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商議屯田
博果爾一走就走了整整五個月,當他從江南回到京城,再回到自己的貝勒府時,提前幾天就接到他派回來的僕從消息的娜木鐘已經守在外院門口等著了。
娜木鐘一看到兒子的模樣,眼淚「刷」地一下就掉了下來,當著一眾下人的面,急忙拿手帕遮住了,垂眸緩了半晌,通紅的眼眶才消下去點,迎上前來強笑道:「一走就是幾個月,可把額娘想壞了,快進去說話。」
博果爾先給守在門前的阿楚琿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有話晚點說,跟著娜木鐘身後從外院跨進了內院,立刻就被娜木鐘提起了耳朵。
「好啊,翅膀真是長硬了,一翅子飛出去就把額娘拋在腦後了?」娜木鐘氣惱得不輕,算算博果爾臨走時答應她的那些事兒竟是一個都沒有做到的,「你走時不是說至多四個月就能回來?還說會好生照顧自己,怎麼就黑瘦成這樣了?你口口聲聲說隔幾天就給額娘來封信的,你自己數數,這五個月你給我送回來的信夠不夠十個手指頭?」
嗨,他這是去干正事兒的,一時間耽擱了些時日,也是有的。這事兒是他的不對,博果爾聽后也沒反駁,聽到後來一下子就笑了:「我只跟您說要保持聯繫了。」
像隔幾天就寫信回來這種明顯不可能的允諾他是不會說的,要真是天天寫了信往京城送,別人得怎麼說啊。所以博果爾都是給福臨送摺子順便給自己親娘捎封信回來的,他可不能被人指著後背說是離不開額娘的奶娃子。
娜木鐘也理解這個,倒也不妨礙她見了兒子就氣哼哼的,好好抱怨了一通,就張羅著讓人給博果爾燒水洗浴。
也就娜木鐘頂著個太妃的名頭,算是福臨的半個長輩,博果爾回京后才能先回府讓自家額娘看看。現在人見過了,他讓丫鬟先把洗澡水燒熱了,自己先得去紫禁城,把此行的成果向福臨稟報才是。
雖則洗個澡也不多浪費時間,可以福臨的性子,看到他風塵僕僕、滿面疲憊地覲見和他換上新衣裳去,得到的分數明顯是不一樣的。
他回京的具體時辰自然先一步稟報了皇上,博果爾來到宮門前就被兩個小太監請了進去,走到乾清宮門口,吳良輔親自來領他,滿面堆笑道:「皇上兩個時辰前得到消息說貝勒爺這就要進入京郊了,高興得不得了,特意讓奴才在這兒候著您呢。」
博果爾摸了摸懷裡揣著的摺子,對著吳良輔含笑一點頭:「有勞公公了。」
他一點表示都沒有,讓特意來討功的吳良輔不免有些無趣,不過看上次貝勒爺出手大方,理當是這回急著覲見皇上,才沒反應過來該意思意思的。
算了,人家畢竟是皇上親兄弟,前面四個月還好,最近一個月博果爾的摺子從江南送入乾清宮,皇上看過後就一直在念叨著,還專門寫了密旨催襄貝勒快點回京。
吳良輔這樣的人精自然看出來襄貝勒在皇上眼中已經不僅僅是一個無用的弟弟了,而已經開始朝著可用人才的方向轉化,他對博果爾的態度自然更恭敬和順。
博果爾一進乾清宮,才看到裡面除了福臨,還有簡郡王濟度和安郡王岳樂,兩位王爺分立在福臨皇位下兩側,彼此互相不看對方,明顯很不對付。
福臨正氣哼哼地拿眼角瞪濟度,濟度正眼都不搭理他,反而對著博果爾幅度極輕地略一點頭。
博果爾掃了一眼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他就說嘛,濟度看不上岳樂,更看不上福臨,等閑不會自個兒往乾清宮湊的,尤其還是福臨在跟岳樂會面的時候。
他權當沒有看到三個人之間的波濤洶湧,自顧自一撩袍子跪下:「臣弟見過皇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福臨對他倒是挺和藹的,溫言讓他起來,還讓吳良輔搬凳子來給他坐,眼睛盯著博果爾這身經過一路顛簸而布滿塵土的衣裳,還有滿是泥濘的靴子,一點都沒介意被踩髒了的大殿,反而動容道:「博果爾,這一去半年,苦了你了。」
福臨雖然就是否讓博果爾離京一事跟孝庄吵了一架,口口聲聲說不相信自己弟弟會如何如何,回到乾清宮冷靜下來一想,卻也隱約有種後悔自己嘴快的糾結感。
他可不能把聖旨收回來打自己的臉了,福臨仍然堅持派博果爾下江南,卻也派了信得過的刺史跟著他,一路把博果爾的所作所為都寫密信稟告給他。
就因為有眼線跟著,福臨才更清楚自己弟弟為了他的江山都做了什麼,這五個月先是快馬加鞭趕到江南,然後就走訪民間,私訪當地農戶了解每年收成情況,甚至還下苦力鑽研《汜勝之書》《齊民要術》等農業著作。
福臨自從親政后,就一直試圖從宗親中提拔出一個真正得力的人,安郡王岳樂算一個,但福臨更多地把他定位在能同自己談詩論賦、聊人生理想的知心長輩上,他捨不得把岳樂下放讓這個難得的知己吃苦受累。
除了岳樂外,其餘的宗親倒也沒有貳心,但很明顯都是跟著福臨屁股底下的皇位聽令,而不是尊敬服從他這個人。
這一點福臨心知肚明,光看濟度對他的態度就很明顯了,人家除了參與議政會時得跟他當朝陳詞,平時都壓根不正眼看他。
福臨想到這個就心塞無比,忍不住颳了座下的濟度一眼,再看下首端正坐著的博果爾就說不出的順眼了。
博果爾一下子就從座位上站起來,撩撩衣擺再次跪下,朗聲道:「能為皇兄鞍前馬後,盡忠效勞,臣弟當盡心竭力,不敢言苦。」
濟度不著痕迹地皺了一下眉頭,岳樂倒是比先前顯得更沉著了三分。
福臨聽得更開心了,緩了緩后想著是時候辦正事兒了,從御案上抽出一封藏青色封皮的奏摺,在打開摺子的一瞬間,情緒立刻就糟糕起來:「博果爾,你在摺子中同朕所言俱皆屬實?」
「臣弟所言不敢有一句虛言,因近年連年征戰,致使流亡遍地,許多百姓落草成寇。為防賊患,各地加大養兵力度,進而需要多征賦稅以養民兵,百姓交不上賦稅而病餓,許多人活不下去又變成了賊盜,以此循環往複,惡性循環,長此以往,事情只會越發惡化。」博果爾說道。
這也確實是他實地考察后發現的問題,博果爾因此一下子就想到了上輩子一個叫王命岳的官員所提出的屯田主張。
王命岳是福建人,本應於開春科舉考中庶吉士,這是個可用之才,已經被博果爾秘密命人找來收為幕僚了。
摺子福臨看過後就交給岳樂看了,濟度就沒這個待遇,他還是第一次得知此等情景,面色一時也變得凝重了。
博果爾繼續說道:「依臣弟愚見,各省並非推諉塞責而有意不上繳足數歲銀,實在是百姓家中再無餘糧。設若因朝廷國庫告急而加大賦稅徵收,也只能激化矛盾,而不能解燃眉之急。」
加派賦稅是一部分宗親貴族們主張的,怎麼樣,現在被打臉了吧?福臨繼續斜眼瞅濟度,發現濟度仍然不搭理自己,而是側耳聽博果爾所言,一時間覺得有些無趣。
濟度感覺到福臨在勝利后示威似的看自己,實在是懶得回應他——小皇帝八成是忘了,在這件事兒上自己難得跟他站在一塊,都是主張屯田一派的。
福臨吃了個軟釘子,抬手慢吞吞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調整了一下心情才問道:「朕普一親政,就下令讓各省監督農民墾荒屯田,還給予他們三年後可以將所屯之田變為自己產業的獎賞,可惜有小人暗中作梗,效果一直不甚明顯。」
博果爾知道福臨口中的「小人」是暗指主張加派的各位宗親,不過這話福臨能說,他不能順著介面。再說了,屯田施行三年效果仍不明顯,還真跟宗親們關係不大。
恰好福臨提起「小人」了,他趁機反映道:「地主豪強強佔土地,農民們墾田也不過是白做工,因此江南各地方百姓積極性都不高,卻也有人被官府抓了壯丁做徭役墾田開荒,為地方官充作為政業績。」
其實還不僅是這樣,各地方官員虛報功績、強佔農民良田當做是墾荒新開的土地,種種現象都常有發生、屢見不鮮。這是博果爾上輩子以靈魂狀態看到的,他可沒法如實跟福臨解釋自己是如何知道的,因而也只能暫且不提。
即便如此,他今天說的也已經足夠了,看福臨一臉震驚的模樣,明顯是沒有想過自己的屯田舉措不僅沒有給老百姓帶來實惠,反而害得他們多加了徭役。
小皇帝總是這樣天真,因為頒發下去的命令就能得到執行,取得好的成果。博果爾看他有點可憐,上輩子的自己何嘗不是這樣,懷揣著一腔熱血以為憑藉努力一定可以造福民眾,是變成靈魂,守在紫禁城跟隨歷代皇帝見得多了,才意識到當初的自己是多麼天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