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數值社會
看著爸媽那被拼接起的遺體被送進火化爐之中,希揚慢慢抿起了嘴,本就單薄的嘴唇幾乎抿成了一直線,為原本柔和的五官線條平添了几絲冷酷。
少年扶著欄杆的手握得很緊,細長的指在用力之下有些泛白。他緊緊地盯著火化爐閉合的爐門,瞳孔是極深的墨綠色,眼底一片深幽,看上去就像一口古井一般波瀾不興。
他已經看過爸媽的遺體。
雖然梵容稱之為「已經拼接完畢的遺體」,可在希揚看來那根本就不是完整的軀體。實驗室大爆炸連周圍的牆壁都全數震碎,實驗室中的研究人員根本不可能保有全屍。
所謂被拼接完畢的部分,僅僅是依靠基因辨識區分出每個個體,並且盡量識別出肌肉紋理、判別具體部位之後勉強按各個部分擺放好的肉塊而已。
……曾經的四年前,他天真地相信了調查報告的結果,以為這只是一場意外而已,可事實卻根本不是他所想的那樣簡單。
實驗室的大爆炸是人為的!是有人蓄意炸毀了實驗室里的一切!
他的父母是被害死的!
希揚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天真的少年,上一世經歷的四年,每一年都像是一世一樣漫長。
想到曾經經歷過的一切,他就越發地覺得當初的自己有多傻,連帶著臉上也浮出了幾分譏誚,與先前嘴角抿出的線條彼此相融合,令他的神態變得如刀鋒一般冷峭。
梵容和負責火化的工作人員交談完轉身看見的就是希揚那與年齡毫不相符的表情,頓時一愣。
他在十八年前被希越、夏子盈夫妻聘請為私人律師,對希揚這個孩子可以說是從小看到大,對這孩子的性格不說瞭若指掌也可以稱得上是相當熟悉:希揚自小性格就有些冷淡,待人處事帶著一股淺淺的疏離,這與希越和夏子盈夫妻倆從來都是熱情待人的表現迥然相反。
然而,希揚雖然性格與他的父母長反了,可心地卻和那兩夫妻一樣善良,現在露出的表情梵容還是第一次看見。
這種冷峻的神態幾乎就要和記憶中那人的面容交疊在一起,讓梵容的呼吸有瞬間的凝滯——只是一個16歲的孩子,就讓他萌生難以自抑的臣服感……該說到底還是血統作祟么?
似乎注意到他的視線,少年扭過頭來,目光兩相一對后他露出了稍帶困惑的表情:「梵叔叔……?」
那個表情立刻破壞了先前少年臉上冷峻,如同打破了某種無可言喻的魔咒一般,頓時讓梵容不著痕迹地鬆了口氣。
他上前兩步站到了希揚的身邊,順著他先前的視線看向了火化爐的爐門:「火化結束之後我陪你去墓海。」見希揚點頭答應了之後,梵容才報出了之後的行程:「賠償已經批下來了,此外你父母的遺產清單也已經整理好了,去完墓海后以你的身體狀況再決定去哪裡辦手續。」
言下之意是如果希揚覺得不舒服,他就會將所有文件都帶到希揚家裡給他簽署。
希揚卻搖頭:「直接安排到事務所吧,把該處理的事情一次做完。」
梵容眼裡似有不贊同但卻還是點了頭:「我會安排好的,放心吧。」
希揚看了梵容一眼。
十五天的休養讓他已經徹底緩過勁來。
希揚心如明鏡,他這是重活了一世,在被虐殺至死之後,重新回到了當初改變他人生軌跡的那一天。
不管是得到了什麼機緣才讓他得到重活一世的機會,可死前他遭受的一切……在獲得了一切之後的那四年間他所受到的一切,他都會加倍奉還給曾經的施與人。
而他爸媽聘請的這位私人律師,和他上一世遭遇到的一切是不是有關係?上一世他在繼承了爸媽留給他的一切之後沒多久,就聽信了喬休的讒言沒有繼續聘用梵容,而現在看來梵容身上肯定也有問題——否則像喬休那樣吝於將多餘的氣力耗費在目標以外的人,是不會「重點照顧」梵容的。
那麼,這個人在離開他的視線之後是否做過一些什麼事?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他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這些他都會慢慢查清楚的。
沒關係,這回他有的是時間。
火化爐中的深橘紅光芒漸暗,火化處理已經結束,按照希揚的要求,希越和夏子盈夫妻倆的骨灰被放到了同一個骨灰盒之中——他那恩愛多年如一日的雙親如果知道在死後能夠以這樣的方式陪伴在彼此的身邊,想必也是會高興的吧。
希揚接了骨灰盒,淡淡地抬眼看向梵容:「走吧。」
兩人走出了遺體處理所,梵容調出腕間的半透明晶屏,幾下輕觸之後不到半分鐘,他的私人飛行器就駛了過來,懸停在兩人面前。希揚跟著梵容坐進飛行器之中,梵容設定好目的地之後便掛了自動駕駛模式,再次調出晶屏開始安排接下來的行程。
希揚抱著骨灰盒望向了窗外。
林立的樓廈幾乎望不見頂,在各個交通要道上飛馳的飛行器速度極快。科技發展到極致,人類的國度經歷過幾度分合,最終國界崩離,諸國合而為一,世界划區而分……最終呈現在人類面前的,是一個由數值支撐起來的社會制度。
人類自出生起就會在腕間植入與生命劃上等號的晶元,同時被賦予恆定的社會數值,社會數值既作為貨幣、也作為壽命來消耗,社會數值完全由個人掌控,理論上無論是增加還是減少都是自主行動的結果,而正因為如此,一旦社會數值歸零,無論是因為何種理由都會被社會判定為無用,與此同時,植入人體內的晶元中便會釋放出濃縮的神經毒素,一瞬置人於死地。
社會為未成年人提供最低限度的衣食住行,並開放學校、醫院等基礎設施的許可權,在人們的成長期間使其教育、健康等受到相應保障,而不耗費任何社會數值。但在成年以後,一切需求都會扣除相應的社會數值。
獲得社會數值只有兩種方法,一則為社會工作付出相應的勞動力,二則為他人授權的贈予行為。
有人汲汲一生為社會工作,安穩度過一生;也有人抓住商機,發家致富;更有人選擇孤注一擲,選擇將社會數值壓上賭桌,一夜暴富或者在第二日的清晨從賭場後方的停屍所被批量清理運走。
換言之,在這個由數值支撐起來的社會上,人類的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無論做出怎樣的行動,都需要為其擔負風險及後續的代價。
這是數值社會建立的本意,在這個社會制度最初被建立起來的時候,一切也確實如同策定者們所料想的那樣,朝著理想國發展,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理想的狀態卻從本質上被歪曲了。
希揚的思緒沉到了上一世,在黑暗的深巷中看見的那一幕……
「……小揚?」屬於男性低沉的聲音從飛行器之外傳來,伴隨著那個聲音,飛行器的側門發出了「哧」地一聲后開啟,開啟的側門之後出現了梵容的臉:「我們到了。」
沉思被打斷了的希揚只略一點頭,捧著骨灰盒躬身從飛行器中下來。
墓海是收容死者骨灰的場所,雖說被稱為「海」,但實際上它卻是以類似蜂巢形態而存在的。巨大的防護晶壁之中,一個個密密麻麻的墓穴緊緊地挨在一起,如同來的路上時看見的每一幢衝天的高樓一般,墓海同樣望不見頂部。每一個墓穴內部的最大空間足夠容納數十代人的骨灰。
不管發展到何種程度,人類都是無法與外人分享死□□壤的物種,因此,無論興衰,一個墓穴便是一個家族。
希揚的父母都是孤兒,因此梵容作為代理人而申請到的是一個全新的墓穴。
希揚在墓海的入口登陸並驗證了身份之後,等了數分鐘才看見一個六面體的墓穴從高處順著防護晶壁飛速滑落,最後穩穩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打量了那個墓穴一眼:標著七位數的墓穴編號,與上一世他父母所安置的那一間是同一間。
希揚邁步進去,選了整個墓穴中最好的一處,蹲下身在看中的位置按了一下,只見他所碰觸的地方泛起了一圈細碎的銀光,希揚起身後退一步,看著從那地方「騰」地升起一根與墓穴同色的六稜柱。
希揚把放著雙親骨灰的盒子置於其上,深深地凝視了一眼之後,毫不留戀地轉身走了出去。
他一出來就看見倚在墓海入口旁邊的梵容,後者在看見他走出來的時候微微一愣——梵容原以為希揚會在墓穴中多少呆上一會兒,與父母做最後的話別也好、整理情緒也好,都是需要時間的,可沒想到希揚會這麼快就走了出來。
很顯然,希揚僅僅是走進去,放了骨灰盒就出來了。
要不是很清楚希揚對希越和夏子盈極為親近,梵容都要以為希揚與他雙親的關係並不好……想到了先前在火化爐前看見希揚的那一抹冷酷之色,梵容不禁開始猜測,雙親逝世這一沉痛的打擊在希揚身上產生關聯影響的幾率有多大。
……不,希揚的精神狀況如果出現任何變化,他的主治醫生杜理都不會同意讓他出院的。
因為希揚的狀態看上去有些反常的緣故,梵容正打算提出讓他改日再到事務所去的建議,卻沒想到下一秒他便對上了希揚的雙眼。
那一雙深墨綠色的瞳孔在陽光下幾乎看不到瞳仁,幽暗之色就像是無底的深淵。被那樣一雙眼睛注視著,梵容無論如何都說不出想要說的話,只聽少年清越的聲線中帶著冷漠傳了過來:
「走吧,去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