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過客(一)
三個月後——
春節早過去了天氣還是異常寒冷。
謝小樓每天都會做同一件事情就是遺忘。
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寂寞和痛苦雖已將他折磨得心力交瘁但仍牢牢佔據著他的靈魂;酗酒與吸煙雖已令時間變得容易消磨了些但他還是學不會麻醉回憶。
回憶無窮無盡的回憶有時就像漩渦能夠把人拉進一個永遠見不到底的深淵。
可是那個深淵卻偏偏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思念。
奉陽城南的「藍月亮」是一間專為失戀者而開的小酒吧裡面播放的歌曲一律都是情歌而且調子總是那麼叫人傷感;鐳射投影機上的鏡頭總是往牆上熒幕撒去一片光影時而閃現一些遠近聞名的旅遊景點和情侶們悲歡離合的唏噓畫面叫人看了一再觸景生情浮想聯翩。
謝小樓近來常常去那裡買醉打時間。
這天晚上謝小樓又一頭扎進了那裡。兩罐啤酒剛下肚耳邊就忽然飄來一陣熟悉的旋律那是一他很喜歡的《思念誰》。他聽著聽著心頭突然湧起一陣想要登台的衝動。於是他指著面前那個小得可憐的舞台對酒吧夥計說:「我想上台去唱這道歌。可以么?」
那夥計一時拿不定主意正在猶豫不決忽聽得站在櫃檯里的酒吧老闆對謝小樓大聲回答說:「當然可以這位先生儘管上去就是這歌我幫你重放然後消音。」
謝小樓頓時站起身來向酒吧老闆很有禮貌地點頭道謝接著走上舞台毫不遲疑地拿起麥克風。
已被消音的歌曲伴奏稍停片刻再次響起。謝小樓根本用不著去看電視屏幕上的歌詞就開口唱道:
「你知道不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後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點一滴聚成熱淚;
你知道不知道忘記一個人的滋味就像欣賞一種殘酷的美然後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告訴自己堅強面對……
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寂寞是因為思念誰?你知不知道痛苦的滋味痛苦是因為想忘記誰……」
他唱得那樣投入那樣動情;唱著唱著眼淚就來了。
等他唱完整歌他已經熱淚盈眶。
所有在場的人都聽得痴了。因為他的聲音實在很有磁性加上他中氣十足嗓門洪亮醇厚對付這音階落差較大的歌曲《思念誰》竟也完全遊刃有餘。
音樂尚未停止酒吧內已爆一陣熱烈的掌聲。酒吧老闆情不自禁地緊起拇指嘖嘖稱讚道:「哇噻!唱得真不錯簡直叫人聽出耳油了!」
眾人紛紛附和讚美之詞不絕於耳更有人趁勢慫恿謝小樓再唱多一。
謝小樓此刻當真是百般滋味在心頭。他痛並快樂著淚水已令雙眼模糊一不小心就要奪眶而出。
但是台下眾目睽睽他仍需要在人前假裝堅強。所以他淚中帶笑故作輕鬆地說:「好吧既然大家都是天涯淪落人、情場失意者那麼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卻不知道各位能否聽得懂粵語歌?」
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能——!」現場群情洶湧氣氛十分活躍。
謝小樓微笑著點了點頭道:「那麼音樂——《往日情》。」
他所說的曲目是一八十年代香港極為流行的情歌在這間小酒吧常被播放。
酒吧老闆立刻找來一張黑膠唱片放入他的古董唱機中間。
音樂隨即響起又是一支哀傷的旋律。
謝小樓仔細聽著節奏懷著滿腹辛酸用粵語輕輕唱道:
「痛別離懂分飛緣份一朝忍心拋棄。往日情未泯泣咽凄聲怨蒼天太狠;
鳥倦還影孤單無奈美夢頃刻吹散。往日情未泯泣咽凄聲怨蒼天太狠。
暴雨中相柔相與共夢已空太匆匆;淚暗涌偷偷心底送遍地紅葉怨秋風。
再會難呼不返寒夜對月幾番嗟嘆。往日情未泯泣咽凄聲怨蒼天太狠!」
謝小樓不怎麼會說粵語但由於對這歌情有獨鍾他曾經花了很長時間去練習所以歌中每一個粵語音他都唱得很標準。
他幾乎傾注了內心全部感情來唱這歌因為這歌的歌詞代表了他此際全部心聲。他的嗓音也突然因此變得相當細膩和低沉聽起來如怨如訴悲戚委婉。
全場的人都聽呆了。氣氛一片靜謐。
不知不覺地入骨的相思又開始在心中作崇。
謝小樓彷彿又回到了初戀時的那段甜蜜日子裡彷彿又站在了零點酒吧的那個圓形舞台上。
他看見白靈就坐在酒吧正中央痴痴看著他臉上露出的笑容仍是一派天真。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情人節的夜晚繁星點點月色撩人。白靈一身在典裝束穿著別出心裁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她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粉雕玉琢。
事實上她根本用不著打扮就已經夠迷人了。比如說她的腰肢只堪盈盈一握比大多數少女苗條;她的眼睛猶似一汪清泉時常泛起美麗的漣漪;而她的嘴唇則像極了兩片熟透的櫻桃嬌艷欲滴。
她這晚來不光只是為了聽謝小樓唱歌她還要把自己精心製作的情人節禮物親手交到謝小樓的手裡然後要他當眾拆開。
她要用這份禮物來證明地對他的愛完全自內心。她知道這一天全世界都會為有情人歡呼喝彩她正期待屬於他倆那一刻的到來。
那一刻很快就已到來。12點鐘音樂尚未停止每一對情侶都已互相貼近開始深情的擁吻對方。
氣氛浪漫之中透著尷尬。謝小樓望著白靈那嬌羞的面容心裡早就蠢蠢欲動。
他呆了半晌終於忍不住走上前去拉起白靈的那春蔥般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
白靈默不作聲地站起一臉羞赧。
閉上眼睛的時候她還在偷偷地笑。
而這一吻的興奮也令謝小樓的心狂跳不止。
可惜的是這一吻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因為就在這剎那間突然傳出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
「啪!」不知是誰一巴掌打在了謝小樓的臉上!
謝小樓一怔頓時睜開了眼睛。
面前確實站著一個模樣俊俏的女孩子年紀也很輕。
但她卻不是白靈!
原來剛才生的一切竟只不過是幻像只有在回憶里在睡夢中才會出現的幻象!
謝小樓被打醒了額頭直冒冷汗臉上火辣辣的生疼。
耳邊不用說是一陣哄堂大笑。
緊接而來的是一陣冷嘲熱諷:
「咦?對了——這傢伙不就是謝小樓么我們以前聽他唱過歌的!」
「是是是!他是謝小樓在零點酒吧裡面當過歌手!」
「聽說他的女朋友長得非常漂亮而且還是個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
「哦那他怎麼還要跑到這地方來佔人便宜?」
「嘿嘿這還不好猜:哪有貓不偷腥的?況且他又長得這麼帥。」
「……長得帥有什麼用?又沒錢還是一個沒爹娘管教的浪子!」
「嗯這麼說我明白了他跟他女朋友八成是吹了……被白禮誠給弄吹的。」
「白禮誠……」
「就是那個大企業家咱們奉陽城裡第一號頭面人物——也就是他女朋友的老爸!」
「什麼?!他竟敢泡白禮誠的女兒膽子也太大了!」
「是啊也不看看清楚自己是啥身份……」
酒後吐真言。
看來這巴掌打醒的人還這不止謝小樓一個。
大家酒酣耳熱七嘴八舌爭先恐後地議論著好像少說一句會吃虧似的。
這一刻謝小樓在這些失戀者眼裡已經根本算不了什麼。
愛上大企業家的女兒對他這種人來說彷彿已是罪不可赦。
他剎那間淚流滿面傻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動彈不得。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知道大叫一聲瘋似地沖了出去!
他一口氣跑得老遠。
可是那陣陣譏諷與嘲笑卻似仍不絕於耳。
有霧霧很濃。
濃霧裡竟不斷閃現著白靈的身影但卻沒有一個是真的。
回憶思念寂寞痛苦狂亂心碎浮躁不安……一切可怕的情緒都像那些譏諷與嘲笑冷冷包圍著他死死纏繞著他似已終生註定要與他為伍!
他已無處可逃只有一路足狂奔一路捕風捉影;他只希望白靈的身影不要在霧裡飄忽不定能夠讓他仔細看清。
然而他的希望卻每每落空。
驀地里一陣狂風呼嘯而過煙消霧散了。
謝小樓的腳步也跟著停了下來。
他突然現自己正好站在一個十字路口。
這是一個相當陌生的十字路口空曠而潮濕的路面上居然沒有一輛車也沒有一個行人。
寒風凜冽夜色茫茫。
謝小樓在茫茫夜色里已漸漸分不清方向。
他形孤影單感覺是那麼空虛心境是那麼凄涼。
他已按捺不住寂寞忍受不了孤獨。
就算抽再多煙喝再多酒他也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會瘋。
他像是一匹從荒原上闖入城市中的狼既不肯饒恕自己的莽撞又不願向殘酷的現實投降。
「我不能這樣乖乖就範!」他想「我還很年輕我還有希望!」
煙霧剛剛消散不久又被另一陣風吹了回來。
濃霧裡隱約有光。
一輛計程車遠遠駛近此處彷彿也是被那陣風吹來的。
車上只有一個司機一個人。當他現謝小樓的時候謝小樓正在風中著抖。
天空黑漆漆的雨意甚濃。
那司機想要就此駛過卻又於心不忍於是就把車開到謝小樓身旁搖下車窗問道:「喂老兄三更半夜咋還不回家?」
謝小樓皺皺眉頭冷冷答道:「我沒有家。」
那司機想是見慣了世面的人竟絲毫不以為然:「那你想不想坐車?」
謝小樓不答反問:「那你呢想不想搭客?」
那司機也跟著不答反問:「你要去哪兒?」
謝小樓道:「長龍鎮。」
那司機道:「好上車。」
謝小樓道:「那麼遠的地方你也去?」
那司機道:「反正我跟你一樣也沒啥地方可去。」
謝小樓不由一怔懵然看著那司機一臉狐疑。
那司機也正用相同的眼神看著自己。
兩人就在這冷清清、空蕩蕩、陰沉沉的十字路口互相對視了大概半分鐘。
然後兩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