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冷看世人揆空理
他雖然受命於四阿哥.卻也感於我當年的知遇之恩.
我垂下眉目.宛自強笑道:「這些我自然知道.只是承蒙十三爺多次相救.今日若是袖手旁觀豈不叫人齒冷.況且若非有十成把握.我也不會麻煩先生了..」.
「十三爺落難.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姑娘還能有此赤誠丹心.我真是自嘆不如了」.他眉目間沁出些微動容.「奴才自當竭力.方不負姑娘重託」.
我忙攬裙下榻.輕輕福了福道:「這件事還請暫時瞞著四爺」.取了腰間宛姨曾送我的那塊「一點翠」玉佩給他.「你拿著這塊玉佩去找納蘭府上的安二爺.求他幫忙」.
他微微點頭.俯身行禮道:「既然如此.那我這就去辦.事成后再派人來接姑娘」.
我欠身回禮.目送他離開.默默坐回到軟椅上.這一去不知道有多兇險.任由四阿哥涉險倒不如我去.至少我比他了解事情接下來的走向.
我只說與驚鴻久日不見.晚上住在柳府.找了借口打發纖雲回去.等到下午酉時三刻.安昭便派了人來.
十三貝勒府守衛森嚴.我裝作府上小廝的模樣.將一頭長發綰在藕色洋縐平頂小帽內.因由安昭的示意倒也沒有怎樣為難.便進了十三的獨宅小院.不過數十日不見.十三已蒼老落魄的厲害.挺直了脊樑跪著.膝蓋旁污水中已是殷紅一片.
小廝靈均撐著傘替他擋雨.看見我慌忙的抹了臉上的雨水.雖然躬身向我行禮.只是手上的傘卻依舊紋絲不動的撐在十三頭上.
我接過靈均手上的傘.命他去院門前守著.這才探身上前喊了一聲「十三爺」.
十三蒼白的臉上神色恍惚.恍若未聞.帶著一種遊離於紅塵之外的茫然的看向我.抿了抿嘴卻沒有說話.
我心中有滿腹的話要說.只是話上心頭.卻驀地覺著諸般無奈.將手中的雨傘遠遠地拋開.俯身在他手側跪下.任冰涼的雨水打在臉上.「奴才有幸能在此陪伴十三爺.也算是幾世修來的福氣了」.
他面上神色依舊茫然.聞聲側頭將我看著道:「我平時的那些親信全都躲得遠遠地.誰叫你過來的」.他說話的聲音嘶啞的厲害.刺耳的如同破落的風箱一樣.
「十三爺知道.奴才一向是胡鬧慣了的.自來便未想能活著出去」.我微微垂下雙眸.苦笑道:「十三爺能跪死在這兒.奴才便不能嗎.」.
他一時無話.頓了頓方才苦聲道:「四哥說你能知天命.你從初便知道我有今日是不是.所以在娘娘山才那樣說.著我不要伴駕隨行的.」.話還未講完.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忙上去替他輕輕撫背.待他好些.才略想一想.點頭道:「也怪奴才當時說的含糊了」.
「我一直記得.只是后來皇阿瑪染了風寒.八哥才命我去御前伺候的」.他連連搖頭.臉上的水滴順著下頜緩緩滑下去.一時竟叫人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片刻側頭柔聲道:「你快回去吧.若是被人瞧見.四哥又要說不清了」.
「正好那封密函原是我寫的.叫他們查出來才好呢」.我微微挪了挪身子.下身的茶青色貢緞鑲滾洋縐面夾套褲已是透了.冰冷的雨水沁上來.膝蓋上酸麻的難受.不過一時片刻我便忍受不住.看著十三旁側的血水.我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側了視線不去看他.努力含住淚強笑道:「十三爺若是覺著格格有負重望.可也不該這樣作踐自己.叫親者痛.仇者快」.
「連清芷都變成了這樣」.他望過來的眼神既絕望又凄涼.「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望皇阿瑪原諒.只求他別因我氣壞了身子.便是跪死在這兒也值了」.
也知道著急失措只會適得其反.我越發的穩住心神.緩緩道:「奴才閑來找了陳承祚的《三國志》來看.其中有些許不解之處」.看著眼前這天水一色的雨幕.那蔓延而至的濕冷濕意只嗆到胸口裡.我輕喘了喘.「曹魏兵強馬壯.又足以挾天子而令諸侯.便是吳蜀天險.也不該久攻不下.十三爺可知是什麼原因.」.
八阿哥和十三原本是康熙用來牽制太子的受掣之力.用來鞭策讓其不至於太過飛揚跋扈.得意忘形.李四娘是不是就看出了這些.故而臨死之前才偷了四阿哥的私印寫了那樣的密函.兄弟鬩牆.相互殘殺.歷來並不鮮見.
「奴才想不明白的道理.萬歲爺熟讀史書.自然懂得.三方鼎立.雙雙牽制.彼此受掣.局勢方才能夠穩固長久.既是至理之言.想來朝事也不過如此.只是『知子莫若父』十三爺被人陷害.明眼人誰看不出來.」.我忍下心中酸楚.看著他一字一頓的說:「史書記載.十三爺自此失寵於聖上.后再不復啟用.直至新帝登基.便真是跪死在這裡也是無用」.
他身子一震.慘白的臉上顏色盡褪.手指攥緊微微抖了抖.壓抑的聲音比沙沙的雨聲還要細微.胸口急促的簇動著.不知是不是哭了.
我壓低了聲音道:「『梅花香自苦寒來』、『守得雲開見月明』.十三爺可還記得奴才說過的這些話.」.
身旁不遠處的桂樹開的茂盛.碎金般的花瓣隨著雨水飄過來.頓現落花飄零的凄清之感.想到去年那時的花香裊裊.我們在落桂如細雨的馥郁香氣中賞花品茗.是何等的怡然自得.然而昨日的聖寵正盛.無限風光.不過是彈指一瞬.就連人世間最基本的親情都要為權力遊戲做出讓步.
他徐徐的斂目沉思.恍然間深吁了一口氣.已然是有了鬆動.任由我和靈均上前扶他起身.安置在內室休息.我又做了些許安排.這才起身離開.
撐著靈均遞來的雨傘快步向前門走去.剛拐至角門的甬道.我長出一口氣.卻聽見背後一聲厲喝「站住」.還未及反應.已有兩個侍衛侍衛上前將我左右擒住.其中一名奪下我手中的雨傘謹慎的合攏雙手恭敬的奉上去.
由數名守衛撐著傘簇擁而來一位補子官服的男子.八阿哥的心腹愛將..阿靈松阿.我並不陌生.
他立在原地並不上前.指著嵌在傘尖上的瑪瑙陰測測的笑道:「這樣清澄的虎皮瑪瑙可是只有皇室阿哥才能的用的東西.你一個奴才.真是好大的膽子」.
我被認作了十三的黨羽關在了另一處的別院.安昭原本是太子舉薦給皇帝監管十三的.只是有了這樣的借口.八阿哥以他徇私為由將其撤職查看.幾乎是一時之間便把十三貝勒府外的守衛全換成了自己的人.行事速度令人咂舌.
八阿哥便成了十三事件的全權負責者.他一路事無巨細的查下來.重審「江南御史案」.「山東武定春種案」等.連十三替我在武定買的那一處宅院都叫人給查了出來.八爺黨這般來勢洶洶的姿態.顯然事前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不過兩日便傳來康熙盛怒.御前痛數太子罪狀.而後太子被廢.押解進京的消息.一時朝堂嘩然.以佟國維.馬齊.阿靈阿.納蘭揆敘為首的八爺黨卻越發活泛起來.
我雖然行動不便卻也能夠想象朝堂上的風起雲湧.只是被看管的嚴.至於四阿哥能否明哲保身卻是不知.大雨不歇的下了三四日.我越發的心急如焚.這一天剛過亥時.我無心安睡.正坐在榻前發獃.卻聽見門外守衛見禮的聲音.
走進的是一個幾近不惑的中年男子.面敷薄須.水綠色遍底銀滾銀邊直身長袍.襯得越發黝黑威嚴的一張臉來.
他身後還跟著一人.披著胖大的海棠蓑衣.戴在頭上的大箬笠壓得很低.倒瞧不出面容.
我來不及細看.先前的一人已是笑了.「李姑娘不認得我.也該記得盼兒吧.她正說這兩日要去四爺府上瞧瞧呢」.
「佟三爺吉祥」.我忙欠身行禮.「聽說盼兒姑娘喜得貴子.我欠下的這份賀禮.只怕沒有機會還上了」.
「姑娘這樣想.我們這些人可都是白忙活了」.隆科多微微回了禮.側了側對著身後的男子說:「奴才去外面守著.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就行了」.
門被掩上.我垂下眼帘不敢抬頭.「外面這麼危險.貝勒爺過來安全嗎.」.
「我若不來.怎麼知道你又闖了禍.」.他單手取下頭上的箬笠.這才小心翼翼的撩開蓑衣.露出其下的一張小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