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拔鞋之恩

陶清揚用左手食指不停地繞著耳邊的一縷碎發，微微擰起眉頭。

這是她有壓力時的習慣性動作。

本來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投了簡歷，她卻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天，就接到天輔傳媒的就職報道通知，連面試的過程都省了。

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能夠進入著名的傳媒公司，讓她很是有種被命運之神眷顧的幸運感，宿舍里同專業的姐妹也是羨慕不已。

早上出門的時候，宿舍老大還揪著她的臉頰高呼：「清揚，分我一半運氣吧！」

陶清揚笑容綻開，又摻了幾分自得，「人生在勤，不索何獲——這是我十幾年的座右銘，一起共勉喲。」

「看看，陶大設計師這麼快就不要我們了，說好的同甘共苦呢？」老大捶胸頓足，滿臉的控訴，險些弄亂她親自給陶清揚搭配的衣服。

想到這裡，陶清揚略略低頭，審視自己為了這場面試，累壞了全宿舍人的服裝。

純白的七分袖外套配同色細高跟皮鞋，深藍的無袖裙子蓋過膝蓋，沒有花紋修飾，款式也是最保守的，再加上宿舍老大從淘寶買來的精仿香奈兒紅底銀色單肩包，顯得沉穩又有十足的淑女范兒。

「不，還是太冒失了，應該穿褲子來的……」陶清揚念念有詞，決定五分鐘後人事部還沒有叫她上去，就飛奔回去換條褲子。

前台的年輕姑娘Cheryl掛了電話，對坐在接待沙發上兀自緊張的陶清揚微微一笑，露出兩顆虎牙，「陶小姐，人事部經理通知您上樓報道，從這邊坐電梯到第四層，左轉就能看見辦公室了。」

「哦，好。」第四層，真是個不吉利的數字。陶清揚僵直地站起來走向電梯，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咧開嘴，「謝謝你啊。」

Cheryl和人打交道的時間已久，活脫一個小人精。其實在人事部做事的，誰都笨不到哪兒去。她瞧出陶清揚的拘謹，安慰道：「陶小姐，沒事的，老大親自敲定的你，就是去辦個手續。」

陶清揚感激地點點頭，不過心裡卻沒放鬆多少。

合同沒簽之前一切都是浮雲啊浮雲，按照天輔招聘之苛刻，說不定她一進人事部就被否了請回家。

她走進電梯，手指又不自覺地繞著頭髮玩。

天輔傳媒為什麼會決定錄用她，陶清揚心底多少有數，只不過——

叮咚一聲，到達四樓。陶清揚回神，在電梯的光滑牆壁上照了照，撫平被扯亂的一縷頭髮，露出自認為最得體的笑容，走出電梯。

——要死要死要死！要死了啊啊啊！

陶清揚一個踉蹌，向前栽倒，摔成一個熱情洋溢的大馬趴姿勢，連頭髮都不帶亂的，淑女至極。

因為白色的鞋子鞋跟太過纖細，她走出電梯時一個不慎，卡在了電梯門和地板之間狹小的縫隙里，整個人因為走路的慣性摔了個結實。

魯迅曾經生動形象地描述過這一場景：立仆。

「還好還好，倒下去的姿勢不算難看。」陶清揚爬起來，第一反應不是喊疼，而是雙手捂臉，慢慢張開一點指縫，露出半隻眼睛看看周圍——上天保佑，沒人。

趕緊低頭看看，非常幸運，這件二十五塊錢的裙子挺結實，沒壞，就是鞋子少了一隻，還在縫隙里卡著。

但是，未來的陶大設計師此時還是個菜鳥，沒有意識到一個很嚴峻的問題，那就是這麼大的公司可能沒有人，但絕對不可能沒有……攝像頭。

一樓的安保監控室里，兩個同一制服的保安悶聲笑起來，其中一個別過臉去，不忍心看了。

在悶笑里，夾了一個女人的說話聲，清脆泠泠，又有種悠閑的腔調，「人家一個小姑娘，多不容易，別笑話了。」

說著，這人雙手插兜，用肩膀撞開門，走了出去。

陶清揚單腿蹦著，跳到那隻被卡在縫兒里的鞋子旁邊，把腳伸了進去，用力一翹——鞋子紋絲不動。

她左右看看，走廊里還是不像有人要經過的樣子，乾脆撩起裙子不碰到地面，後背抵著電梯門，蹲下來雙手開始拔鞋跟。

陶清揚吸氣收腹，使足了勁兒用力一拽——還是沒拽動。她這個動作非常像秋天拔蘿蔔的農民伯伯，只可惜臉上掛著的不是豐收的喜悅笑容，而是崩潰前兆的扭曲。

她咬牙切齒想再使出雙倍力氣，讓這隻倒霉的鞋子見識一下自己曾經扛著水桶上八樓的手段，又怕力氣太過，把鞋跟揪下來，只能抓住一點鞋幫慢慢晃動。

這時候，電梯終於忍不下去，給這個自信滿滿來報道的小菜鳥致命一擊。電梯門保持打開的時間結束，兩扇門獰笑著自動合攏，夾地陶清揚蹲都蹲不穩，眼看又要摔個四腳朝天的屁股蹲兒——

一雙有著薄薄繭子的手，穩穩地拖住她後仰的身體，手的主人順勢把她扶起來，一腳踢上電梯的感應器，讓關到一半的電梯門重新打開。看她站穩了，又彎下腰，兩指捏住鞋跟最上頭，緩緩把鞋子抽了出來。

至於陶清揚……立刻又捂上了臉，不是她不知道感謝，而是太丟人了還沒做好坦然面對的心理準備。

意料之中的，低笑聲在耳邊響起：「這部電梯是容易卡住鞋跟，發生過很多類似的事情了，沒什麼的。」

聲音清脆泠泠，說話時每句第一個字微微拉長，透著一股悠閑勁兒。

是個女孩子。

她帶著黛青色的鴨舌帽，遮住一部分臉龐，正垂著一雙眼睛打量陶清揚，毫不在意地把那隻鞋子給她。

「謝謝！」陶清揚臉紅，趕緊登上細高跟小皮鞋，低著頭，不敢看那人的臉。

女孩子走到電梯里，按上關門鍵，手指扶了一下鴨舌帽，「我走了，再見。」動作自然，盡量不給她一點壓力。

陶清揚幾乎要把腦袋埋進地板磚里。

真是出師不利，一來這裡就丟了這麼大一張臉，還被人看見了，這讓她怎麼去報道？

對了，還得去報道呢！

陶清揚背好高仿包，急忙往人事部去。

人事部的副主管是個中年男人，老人精一個，從陶清揚推門進來時就不動聲色，只有翻看她雙手遞來的各種證件時，抬了一下頭，目光像在菜市場里挑最好的那個茄子。

不緊張，不緊張，你是最棒的！

陶清揚吸了半口氣，氣沉丹田，笑靨如花地開口：「您好，我是最棒的。」

「嗯？」男人沒太聽清。

「……我是陶清揚。來報道的。」

她的腦子裡現在分裂出了兩個小人，一個揮舞皮鞭拚命抽打另一個，恨鐵不成鋼地罵「叫你傻叫你傻」，另一個痛哭流涕地打自己耳光：我有罪我有罪……

「陶小姐請坐。」老人精指了指長桌對面的椅子，笑著讓她坐下說話。

陶清揚趕緊坐下來，屏息聽著對方的話。

「陶小姐的在校成績非常好，拿過多次獎學金。」老人精隨意開口，慢慢步入正題，「更難的是，還掌握多門小語種——學設計的還會土耳其語，這可不簡單啊。」

陶清揚謙虛地低頭，狀態終於步入正軌。

果然和她想的一樣。聽說本地的飾品大戶和土耳其的珠寶品牌HOMA聯手，一方面需要把本土珠寶推銷出去，一方面又要讓土耳其特產的藍玉髓進入本土市場，請天輔來做廣告宣傳。

就像這個老人精半真半假的恭維一樣，學設計的人不少，其中懂得土耳其語的，恐怕一隻手就能數的過來，而翻譯員，可永遠沒有設計師對靈感來得敏銳。

老人精把證件遞還給她，「本公司有三個月的實習期，但我們希望你能儘快入職，在完成HOMA的一系列宣傳廣告后，與你簽訂正式的勞動合同。」

明白了，這是在考驗她的能力，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果然不是輕易就能吃下去的。

陶清揚和這個老人精一問一答，了解了基本情況后，起身鞠躬，抱著東西出了門。

天輔傳媒這段時間似乎有向影視業進軍的打算，一連拍了幾部短片，創意和鏡頭剪切都廣受好評，然而，廣告部依舊是這裡的第一大部門，在七層。

陶清揚一路走到廣告部，不停地和新同事打招呼，笑得臉都快僵硬了，引路的妹子Cheryl很豪氣地拍拍她的肩膀，「那個就是你的位置了，本來應該讓總監助理帶你來的，但是他和新總監現在都不見人影。」

「新總監？」

Cheryl點頭，湊過來小聲說：「新上任的創意總監，從分公司調回來的，應該比你早一天報道，她也負責這次的珠寶廣告。不過大家都沒見過人，聽說挺難相處。」

聽起來，天輔對這個客戶肯定相當重視，還從別處調回了人才。就是不知道這位剛來的總監上司性格到底如何。

陶清揚在心裡擔憂了一會兒，又笑自己想得太多：「好好乾活就行了，管上司是什麼脾氣呢。而且，這樁單子又不是她一個人負責，恐怕自己的工作，就是把中文的創意信達雅地翻譯到土耳其去吧。」

她的位置在最裡面的角落，稍微擦去灰塵也就坐下來。

辦公室看起來非常高端，員工也瞧著很專業。滿地的廢紙糰子，噼里啪啦的打字聲，還有穿粉紅襯衫翹著蘭花指喝茶的男策劃——聽說這樣的員工在哪兒都是最專業的。

不過一個上午過去，工作完全沒讓陶清揚沾手，倒是替前輩接了兩回熱水，沖了四回咖啡，還被吩咐撿乾淨地上的廢紙糰子，再倒一次紙簍。

哪裡的新人都不好混吶！

陶清揚乖順地一一做了，也不知這樣討好，到底有沒有用。

直到上午的工作時間結束，同小組的前輩才扔給她一疊紙，毫無感情地開口：「這是HOMA和福瑞兩家公司的資料和要求，你看一下，下午總監來了，有一個組內會議。」

說完就去吃飯了。

陶清揚趕緊接過來。翻開第一頁，左手依舊繞著耳邊的頭髮。

下午開會要用的資料，現在才給她！算了算了，本來就不怎麼餓，少吃一頓，看完資料，就當減肥了。

她逐字逐句地看著那疊紙，時不時用鉛筆劃出重要的地方，資料上的不詳之處找不到人問，她就上網查一查。

身後有一隻圓潤的嫩手悄悄接近，猛地拍上陶清揚的後背：「還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