激動,也有點感覺好玩,於是啊的一聲,即興地讚美了起來:看!他根本就是塊木頭,對著那麼好的景色不會抬頭去看。他也根本不是在修路,他是在造路,我以為他拿石頭砌出個路沿來就算了,結果他是要把這條路用石頭鋪上,這是在草原上,我都不知道那些石頭他都從哪裡撿回來的,他還把砸碎的石頭按色分成堆……李夢突然停下,朝外邊問道:
許三多,你把石頭弄成一個色一堆幹什麼?
許三多說:我想在路面上砌上一些……許三多竟找不著詞。
李夢說:是要砌上一些圖案?
許三多笑了,他說對,是圖案。
李夢轉身又給屋裡的人即興朗誦了起來:聽見沒有?他還要砌圖案,他以為他在搞藝術。他是一個愛表現狂,他以為他在這個地方表現好會有人看得見的。我要把他寫進我的小說,我一定要把他寫進我的小說。
但沒人給李夢回應,薛林和老魏覺得李夢也挺無聊的。直到老馬離開了屋子,看看許三多也不知去了哪裡,才和李夢一起,悄悄地跑到許三多的那些石堆上,連踢帶刨,把那些石頭踢得遍地都是。
許三多回來看見了那些被踢飛的石頭,但他沒想到是他們乾的。他一進屋就告訴他們,說草原上的風好大啊!把我撿的石頭都吹跑啦!薛林幾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樂一次竟都樂不起來。都想不明白,怎麼來了這麼一個兵?
窗外的路已經延伸得很遠很遠了,李夢看著路盡頭的許三多,不覺又是一陣感嘆,於是罵道:這傻子!憑什麼給他個什麼鳥事他都幹得這麼充實?能心安理得為什麼?因為咱們說要做的事情都是不打算完成的,現在來了這麼個傻子,一門心思要把他那件事情做完。我不討厭他,我真不討厭他,我就是煩他,現在砸石頭的聲音是聽不到啦,可外邊有個人在幹活,總讓你覺得也應該出去幹活。干是絕對不會幹的,每天的任務都完成了,上級並沒讓咱們做苦工可弄得你心裡老有股火冒出來……薛林,老魏,你們要不要也來罵兩句。他聽不見的。
白痴!!
薛林走到窗前,聲嘶力竭地罵道。
二百五!!
老魏提了半天氣,也罵了過去。
只有老馬不罵,他說你們鬧完了沒有?你們好不好意思?說人二百五,我看二百五的就是你們。
李夢看了一眼老馬,對薛林說:班長嘴上不說,心裡可比誰都煩。老馬說我為什麼要煩?
李夢說我們至少在這事上心裡跟明鏡似的,三年兵役一完,回家好好工作掙錢。班長你呢?你真是為了咱們這幾個不成氣候的不離開部隊啊?
老馬一聽急了:你什麼意思?
薛林一看情況異常,忙說沒什麼意思,他王八蛋。可是班長,我求求你了,你下個命令讓這小子停工了吧!這麼大間屋子,這麼幾個人,我們都不好意思出去,因為他在幹活我們沒幹。除了那傻子有事情干咱們全悶著,再悶兩天咱們自己就得咬起來!
你們可以去干哪?老馬挑釁著他們。
那班長你咋不去呀?
你別以為我不想去,我保持中立是為了維護本班安定團結。
直白地說吧,班長你要維護安定團結就下令讓他停工成不?
我不能下這命令,修路的命令就是我下的,人不能出爾反爾。老馬猶豫了一下,補充說,我是老兵,更不能。
老魏說:他已經修完一條路了,昨天他跟我說,他打算修第二條,這我們還活不活了?
老馬猶豫著,心裡暗暗地想著什麼。
傍晚,老馬給李夢幾個訓話時許三多不在,他們剛一解散,許三多朝他跑來了,他剛說了一聲報告班長,老馬就把他的話截住了。
你是要去修路是吧?以後這事不用報告啦。
許三多說:不是,班長。
那幾個便立刻豎起了耳朵。
許三多說:明兒是休息日,我請一天假,不修路了,成吧?
老馬說:成成,太成了。你要幹嗎?
許三多說:我想在路邊再種上花,明兒我想去鎮上買幾塊錢花籽,我來這快半年了,還沒去團部看過,我也想上團部看看,我還想看看我老鄉。
行,行,這要求合理,一天假夠不夠?要不我給你兩天?這路可遠了,你自個會走嗎?
我記路特厲害。許三多說。
那就好。你一定要上團部看看,看看真正的部隊是什麼樣的,你得開開眼。老馬希望許三多去了好好開開竅:別天天就想著眼前這點小事。
嗯哪。
一旁的薛林就禁不住了,笑著說:我覺得許三多同志這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敬的,但早該看看山那邊是啥樣了。
李夢也上來拍了一下許三多的肩頭:三多同志,好好地去吧。
許三多卻聽得有點不大明白,但他都一一地點頭。
草原上的空氣很好,草原上的大道很直,走著走著,許三多看到一輛牧民的拖拉機開過來,他想朝他們招手,他想搭個便車,車子到了卻不好意思伸手。但那車卻在他不遠的前邊停了下來。
同志,你要上車嗎?
要,要。
那你咋不招手呢?要去哪?
白溝子鎮。
一趟就給你帶到咧!我去白溝子買獸葯。
許三多笑笑地坐了上去。
那開車的是一位口若懸河的牧民,不時回過頭來,看著許三多。他說我跟你們軍隊沒少打交道呢!你看這路,全是坦克車轍,一到打演習,全炸起了霧啦,根本看不見人。我就撿彈皮。朝勒門有摩托車,我一看炮彈落下來,我就說朝勒門,那邊!我們就開車去。
他說的朝勒門,是與許三多一同坐在後邊的人,那人跟許三多一樣,一直地一聲不吭。
他說打榴彈炮沒意思,最好是打火箭炮,跑一趟我能撿一大口袋。別看你是個兵,很沉得住氣呢,你見過將軍沒有?
許三多說沒有。
那人說我見過呢,兩顆星,後來人說那是中將,軍長。我去撿彈皮,他就給我遞煙,挺和氣的,他跟我說老鄉,你行行好,你撿彈皮不要緊,我一個裝甲營都堵在山下不敢衝鋒,要不以後我讓他們給你撿了擱旁邊?
那人說著自己朗朗地笑了:我說算了,等你們打完我再來。
一路上,許三多像在聽故事。
團部大門非同一般。許三多看看門上的八一軍徽,看看門前那幾個雕塑般的士兵,心裡有點發毛,不敢直直地往裡走,而是一點一點地往裡挪著,沒等走進,一隻手將他攔住了:證件。
我,我是機步團的。許三多說。
哨兵的手往旁一指:登記。
這時,一隊步戰車打靶歸來,引擎聲和口令聲響徹營門。
突然有人喊了他一聲:許三多!是不是許三多?
許三多晃眼一看,一個渾身迷彩的人,從車子的后艙門跳下,出現在他眼前。我是許三多,你是……那人氣得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我是成才呀!
許三多一愣:成才,今天,今天不是休息日嗎?
成才說:戰鬥部隊,訓練一緊就不休息啦!
正想再說些什麼,有人命令成才歸隊!成才只好丟下許三多,說我先歸隊。走了兩步,回頭道:你等我,你就在那旗杆下等我!說完一躍,又上車去了。許三多怔怔地看著開進車場的那隊車,傻了一般。
他走到操場的旗杆下,老老實實地站著等著。如果說以前一直沒有見過一個像樣的軍營,那麼眼前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軍營了。正想著什麼,有兩個警偵連的執勤士兵朝他走來。
請把您的衣領翻進去。他們站在他的跟前對他說道。
許三多忙把被風吹亂的襯衣領子,翻到了軍裝的裡邊。
請出示您的證件。
許三多趕忙又掏出了證件,本團的人在本團被查證件,連許三多都覺得有些屈辱。
這時成才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他說:他是我的朋友!他紅三連五班的,駐紮在訓練基地!
以後請注意軍容!執勤士兵一個敬禮之後,走開了。許三多要給人家還禮,但是晚了,人家看不見了。成才沒在意許三多的這些情緒,他問:怎麼樣?你覺得這怎麼樣?許三多沒說話,他正轉頭看著一輛正在練習原地轉向的坦克,那引擎聲震得他根本無法說話。但成才早習慣了,他說走!我帶你去看看!
一路走,成才一路沒停過嘴,他說我現在在鋼七連,就是原來新兵連高連長的那個連鋼七連可好可好呢,我和史班長在一個連,和伍班副也在一個連,不過我是七班他們是三班,鋼七連是這個團最牛皮的尖刀部隊,剛換裝的,是個裝甲偵察連,我現在是班裡的機槍副射手,我和班長排長關係都可好可好呢……許三多聽得簡直喘不過來氣。
後邊突然喊了一聲成才。
成才掉頭一看是排長,忙說:排長好!
幹啥呢?
我帶我戰友來看看咱們的704號車。
看吧看吧。今兒靶打得不錯,明兒接著好好練。
成才大喊了一聲謝謝排長,把許三多帶進了車庫。
成才給許三多指了指那輛全封閉的步戰車,然後告訴許三多:我們今天打靶了,我是副射手,今兒一天我打了兩百發子彈,輕機槍射擊真帶勁。許三多,你用的什麼槍?
許三多說:自動步槍。
成才說:大部分人都用自動步槍。你們打靶嗎?
許三多說:一年打一次,再八個月就打了。
那你這兵當得太沒意思了。成才不由搖頭咋舌起來:我以前也以為端上桿槍就很威風,現在知道才不是那麼回事呢。兵有飛在天上的,帶著降落傘往下跳,那叫空降兵;有坐著直升機飛來飛去的,那叫空中騎兵;我們坐在戰車裡打仗的,那叫機械化步兵。要說最能打的,那還是我們這些重裝備部隊。
看著成才的車,許三多禁不住問道: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成才說,按說是不讓看的……可你進去吧。
可許三多根本找不著門,成才擰了一下把手,許三多才看見后艙門開了,車內緊湊而有序,讓許三多一陣發獃。
成才說:這是車載炮,炮塔上有重機槍和反坦克導彈發射器,還有航向機槍和同步機槍,這都是專業名詞,說你也聽不懂啦,我就跟你說,光咱們這個重機槍就能打穿牆壁了。成才往裡邊一坐,擺足了架勢,說我們在車上是這麼坐著的,槍放在這,戰車衝擊,我們下車,戰車在後邊火力掩護,說一聲敵人火力太猛烈,我們就在車裡射擊,就從這射擊孔開火。
許三多從身後的射擊孔潛望鏡里往外瞧了瞧,正好看見外邊的史今。成才趕忙提醒許三多:別出聲,別讓他瞧見啦,這人可講原則啦。許三多默默地瞧著史今,動也不動。史今是在外邊檢查車輛來的。史今走後,許三多突然默默地坐著,眼圈慢慢地就有點發紅了起來。成才好像感受到了許三多的什麼情緒,便問:你怎麼不說話?你怎麼啦?難受?是不是想家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明白了,誰讓你在新兵連不好好表現呢?我早說過啦。
當時的許三多是真的難受,難受得只想哭,哭他不如成才。
隨後,成才把許三多帶進團隊家屬們開的一個餐廳,要了幾個菜,還有幾瓶啤酒,許三多一看眼睛都大了:你會喝酒啦?成才說當然會。每次打完演習都要會餐的,會餐就要喝酒。你們不會餐嗎?
許三多說:我們只有五個人。
成才簡直不敢相信:你們那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許三多說:我們人少,地方也小,可是挺有意思的,老馬好像個大哥一樣,可別人老在背後取笑他,李夢天天嚷著要寫小說,可我看他那樣又不像要寫什麼……
成才說:那你們那沒意思。我還是跟你說我們這吧,我們班有一支狙擊步槍,我的理想是年底做到狙擊手,我們機槍手希望我接他的班,可那機槍加上彈箱加上槍架可就太沉啦。我還是想干狙擊手,拿著一桿狙擊步槍多cool啊,而且我們是偵察連,狙擊手每次比賽演習都有露臉的機會……
許三多聽不懂,他問什麼是cool?
成才說:就是很神氣的意思啦!
許三多覺得聽起來是很神氣。
成才接著說:所以我現在很忙,但是很充實……
許三多說:我也很忙,也,也很充實……
成才立時就瞪大了眼:你怎麼會也很忙很充實?世界上還有比在戰車裡打行進射擊更有意思的事情嗎?我跟你說啊,今天一個射擊日,我就打掉了四百發子彈……
不想許三多記性好,馬上提醒他:不是兩百發嗎?
成才說:我說了兩百發嗎?成才喝了口啤酒,接著問:你說你忙什麼?你怎麼也很充實?
我修路。
修路?修什麼路?
許三多忽然看見史今拎著兩個飯盒過來,趕忙喊了一聲排長,然後給史今敬了一個禮。史今看了一眼許三多,一時愣了,他告訴許三多:我是班長,排長是在新兵連時臨時調的。許三多,你……還好嗎?
我好,挺好挺好。
聽說你在三連五班,那是個挺重要的地方,沒你們看著輸油管道,我們的車就要在草原上拋錨。
許三多說我知道,這工作特別特別有意義。許三多的口氣很堅決,彷彿那是真理。史今也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他從許三多眼裡看見些莫名的感動。
挺苦吧,委屈你了。
不苦。他們對我特別好,我們……我們每天也出操,也訓練,我們每年也打靶,他們……他們還專給我發了一次優秀內務獎。
史今只好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算是鼓勵了。他說許三多,我一直相信你是個好樣的,是班長沒做好。
不不,不是的……許三多除了否認,也不知道說啥好。
史今只好又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