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十二章

22第十二章

第三天,他們開始進入藏區,沿路風景已與前幾天大為不同,悍馬在荒野里孤獨地賓士,天空高遠,藍得沒有一絲雜質,飄著潔白的雲朵,連綿的遠山並不如南方的山那樣翠綠而生機勃勃,使得視野飽脹,而是峻峭的黃色,刀削斧鑿一般的鋒利冷硬,在曠遠的天空下,顯得神秘無比。視野里,久久的沒有人煙,偶爾見到一群涉水而過的牛群,城市已經離自己很遠很遠了。

方牧教他開車——眼睛不要盯著方向盤,注意看前面,不要老是踩離合器,用油門和剎車控制速度,行,走吧——他絕不是合格的教練,簡單教會方措開車基本要領,坐在副駕駛座看著他開了一段路,就雙手抱胸閉上眼睛假寐,全然不擔心將自己的小命交給一個馬路新手,用他的話說就是,這樣的路都開不好,那還是趕緊下車讓那幾頭蠢牛對著你的腦子踢幾腳,或許還有救。

或許男性體內天生具有對機械之類的東西的熱情和天賦,他很快沉迷於駕駛的樂趣,享受那種掌控全局捨我其誰的感覺。

行至子梅埡口,路邊停了一輛黑色的帕拉丁,有人朝他們拚命揮手,大約是車子在路上出狀況了。方牧將車靠邊停下,一個穿著藍色衝鋒衣的年輕帥小伙跑過來,「您好您好,我們車子打不著火了,能不能幫我們看看?」

方牧熄了火,跳下車,朝帕拉丁走去。車內有一個窩著睡覺的年輕女孩兒,兩人估計是情侶,也是來自駕游的,見到有陌生人過來,窸窸窣窣地起來,下了車,跟方牧打了聲招呼,就跟小夥子一塊兒探頭瞧方牧打開車前蓋,檢查車子的狀況。

「電瓶有些年頭了,估計是虧電。」

小夥子解釋說:「是有些年了,來之前本來還想換一個的,昨晚就考慮到這個問題,都沒敢開暖氣,不過車子停在路邊,還是開了示廓燈,照理來說也不可能一晚上就把電給漏光了啊。」

方措從車上爬下來,走過來問方牧:「怎麼了?」

「沒事,可能是低溫加老化,先接線試試。」方牧將車子開到帕拉丁旁並排停好,熄火,從自己車裡找出了跨接線,下車將兩輛車的電瓶接在一塊兒,然後跳上車,對小夥子喊道,「你進車去,讓你發動的時候再發動試試。」小夥子聽話鑽進自己的車子,方牧踩下離合器,點了火,車子微微震動起來,引擎發出均勻的呼嘯聲,方牧扯著嗓子喊:「可以了。」

旁邊小伙立即試著發動車子,果然已經順利點火了。

小伙下車,過來道謝,「太感謝了,你不知道我們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已經等了兩個多小時了,連只活的牲口都沒看見,眼見著天就要黑下來了,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聊天間得知兩人是從杭州來的,沿318國道一路向西前往拉薩。這樣的旅行者在西進的路上並不少見,方牧他們還碰到過一個廣東的小伙,剛從菲律賓支教回來,獨自騎車進藏。還有朝聖的藏民,攜兒帶女,沒走幾步,就伏倒在地上,五體投地,虔誠地磕下等身長頭。

方措第一次在車窗外見到,心彷彿被鎚子猛烈一擊,不知道他們何年何月,才能到達要去的地方。

晚上他們借住在藏民家裡,那是典型的藏式民居,外牆用白石灰刷得雪白,門窗裝飾顏色鮮艷的框架,垂著厚厚的布簾,門帘后光線昏暗,屋內低矮,也很小。空氣中充溢一股煙霧及酥油茶、干牛糞的味道。主人皮膚黝黑眼神硬朗,不大會講漢語,但很淳樸熱情,給他們生了火盆,燒了酥油茶。

方措的高原反應有點上來了,要吐吐不出來,腦袋暈乎乎的提不起勁兒,捧著茶杯坐在火盆旁,聽方牧用藏語跟主人聊天,他覺得驚奇,他從來不知道方牧還會講藏語。

酥油茶是滾燙的,茶杯上有經年的油漬,方措喝不大慣,只小口地抿。

晚餐是典型的藏餐,藏雞、土製血腸、耗牛肉、青稞面、青稞酒。主人扎吉老爹和他的兒子陪坐,女人孩子在另一邊。

聽扎吉老爹說附近有個很漂亮的湖,方牧決定去轉轉,原本以為方措因為高反會選擇留隔著下,誰知道這小崽子犟得很,補充了點葡萄糖,背上單反義無反顧地跟方牧走了。

因為高原,平時十分鐘的路也多花了一倍的時間才到達目的地,湖很大,被群山包圍,高原上的湖泊澄凈得像天空的倒影,彷彿亘古萬年的不變。湖水涼得浸骨,湖邊有粉色的格桑花迎風招展,整個天地靜謐如同洪荒。

方措被這一種大自然的美攫住,手中的相機快門不斷,取景器里出現方牧的身影,他沿著湖邊慢慢地走,慢慢地抽煙。

隔著相機,方措有恃無恐地從取景器上捕捉他的一切,甚至連他下巴的青色胡茬都清晰可辨。

黃昏逐漸沉寂,遠處隱沒於天光中的青黑色高山更為肅穆。天空徹底暗下來,美如天堂的高原呈現另一種可怖的景象。沉寂的深不見底的黑夜包裹住兩個人,沒有路燈,沒有人跡,只有高原的夜風吹過湖面回蕩在山間的呼嘯,黑暗無邊無際,像隱藏了什麼危險。

黑暗中忽然響起悠遠低沉的歌聲,是用藏語唱的,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像從天外傳來,是方牧,悠閑地躺在湖邊,雙手枕著腦袋,不知哪兒來的好興緻,簡單的旋律不斷地回蕩,很好聽。方措一時愣住,方牧抽空朝方措招招手,「過來。」

方措走過去,學著他的樣子躺下來。夜晚的高原溫度降得很厲害,他沒有方牧的好火氣,冷風直往他的脖子里灌,迅速地帶走了他體表的溫度,他的心臟縮成一團,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靠近方牧而不自覺地開始緊張。

方牧拿過他的單反,擺弄了幾下,遞給他看——取景器里是高原的星空,像砸碎了一顆碩大的鑽石,大大小小的碎鑽迸濺開來,散落在深藍的天鵝絨上,散發著璀璨的光芒,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光芒。那是在城市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美景,天地間好像就只剩下自己和身邊的人。方措一顆鼓噪的心臟漸漸沉寂下來,像被一團暖烘烘的火焰烤著。

方牧將單反遞還給他,方措將相機放在自己胸口,完全沒有要去將這樣的美景記錄在相機上的衝動。不知道躺了多久,從月亮落下到銀河升起,方牧坐起身,點了根煙,拍拍方措,「好了,回去了。」

方措才發現自己已經完全凍僵了。方牧見方措不見起來,回頭一看,頓時明了,哂笑一聲,「凍僵了?真是沒用。」他將煙叼在嘴裡,將方措拉起來,單腿跪在地上,用自己的雙手用力揉搓他,從小腿到大腿,從手臂到胳膊,再是兩頰,他的手粗糙而有力,幾乎要搓下一張皮來。方措渾身都疼,卻只拿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望著方牧。

他叼著煙,暗淡的星火照耀,鋒利狹長的眼角眉梢,漫不經心的神情和專註的眼神,好像斷崖獨坐凝望翻湧雲海心平如鏡。方措的心猛的像被擊打,一種倉皇和悶痛,他不由開口,「方牧……」聲音因為變聲期和寒冷低溫,顯得粗噶低壓。

方牧抬頭看他一眼,卻沒有等來他接下來的話。少年開了口,卻只是感到茫然,心神好像被什麼攝住,不知道要說什麼,見方牧低下頭去,又叫了一聲,「方牧……」

方牧奇怪地看他一眼,一彈他的額頭,「幹什麼,聽你那公鴨一樣的嗓音叫我的名字,很萬念俱灰好嗎?」他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居高臨下地看少年,「好了,起來吧。」

他率先朝前面走去,山石被山地靴碾壓得咯吱作響。

方措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默默地跟在男人背後朝扎吉老爹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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