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二十五章
方牧沒想過還會再回來,有一個方斂就夠了,他自己身處黑暗中,殺過的人,結過的仇不知凡幾,誰知道會不會出現第二個四面佛。只是火車經過逍林,他不由地想起小崽子,到底自己養了他那麼多年,要說沒一點感情,那是假的,但他覺得方措的人生合該天高地廣花團錦簇,跟自己這樣的人是沒什麼關係的,他只是想著回去看一眼,看他過得不錯也就行了。
但這樣猝不及防下見著了,破天荒的,臉皮堪比城牆的方牧竟有些不自在,甚至有點兒心虛。眼前的方措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跟屁蟲似的小崽子了,比起三年前,他長高了,肩膀寬了,臉部輪廓愈加清晰分明,已經初具一個男人的魅力,只是一雙狼一樣的眼睛死死盯著方牧,就像螺絲擰進螺帽一樣,要擰進方牧的身體里。
方措的嘴唇抖得厲害,好像下一秒就會哭出來一樣,但他迅速地抬起手擋在自己眼睛前,過了一會兒,放下手來,臉上已經恢復面無表情,緊緊繃著唇線。邁開步子率先進了院子,走出一小段距離,又回頭看方牧。
方牧摸摸鼻子,抬腳跟上。
院子里沒什麼大的變化,只是花木更加茂盛了點,方牧站在其中,雖然只是走了三年,卻不知為什麼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覺,他懷疑自己是真的老了,不然,怎麼會有疲倦的感覺,只想坐下來,什麼話也不說,什麼事也不做。
方措進了廚房,開始做飯,他將米淘洗乾淨,放進電飯煲,插上插頭。將菜一樣一樣地洗乾淨,往鍋里倒了油,等油熱了,腌好的排骨刺啦一下下鍋,白煙頓時瀰漫了視野,爆油的聲音充斥著整個廚房,耳朵里聽不到其他聲音,方措忽然一陣恐慌,惶急地跑出廚房,看見方牧正坐在門檻上,佝僂著背逗著懶懶地趴在地上的粽子,他的心忽然縮成一團,怎麼也展不開來——
方牧聽見聲音,回頭看見少年彷彿失了魂魄似的怔怔地看著自己,那樣子俊秀挺拔的少年,手上卻配個鍋鏟,看起來有點好笑。方牧也確實笑了,只是微微扯起嘴角,卻又很快壓平了,不知怎麼又笑不出來了,想說點什麼,少年卻沒給這個機會,又轉身進了廚房,很快裡面再次傳出炒菜的聲音。
兩菜一湯,很快擺上桌,兩個人相對而坐,誰都沒有說話,只聽筷子敲打在盤子上的聲音和咀嚼聲,這氣氛,真是說不出的古怪。方牧也挺不自在,想著真是不一樣了,這小兔崽子瞧著真不像是歡迎自己的樣子,方牧也不想自討沒趣,食不知味地吃完飯,抬起眼,說:「我沒什麼事兒,就過來看看你,看你過得挺好的,沒缺胳膊少腿的,也放心了,待會兒我就走了。」
正低頭收拾碗筷的方措手中的動作的一頓,霍的抬起頭來,緊緊地盯著方牧,「你要走?」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方牧瞧他的神色,實在拿捏不準少年心裡的真實想法,也懶得去猜了,點頭道,「不是跟你說路過了嗎?」他動了動嘴巴,其實也說不出像樣的理由,說要走,其實也不知道去哪兒,估計最後還是回軍隊吧。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見啪一聲,碗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方措緩緩地蹲□,伸手去撿碎片。方牧也沒在意,直到久久不見他起身,才去探頭看個究竟。就見少年蹲在地上,整個身子如同一張綳到極點的弓,肩膀微微顫抖,手上捏著那片碎瓷片,瓷片缺口已經欠到他的手心,暗紅的血順著手掌流下來,他卻渾然未覺,還在用力。
方牧眉心一跳,「你幹什麼?」蹲□,飛快地抓住方措的手腕,使了個巧勁,讓他丟了碎瓷片,正想查看他的傷口,就聽見頭頂方措嘶啞的壓抑著什麼的聲音響起,「你還要走?」
方牧一愣,抬起頭來,正對上方措充血的雙目,下一秒,他雙手用力一推方牧,提起拳頭,裹挾著巨大的怒火和恨意,以及無可訴說的委屈,朝方牧砸去。
他的打法完全沒有任何章法,只是像發泄。
起先方牧還讓著他,後來看他越來越不像樣,不由地制住了他的手腕,「不是跟你說過不要學流氓打架么,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他的話沒有說完,忽然感到臉上一熱,有大滴的液體砸下來,他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沒有聲音,目瞪口呆地望著雙目通紅方措。
大滴大滴的眼淚滾出方牧的眼眶,直撲撲地掉在方牧臉上,滾燙的,燙得人心一個瑟縮,有一些流進方牧的嘴角,他嘗到咸澀的味道,一時有點發懵,喃喃地問:「你哭什麼?」
「我沒哭。」方措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扭過頭,迅速舉起手擋住了自己的眼睛。片刻后,他從方牧身上爬起來,一聲不吭地低頭收拾摔碎的碗。
方牧看不下去,一把將他揮開,「行了,別撿了,去看看你的手。」
少年像一頭犟牛,充耳不聞,依舊故我。方牧一下子光火了,沉下臉吼道,「叫你別撿了你沒聽見嗎?」
少年這才抿緊嘴唇站起來,走上樓處理自己的傷口。
方牧蹲在地上,將碎瓷片一片一片撿起來,撿到那塊上面還帶有方措血跡的碎瓷片,不動了,他似乎被方措那突如其來的洶湧的眼淚給驚住了,心裡滋味難辨,這種心情太陌生,令他不由地感到煩躁。
他將碎瓷片收攏起來,扔進了垃圾桶,桌上的碗筷也懶得收拾了,任其攤著,將自己摔進沙發里,獃獃地坐著。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見少年站在樓梯口,怔怔地看著自己,因為背光,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感到一種執拗和哀傷。
方牧拍拍身邊的位子,讓方措過來坐。
少年下了樓,沉默地坐到方牧身邊。他手上的傷只是胡亂地裹了一下,方牧拿過他的手,解開紗布,又給一圈一圈給細細地綁好了,剛剛的劍拔弩張似乎都不見了,方牧的語氣有著難得的和藹,帶著些微的感慨,「你長大了,噢,我記得你是要高考了吧?」
方措垂下眼睛,淡淡地說:「我提前了一年畢業,已經上大學了。」
方牧有點吃驚,但還是覺得高興,因此臉上有了一個很短暫的笑,有點與有榮焉,「哦,在哪兒上學,學什麼?」
「就在s市,學土木工程。」
「那不遠啊。」
「嗯。」他說完,又抬起眼皮,一眨不眨地盯著方牧看。方牧被他這種目光盯得瘮人,忍不住摸了摸眼角的傷疤,「你孫叔該結婚了吧?」
「嗯,上個月他女兒滿月。」
「哦,真的啊。」他臉上帶出一點真實笑影,然後像石子入湖的湖面,一圈圈的漣漪過後,又恢復了平滑如鏡。他實在不是能跟人談心的料,這麼幾句話后,他就有些詞窮了,撐著腿站起來。他一動,方措就像一隻受驚的野獸,立刻也站起來,警覺地盯著他。
方牧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想了想,說:「我暫時不走。」
但這話並沒有讓小崽子安下心來,方牧實在受不了他如同驚弓之鳥的樣子,乾脆轉上了樓進了自己的房間。房間顯然一直在打掃,乾淨得一塵不染,跟他離開前沒什麼兩樣。
方牧將自己摔在床上,雙臂枕著腦袋望著舊舊的天花板,出神。
天一點一點擦黑了。等方牧從房間里出來,就看見自己門口旁邊的牆壁上靠牆坐著一個黑黢黢的人影,像一隻忠心耿耿的守門犬似的。門一開,那人影就驚醒過來,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靜靜地瞧了方牧一眼,走下樓去了,大約是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他的腿有些發麻,因此走起來一瘸一拐的,有點可笑。
方牧卻笑不出來,他站了一會兒,也跟著下了樓,看見小崽子進了廚房,開始做晚飯,就挨在廚房門口,說:「我說暫時不走就不會走,你這樣跟個跟蹤狂似的,很出息么?」他停了停,又說,「再說,我真要走,你攔得住?」
方措低下頭去,良久他轉過身來,廚房裡並沒有開燈,黑漆漆的一片,只能看見方牧的一個大致輪廓,但方措感激這片黑暗,做了他的保護色,他用儘力氣,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可惜,「方牧,你別走行嗎?」他吸了吸鼻子,接著說,「我想過了,我不結婚,也不離開,就一直陪著你,咱們一塊兒,好好過日子,行嗎?」
方牧一愣,他想不出方措小小年紀的怎麼會有這樣滄桑的想法?先別說方牧,方措現在才十八歲,大好的年華,大好的前途正等著他。方牧知道方措從小的經歷,讓他抓著自己的這一點溫暖就跟抓住生命稻草似的,但他以後還真能不結婚?不過是小孩子一時意氣,所以他也只是笑罵一句,「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