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四章
咔噠,手銬被打開。方牧活動了下手腕,又伸了個懶腰,抬眼就對上年輕警官強忍著憤怒不滿的臉,咧開嘴,露出一個欠揍的笑。
老馬與常旭東公式化地握了握手,領著方牧出了公安局,上了一輛黑色的悍馬。一坐上車,方牧習慣性地掃了一眼,迅速而不動聲色地掌握了車內的情況,然後懶懶地靠在座位上不出聲。開車的是個年輕的小伙,腰板挺直,大理石般的臉上鐫刻著堅毅律己之類的東西,一看就是軍人出身,只悄悄地透過後視鏡觀察方牧。他的動作雖然隱蔽,卻沒有逃過方牧的眼睛。
老馬上了車,車子往黑暗中駛去。良久,方牧動動嘴巴,「有煙嗎?」
老馬從身上摸出半包煙,連同打火機一起扔給他。方牧點了一根,腦袋湊到窗邊往外望了望,聽見老馬問:「你過得怎麼樣?」
「挺好啊。」方牧依舊望著窗外,隨口敷衍道。
老馬點點頭,「那就好。」
方牧轉過頭驚悚地盯著老馬那張嚇人的臉,「你這麼溫情脈脈,老實說,我的心肝脾臟肺受到了嚴重的驚嚇。」
老馬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怕啊?」
方牧嘿嘿一笑,嘴賤道,「怎麼不怕啊?我這就怕您久別重逢,腎上腺素一激增,強烈要求非禮我,你說我要是不答應呢,挺傷你自尊,也傷感情,但我要答應呢,我又覺得挺不堪的。」
老馬臉上的肌肉抽動幾下,「放你娘的屁!」頓了頓,他決定不跟這牲口走拐彎抹角的婉約派了,直接說明了來意,「你知道死在你手裡的男人是誰嗎?」
方牧撩了撩眼皮,不吱聲。老馬也沒指望從他這裡得到答案,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方牧,平鋪直敘道,「金萬,外號屠夫,有兩年的雇傭兵經歷,泰國大毒梟巴頌的結義兄弟,巴頌很信任他,生意上的事很多都交給他去做,這幾年在邊境地區異常活躍。」
照片中的男人穿著迷彩,抱著步槍站在一輛軍用吉普旁。方牧漫不經心地瞄了一眼,「哦,那他怎麼這麼想不開,跑這兒來了?」
「他不是想不開,他是被人追殺。上個月,巴頌被殺了,他的生意地盤在一夕之間被人接手。金萬僥倖逃脫,從他進入中國邊境開始,我們一直在注意他的動向。但金萬很狡猾,而且又受過反追蹤訓練,直到碰上你。」
方牧聳聳肩,不置可否。
老馬深深看了方牧一眼,「但這些都不是我來見你的原因。幹掉巴頌的是近幾年崛起的另一號人物,人稱四面佛,道上客氣點叫他一聲小佛爺,這位佛爺自己很少出面,沾手的生意卻很廣,甚至傳言他跟國際上的恐怖組織都有關係。這幾年,我們一直都在密切關注這個四面佛,但得到的信息卻少得可憐。直到最近,我們得到一個消息。」頓了頓,老馬問了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還記得你的最後一次任務嗎?」
方牧一愣,怎麼可能忘記呢?當時他作為卧底潛入一個國際犯罪集團,歷時長達三年,為了這次任務,他的戰友都折損在裡面了,最終是他親手將猛虎刃插×進了犯罪集團首腦庾柏涼的喉嚨。
老馬知道他記起來了,頗有深意的目光盯住方牧,說:「有消息說,這個四面佛就是庾柏涼的兒子。」
方牧霍的抬頭,如電的目光射向老馬,似乎想從他的表情中來證實這消息的可靠性。然而片刻之後,他又耷拉下眼皮恢復一副弔兒郎當的模樣,懶懶道,「我都已經退休了,跟我說這些,合適嗎?」
老馬不理他轉移話題,繼續道,「我們知道,巴頌從前是庾柏涼的手下,他背叛庾柏涼,現在他死了,被活活晒成人干,扔到了他家門口。」他停了一會兒,認真道,「如果這個四面佛真的是庾柏涼的兒子,方牧,他不會放過你的。」
方牧閉著眼睛靠在座位上,好像不為所動的樣子,黑暗中一張臉微微散發著瑩白的冷光,像一把暗藏鋒芒的匕首。
很久之後,老馬的聲音再次響起,「記得我很久之前說過的話嗎?我們這樣的人,是沒有正常的生活的。」
市公安局靠牆的鐵長椅上,坐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大的是老五,手裡握著一個已經被反覆捏而變形的紙杯,一副憂心忡忡地模樣,忽而想起身邊的少年,轉過頭去溫聲問道,「餓不餓?」
方措沉默地搖搖頭,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漆黑的眼睛里翻滾著如墨的潮水,這種見不到方牧又無能為力的痛苦讓他像一條在太陽暴晒下的魚。安慰的話已經說盡,徒勞無功,老五瞧著這個身子緊繃的少年,心裡也是一陣陣的難受。
一個值班的警察出來倒水,看見這一大一小的,「怎麼還沒走呢?」
老五如同一個彈簧似的從椅子上彈跳起來,臉上迅速堆起圓滑而諂媚的笑,同時手裡的煙遞過去。警察一皺眉,手一擋,「我不抽煙,不抽煙,拿回去——不是跟你說了這事兒我們也不清楚,不歸我們管,你們還是回去吧,孩子明天不是還得上學嗎?」
老五持之以很地將香煙遞過去,嘴上說道,「哎喲,警察同志,您這話不是……人是你們拘來的,怎麼又說不歸你們管呢,我那卡車還在外頭呢……我也沒想怎麼著,但您總得讓我們這做家屬的知道發生什麼事兒了吧?」
兩個人正扯來扯去,走廊的門開了,兩個便衣警察走過來,為首的一個三十齣頭,高大挺拔,正是刑警隊隊長常旭東,看見這情形,問道:「怎麼回事兒?」
值班的警察叫了一聲隊長,三言兩語將事情經過講一遍。常旭東的目光落到老五身上,「你跟陳國鋒、方牧是什麼關係?」
來了這麼久,總算從警察口中聽到了熟悉的名字,老五激動得都有點語無倫次了,「朋友,朋友……我是說,陳國鋒是我小舅子,我跟他姐下半年就結婚了,方牧是我發小。」說著著急地掏自己的名片。
常旭東的目光在燙金名片上停留了幾秒,「寰宇進出口貿易有限公司?」
「是是,公司是我跟方牧合夥開的,陳國鋒就在我公司里上班,卡車裡是我們從南邊進的貨,就是幾台機器,絕對沒有違禁品,都是合法的。」
常旭東的臉色一直淡淡的,轉頭對身邊的小王吩咐了幾句,接著對老五說:「該問的話我們已經問清楚了,人你們可以帶走,不過近幾天可能還會要他們過來做一些調查,包括你,孫國虎,近段時間都不要出遠門。」
老五一愣,沒有想到事情峰迴路轉竟然這樣簡單地解決了,怕多遲疑一刻都會有什麼變故似的,連連點頭,「是是是,多謝警察同志,我們知道了。」
常旭東不再理老五,走了。
沒一會兒,鼻青臉腫一臉萎靡的陳國鋒就被那個叫小王的警察帶出來了。
發生了這樣可怕的事,又被關了一宿,不斷被重複審問,陳國鋒的精神早就到了崩潰的邊緣,看見老五,頓時如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姐夫!」
老五看見完好的陳國鋒,總算鬆了一口氣,往他身後一看,卻不見方牧的身影,頓時心裡一突,「方牧呢?」
陳國鋒一臉茫然,「我不知道,我們一進公安局就被分開關了,姐夫……」想起方牧,陳國鋒還心有餘悸,但老五來不及安慰小舅子,一把抓住要離開的年輕警官,急切地問道,「警察同志,我的另一個朋友呢?」
那位年輕的警官似乎脾氣不大好,掙開老五的手,皺眉道,「那個不歸我們管,他已經被別人接走了。」
老五一呆,轉頭看方措,少年空茫的表情瞬間裂了,淚水瞬間湧上眼眶,但他迅速將手舉起來擋住自己的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壓抑住要擊垮他的恐懼和無措,死死地咬住唇。
常旭東剛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電話就響了,裡面是一個幹練的女聲,「常隊,你要的檔案現在就傳真給你。」
常旭東掛了電話,傳真機開始咔擦咔擦地運作,不久就吐出一頁白紙。資料少得可憐,只有薄薄一張,右上方一張一寸照,照片中的人少年模樣,很英俊的少年,只是一雙眼睛顯得孤傲而狠戾,即便透過紙頁都感受得到。下面是少年寥寥的履歷,出生年月、家庭情況、就學經歷,沒有任何出奇的地方。直到十八歲入伍,資料顯示他所屬的連隊似乎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後勤部門,但奇怪奇怪在,關於其他,卻是一片空白,而且資料顯示,直到現在,方牧都還未退伍。
常旭東的眉狠狠擰了起來,他點了一根煙,慢慢地抽著,直到現在,關於方牧這個人,依舊霧裡看花,什麼都不清楚,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方牧絕對不會屬於什麼後勤部門。
將陳國鋒送到家,老五並沒有片刻停留。一個晚上熬下來,他臉上疲憊顯而易見,天邊一點一點透出來的亮光讓他的雙眼感到一陣陣的刺痛,幾乎要流下眼淚來。他轉頭看看從公安局出來后就一聲不吭的方措,溫聲道,「小措,先回孫叔家,今天就不去上學了,咱先睡一覺,有什麼事兒等醒來再說。」
但少年緩慢但堅定地搖搖頭,聲音粗啞帶著濃濃的鼻音,「我要回家。」
老五簡直拿他沒辦法,這孩子倔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老五也不再勸了,心裡打定主意這幾天就住方牧那兒了,他得看著方措,總覺得一不留神,這孩子就能幹出大事兒來。
一路無言,將車子開到方牧家門口,還沒停穩當,就見本來如同木偶般的少年忽然瘋了一下地跳下車,朝屋裡跑去。老五嚇了一大跳,連車都來不及熄火,趕緊追進去——
大開的門裡邊,他們擔心了一宿的牲口正跟沒事兒人似的坐在飯桌旁,端著一個人臉大的飯盆,飯盆里是冷飯拌著糖醋排骨的汁兒。
他腳下,狗東西同樣一盆排骨汁拌飯,一人一狗,吃相一樣的兇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