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十八章(內有帥比入V通知)
顧綰寧第一次去見精神科醫生卓威的時候,是在入住鈴音療養院三天之後,一大早,助理白薇就抱著病曆本過來了,照例冷嘲熱諷一番,通知了她就診的時間,顧綰寧默默地收拾好自己,提前一個小時去飯堂排隊,領了個饅頭咽下,然後趕往卓威的辦公室。
時辰還早,她沿著花園中的鵝卵石小路慢慢走,拾整乾淨的小花園內,她毫不意外地遇到了正在散錢的季潛,那少年還是一身洗得泛白的舊病服,臉上掛著清涼的笑意,他一手抱著個大紙箱,逢人便笑得漂亮,順手從紙箱中抽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對方。
有錢人的惡劣遊戲。
三天來,這樣的場景顧綰寧已經見識過多次了,那少年曾興沖沖地拉著她去他房間看過,滿滿十幾個大箱子塞在床底,全是嶄新的人民幣,還有一摞摞被他隨意甩在床上的,貼在牆上的,折成各種形狀放在盒子里的。
難怪療養院上上下下的護工都恨不得圍著那少年轉,季少爺前季少爺后地巴結,也對,的確該稱爺,財神爺。
「顧姐姐!」看到她,季潛笑得更好看了,連步跑過來,拉著她在一條長凳上坐下,將手上裝滿人民幣的盒子放在一邊,皺著眉抱怨,「我昨天來找你吃飯你怎麼不在?」
顧綰寧抽回被他挽著的手臂,與他稍微挪開了一點距離,客氣道:「我提前去打飯了。」
「打到了嗎?」渾然不覺尷尬的,他又親親熱熱地靠過來。
顧綰寧沉默。
「又是吃的白飯?」季潛瞭然地看她一眼,見她臉色羞窘,倒也不細談,他隨手從箱子中抓出一把錢塞給她,「下次你打飯的時候就機靈點,塞點給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保准你什麼都吃好的。」
「你的錢你自己收著!」顧綰寧驀地大聲吼他,重重推開他的手,看著少年嘻嘻哈哈的模樣,她突然就有些無言的憤怒,又夾雜著隱約的厭棄與不甘。
這種帶著嫉妒的不甘,她曾在見到季家小小姐季雲的時候產生過。
顧綰寧不止一次地想過:我究竟哪裡錯了?因為缺錢,我失去了嫁給心上人的機會,因為缺錢,我失去了在名校深造的契機,也是因為缺錢,我將自己賣給了一個精於算計的商人,還是因為缺錢,我被人丟垃圾一樣丟在這個噁心的地方,無力逃生。
可這世上既然有她這種窮到沒臉活的人,就有季雲這種人,生而受盡嬌寵,也有季潛這種人,不拿錢當錢花,看誰不順眼向誰砸。
顧綰寧一次次地想:如果沒有錢,那我最好也不要有美貌,這樣就不會招來禍患;如果沒有錢,那我最好也不要有自尊,這樣就能沒心沒肺度過餘生。
可她偏偏各種不利條件都佔全了。
「顧姐姐你哭了?」季潛瞪大眼看著她,彷彿嚇住了,抱著錢箱子有些不知所措。
「剛才抱歉,我不該沖你發脾氣。」沒再理會他,顧綰寧伸手胡亂抹了抹眼淚,起身快步走出了花園。
「顧姐姐!」季潛還在後面喊。
來到辦公室的時候,卓醫生已經等在那裡了,見到她躊躇地站在門口,茫茫然頭腦不清的樣子,卓威推了推眼鏡,試探著叫她,「311號顧綰寧?」
「是我。」顧綰寧呼吸緊了緊,小小地應了一聲,她連忙進到辦公室,在卓威的對面,隔著一張辦公桌與他相對而坐。
坐下后,意識到對方在打量自己,顧綰寧又近乎驚慌地垂下了頭顱,開始習慣性手腳冰涼,如同被關押在審訊室的通敵罪犯,現在終於面臨殘酷的審問了。
我明明是正常的,我該怎樣才能表現出自己的正常,而不是被當成精神病一樣地審問,顧綰寧內心焦灼在這一個問題上。
「你好,我是你的心理醫生卓威。」卓威站起身,隔著桌子向她伸出手來,微笑,「你別緊張,放輕鬆坐著就好。」
顧綰寧飛快地抬起頭,跟他握手,兩手相握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掌心都是汗,覺得這樣不禮貌,她又連忙將手縮了回來,規矩地放在腿上,使勁擦了擦。
「你手上受了傷,好些了嗎?」卓威看到了她左手上纏著的繃帶。
他是問她好些了沒有,而不是像別人一樣好奇地問她傷口的來由,顧綰寧鬆了一口氣,因為不必艱難地尋找借口,她像個正常人一樣輕鬆答道,「已經快結痂了,護士說明天還要換最後一次葯。」
說完,她看到卓威用鋼筆在一個小本子上寫寫畫畫,又下意識地緊張起來,雙手緊緊按在膝蓋上。
「你別害怕,綰寧。」看到她這樣大的反應,卓威停下筆,失笑地搖了搖頭,「抱歉,這是職業病,你很好,邏輯清楚,情緒也很穩定,沒什麼大問題,我只是例行了解一下你的情況而已。」
顧綰寧依舊不敢放鬆,像是全副武裝的士兵,等待著他的每一次突擊。
接下來他又問了一些問題,都是簡單的日常,譬如興趣愛好,最討厭的事情,童年趣事之類,顧綰寧都一一給出了自認為最完美的回答,她緩緩開始放下心來,覺得自己這樣的表現絕對不會被污衊為精神病,這才有額外的心思多打量了這位姓卓的醫生幾眼。
他的聲音很有親和力,是個聊天的好對象,這是她中肯的評價,他年紀應該不到四十,穿的卻不是冷酷的醫用白大褂,而是一件白襯衫和洗得泛白的牛仔褲,頭髮剪得長短適中,很溫和的一張臉,可能是亞歐混血,鼻樑有些高,這點倒使得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凌厲了幾分。
「你說你在倫敦念的研究生?」卓威又開啟了新話題。
顧綰寧點點頭,還是小心地防備。
「你研究生主攻什麼?」
「法語。」
「後來從事與法語相關的工作了嗎?」
「沒有。」
「為什麼?」
「我沒畢業,嫁人了。」
「你丈夫呢?和你吵過架嗎?」
顧綰寧頓了一下,臉色唰白,很久才小聲說:「沒有,我沒有跟他主動吵過架。」
卓威唰唰動動筆,繼續問,「那就是每次都是他主動與你發生爭執的了?」
「也不是。」顧綰寧想了想才回答。
「你覺得你和你丈夫感情深厚嗎?」
「你別老是探我隱私行不行!」顧綰寧煩了,重重擰緊了眉,「你現在只需要做出專業的判斷,得出專業的結論,在我的測試報告上寫下『一切正常』四個字,然後放我離開這個鬼地方,你究竟還想要胡亂刺探些什麼!」
卓威沒急著為自己的莽撞問題道歉,就隔著眼鏡靜靜地看著她,手中鋼筆記錄的動作停了。
顧綰寧卻已經先一步敗下陣來,她低垂著頭,委屈地囁嚅了一聲,「對不起,我不該沖你發脾氣。」
道歉速度三秒鐘之內。
卓威飛速地做好記錄,然後突然起身繞過辦公桌,來到顧綰寧的面前,他稍微傾身,距離與她拉近到只剩半米,頓了頓,卓威看了眼顧綰寧局促不安的表情,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一隻手,在她耳邊溫聲安撫,「你別緊張,綰寧你別緊張。」
「你幹什麼!」顧綰寧被他握住的手一抖,她倏地站起身來,狠狠抽回自己的手,如遇毒蛇猛獸般,連連後退了好幾步,途中還嫌不夠,她一腳踢中一條長凳,險些將凳子摔到卓威的腿上。
那樣的過度防備,已經遠遠超出了普通人的正常反應。
卓威意味不明地盯著她,帶著幾分侵略意味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語氣一反剛才的溫和姿態,含著輕浮的曖昧,「你何必這麼認真,就算你一句話不跟我說,就算你頭腦不清,是個能對人類對社會造成大傷害的危險精神病患者,在這裡,只要你肯乖乖聽我的話,我依然能讓你自由進出社會,做個行動自由的正常人。」
他揚著笑意,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顧綰寧心中噁心到極致,腦海中什麼混亂複雜的畫面零星地閃過,快得幾乎抓不住。
被逼紅了眼,她突然抓起身側方桌上的茶杯,重重朝著卓威的方向砸去,茶杯失了準頭砸到他後方的牆壁上,發出嘩啦的脆響,趁著他愣神頓住的瞬間,顧綰寧慌亂地奪門而出。
「顧姐姐?」散完一箱子錢的季潛正在走廊上晃蕩,突然就看見顧綰寧哭著從一間房中跑出來,他凝神看了看那間房的門牌——心理治療室。
「顧姐姐你跑什麼?你等等我!」季潛幾步衝上前去,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顧綰寧的一隻手臂。
「你放開!你放開我!」顧綰寧狠狠掙扎,手腳並用地攻擊他,歇斯底里地哭喊,「我要離開!我要離開這裡!我什麼都不要!我不吸!我死都不吸!」
不吸?
被推搡開來,季潛揉了揉被她抓出血痕的手腕,斂下的眼眸中閃過興奮的暗芒,他看了看顧綰寧已經跑遠的背影,然後不知想到了什麼,款款淺笑開來。
良久,季潛彎身撿起地上的空箱子,又樂此不疲地回病房裝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