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雲蒼狗
「你怎麼來的?」
森森鳳尾竹下,竹林精舍的門無聲無息的開了,南疆初夏和煦的風吹了進來,在軟榻上咳嗽著的男子看向門口,眼神陡然凝聚。
「喏,我正碰到這個小姑娘,她帶我來的。」門口的青衣人嘴角有一絲輕鬆的笑意,毫不在意的拎著藍衣少女的衣領,將她扯到身前。
「你對她做了什麼?」蕭憶情看到弱水空蕩蕩的眼神,微微皺眉,「孤光,張真人是我請來的,他的弟子如若出了事我可推不了責任。」
「沒什麼,只是小小的攝了一下她的魂魄而已。」孤光撇撇嘴,拍拍手,將弱水放開,「她不肯說你住哪兒,我只好封了她的七竅六識,直接從她的腦海里讀我想知道的了。」
「不是約了明晚在洱海邊碰面么?——跟你說過、事先沒有安排妥當的話,不要隨便來找我!你的身份是絕密的,不容半點泄漏。」看著眼前這個人,聽雪樓主更深的皺起了眉頭,咳嗽著,蒼白修長的手指覆上了茶盞,淡淡問,「有沒有人看見你過來?包括我外面那些子弟?凡是見過你的人,都必須徹底讓他們閉嘴。」
孤光笑了起來,露出細白整齊的牙齒:「我的障眼法、對付你這樣的武林高手或許不行,但是對付你那些不會術法的子弟……嘿嘿。」拜月教的左護法笑著,眼裡的光芒像個小孩子,然而卻有冷酷的光同時閃現,變幻莫測。
蕭憶情計劃對付拜月教,時間已經不短。在派出人馬渡過瀾滄、進入南疆以前,他已經做過了方方面面的謀划和安排——眼前這個拜月教的左護法,便是他埋藏的最深的一顆棋子,不到萬不得已、從不輕易動用。
「清輝一死,拜月教中靈力在你之上的便只有迦若一人。」沉吟著,蕭憶情看著一邊弱水空洞洞的眼睛,有些感慨,然而眼神卻是警醒的,「他有沒有發覺你來這裡?」
孤光搖頭,微微冷笑:「他這幾天忙著給舒靖容治傷,耗神耗力心無旁騖,連教主要見他都不容易,哪裡會顧的上別的。」
聽雪樓主眼神一閃,彷彿想問什麼,卻又忍住,只是淡淡問:「你今天白日下靈鷲山來、託了什麼借口?」
「不用借口。」拜月教的左護法繼續搖頭,「我是下山來辦事的——教主派我懲罰辦事不力的鎮南王側妃,所以順路過來看看你。」
「懲罰?」蕭憶情微微一怔,點點頭,「不錯,我還以為有誰如此大膽,敢焚燒鎮南王府——原來是你們拜月教所為。」
「鎮南王本來一貫站在我們這邊,但是你這次來滇南首先買通了正妃、讓王爺舉棋不定保持中立,放言出來說不理會江湖的爭鬥——教主認為是側妃辦事不力,大為震怒。」淡淡說著,孤光在聽雪樓主對面徑自坐了下來,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卻忽然嗆了出來,眉頭打皺:「咳咳——什麼東西?」
「那是藥茶。」看著拜月教的左護法的表情,聽雪樓主陡然笑了起來,頗為愉悅,「是我喝的——味道不好吧?」
「呵,那是人喝的么?」孤光連連呸了出來,苦著臉,「你這個人,活的確實不容易。」
蕭憶情的臉色,陡然也是一靜。
「不容易也要活。」淡淡的,聽雪樓主拂袖站起,看著窗外,「誰都活的不容易。」
頓了頓,他轉過頭來,眼神閃爍,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她如今怎樣?」
「誰?」孤光顯然一時間沒有接上半天前說的那句話,怔了怔,看著聽雪樓主的神色,才恍然回過神來,「你問她?靖姑娘該沒事了。不惜動用了聖湖的力量,迦若這一次很是耗費了心力,從沒見他這樣把一個人當一回事。」
說著,拜月教左護法眼中陡然有惋惜的神色,嘀咕:「可惜,他居然就這樣白白的消耗自己的靈力……這樣的靈力,該好好積蓄起來才是嘛!」
沒有聽對方後面喃喃自語了些什麼,蕭憶情的神色卻是不由自主的為之一松,長長舒了一口氣,眼中有如釋重負的表情,低頭拍著窗子的橫格擋,眼神冷銳下去:「好,既然阿靖沒事了,我就沒什麼顧忌了!」
孤光百無聊賴的拿過几上的茶具把玩著,聽得蕭憶情這句話,有些詫異的抬頭看他:「哦,原來這些天來你召回人馬,一副偃旗息鼓的樣子就是為了她呀?」
聽雪樓主不置可否,手指下意識有一下沒一下的點著窗欄,淡淡看著窗外。
「看不出啊你!」孤光忍不住笑了起來,轉著手中的一隻細瓷茶杯,眼神凝聚,茶杯里的茶水忽然間就奇異的微微沸騰起來,「不過也只是一個女子——居然讓你們兩個都如此?我倒真是想看看,那靖姑娘是如何的人。」
「那麼、你就想法子去見她,把她帶出拜月教、送下靈鷲山!」蕭憶情手指敲擊著鳳尾竹的窗欄,驀然道,眼神凌厲。
孤光卻是笑了,眼裡有懶散譏諷的光:「不會吧?我想迦若肯救靖姑娘,你肯退兵——應該是達成了某種契約才對。不要告說我說、聽雪樓主要過河拆橋了。」
「那又如何。」蕭憶情的眼神冷冽,不帶一絲表情,「我從來不自誇手段光明磊落、也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何況,我和他之間也沒有立下誓約。」
「哦?」有些意外的,孤光抬頭看他,「你一開始就想著要翻悔么?」
「那是因為他首先說了假話!——」聽雪樓主冷冷回答,手指往窗欄上一敲,輕輕一聲脆響,鳳尾竹寸寸斷裂,「他答應歸還我母親的遺骸——可我知道那明明是不可能的。」
頓了頓,蕭憶情轉過頭來,看著拜月教的左護法,眼睛里有遙遠而冰冷的笑意:「孤光,你也知道,我母親的白骨、沉在你們聖湖的底下。」
青衣束髮的術士,臉上也閃過了敬畏的神色,默然點頭:「是,那是不可能的。」
蕭憶情眼裡的神色,漸漸轉為悲涼,冷冷笑了起來:「如果不是你跟我說起聖湖的力量和奧秘,我還不知道那個小湖對拜月教、對天地意味著什麼——如果一旦湖水乾涸,那些禁錮的怨靈就要掙脫束縛、逃逸入陽世是不是?」
「對。」孤光低下頭去,神色慎重,「那景象極其可怕……連我想一想都覺得發冷。這種邪惡一旦失去控制,不但拜月教首當其衝受害,如果散入天地之間,便會引起天災**,南疆將會瘟疫遍地死人無數——這就是拜月教里最大的秘密。」
「所以,」蕭憶情冷笑,眼神卻是凌厲的如同刀鋒,「根本不可能……迦若根本不可能把我母親沉入湖底的遺骸還給我!因為聖湖力量不可抗拒——」
頓了頓,聽雪樓主忽然卻嘆了口氣,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又睜開了,眼裡面有光亮閃動:「何況…我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是我也做不出這等引發天地失衡的事情。」
「呵,其實你是不是個好人,我這裡倒是有個小法術能夠試出來——」聽到蕭憶情最後那一句話,彷彿被震動了一下,孤光臉色里也有敬重的光芒,然而轉瞬漫不介意的笑了起來,指尖彈出一粒奇怪的東西,「要不要試試?」
「算了,哪有心思做這些。」聽雪樓主有些疲憊的搖頭,拒絕,重新回到了原來的話題上,「所以,我根本不打算和迦若講和——我必須要滅了拜月教,不再讓這個邪教有繼續害人的機會!未必是為了什麼正道……只是,我想讓聖湖流滿鮮血!」
那個剎間,聽雪樓主病弱淡然的眸子里,有著駭人的亮光,讓青衣術士都暗自心中一凜——人中之龍。只怕猶如他以前暗自的占卜結果:只有這個病人,才能將迦若至於死地吧?要不然,自己也不會因為對力量的渴求,而背叛教派、暗自相助。
「人馬我已經調回來停駐在靈鷲山下,等我一聲令下便能全力攻入月宮……但是,你要替我保護好阿靖。」終於說出了這一次想動用這枚棋子的真意,聽雪樓主的眼神凝重,「你要設法讓阿靖脫出迦若的控制。」
孤光眼神也是嚴肅起來,收斂了一貫的邪謔和漫不經心,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我只能說我儘力而為——要知道迦若對她很上心,我怕帶靖姑娘出來的機會難找。」
「孤光,你必須要做到!」聽雪樓主驀然回頭,定定的盯著這個協作者,眼神冷冽,「如果你作不到,我們以前談好的條件就全部作廢。我自然會知會迦若、拜月教里有什麼人一直覬覦他的靈力和地位。」
「***,我最恨人家這麼逼我!」陡然間,青衣術士彷彿也被逼到了忍無可忍,一拍桌子跳了起來,並指便是往蕭憶情頸中惡狠狠劃去——然而,聽雪樓主只是微微抬手一擋,便是毫髮不動。
「呵,呵呵……」孤光怔了一下,盯著自己的手指,頹然笑了起來,搖搖頭,「我真是胡塗了——居然忘了,既然你母親是先代侍月神女、華蓮教主的親妹妹,拜月教的術法對你來說又有什麼用?……」
「知道就好。」雖然對方無法傷到自己,然而看著方才那個瞬間孤光眼中露出的冷酷神色、知道這個術士是如何的人,蕭憶情心裡依然是一緊,卻只是淡漠的回答,「迦若比你聰明,他一開始就預料到了這一點,雖然馭使的是聖湖死靈的力量,但是對我用的法術、應該都是白帝那一派的。」
孤光嘆了一口氣,眼中的神色有些落寞:「是啊……他的命比我好多了。先能夠師從白帝門下、後來又傳承了華蓮教主的全部力量——為什麼我就要憑著自己的悟性和苦修,慢慢一年年的積攢力量?」
說到後來,青衣術士眉間的落寞已經轉為激憤,眼色冰冷。
只有歷代祭司才能馭使聖湖中死靈的力量,同時教主是能夠消弭死靈反噬的人,祭司和教主,代代如同光和影一樣相依並存。祭司實際上掌管了拜月教事務,而教主只是名義上神的代言人。例外的是上一代教主華蓮,唯一集祭司和教主身份於一身——當年,迦若和明河聯手反叛,迦若繼承了她的力量、而明河靠著血統繼承了教主的位置。兩個人就這樣,支配著這個拜月教、影響著南疆直到如今。
然而,像他這樣自幼就開始修道的人,卻必須靠著自己的修行,一點一滴的積累自己的力量。這樣,何年何月他才有上窺天道的能力?他要力量……他要得到力量!
聽得出對方與語氣里的怨恨,蕭憶情眼裡也有隱秘的笑意:「你不必氣不過——我們前面不是說得好好的了?如果你幫我到底,我滅了拜月教,殺了迦若,自然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我所要的,不過是力量而已……我想得到力量、能夠俯仰於天地之間。我要足夠的力量……」孤光的神色中,有幾分執著、有幾分孤狠,喃喃自語。良久,忽然微微笑了笑,露出一口細碎整齊的白牙:「所以,我想吃了他。我必須要吃了他,才能拿到他的力量。」
頓了頓,青衣術士終於無法抵擋那樣的誘惑,忽然衝口道:「好!蕭憶情,我答應你我一定設法保護好舒靖容——你不用顧忌什麼,就儘管放心的血洗月宮吧!」
「好。這才幹脆。」聽雪樓主眼眸中有淡淡的笑意,然而那笑意卻是冰冷的,「但是,這一次,我們要立下血咒誓約。」
※※※
「我先走了——一切按計劃。對了,這雪蓮留給你,似乎那個小姑娘找得很辛苦。」撤掉了竹林精舍附近設下的結界,恢復這個空間對於外部的聯繫,轉身欲走的時候,孤光眼睛掃到了依然木木呆在一邊的弱水,笑了起來,問,「你準備把這個小丫頭怎麼辦?」
「她看到了你——」蕭憶情皺眉,微微躊躇了一下,道,「自然不能讓她泄漏出去,不過她是張真人的弟子,也不好就這樣殺了她滅口。讓她昏睡個幾天,等我們攻下了月宮再說。」
孤光想起茶館中藍衫少女活潑明艷的笑容,忽然也是笑笑,對著蕭憶情搖頭:「算了,不必讓她受苦,我有法子。」
不等蕭憶情出言,青衣術士抬手輕點弱水的眉心,靈力透入,將她被封住的七竅打開。
「啊,樓主!這個傢伙——」弱水一直空洞的眼神凝聚起來,然而眼神流轉之中便是看到了茶館里那個可怖的青衣人,脫口驚呼。
「噓——」然而孤光驀的伸手捂住她的嘴,至止她的驚呼,卻笑了起來,「小丫頭,我變一個戲法給你玩,好不好?」
「唔,唔——」陡然又是無法說出話來,弱水萬分不情願的瞪著眼前的人,眼神卻是倔強而傲氣的,一邊急切的看著聽雪樓主。然而奇怪的是蕭樓主雖然在一邊,卻沒有動手解救她的意思,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孤光,別殺她。」
孤光點點頭,看著弱水,眼裡有笑意:「好,小丫頭,你可要看好了呀!」
話音方落,忽然間他便是一彈指。弱水瞪大眼睛,只看見似乎有一粒青色的東西從他指尖彈出,拜月教的右護法閃電般的捏住她的下頷,迫她開口。那奇異的東西無聲無息的落入她嘴裡,然而弱水都感覺不到有什麼掉在口中。
「你看。變!——」放開了驚懼不定的藍衫少女,孤光笑著,手指忽然指向弱水的心口。
弱水下意識的低看過去頭,眼睛忽然因為驚訝而睜大——
那裡,她的心口上,居然奇迹般的開出了一朵純白色的奇葩來!
然後,她來不及驚呼,記憶忽然間彷彿被抽去一樣,頓時一片模糊混亂。
「這是夢曇花……」花兒被孤光從心口摘下的剎那,弱水立刻昏迷倒地。孤光看著那朵花兒,對蕭憶情淡淡道,「那花是用幻力在心中種下、汲取了記憶而開出的。一朵花,便需要消耗一日的記憶。」
青衣術士轉過頭,拈花而笑:「現在她醒了后,就不會記得看見過什麼了。」
「很神的術法。」看著那朵花,聽雪樓主不由微微點頭。
孤光看著那朵花,又看看昏睡的藍衣少女,忽然間嘆了口氣,臉色就有些複雜:「真是的……好久沒看到人心裡開出純白色的夢曇花了——要知道,人的心地越無暇,開出的花就越潔白。這個丫頭,唉——這個丫頭,忽然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壞人啊。」
他頓了頓,看看聽雪樓主,眼裡有苦笑和自謔的意味:「換了你我,種下去開出來的、是不是灰色的花?」
※※※
「冥兒,你要吃東西。」已經是第幾十次了,內室憧憧的燈火中,白衣祭司低下頭,平靜地勸說著面前坐著的女子,然而口氣卻是毫無火氣的,「你就是絕食也死不了。我用凝神歸元法護住了你的元神——你這樣折騰自己的身子,那不是意氣用事么?」
緋衣女子不看他,自顧自的垂目靜坐,毫無反應。剛剛大病一場的人臉色是蒼白的,清秀的眉目間掩不住的疲憊,然而嘴角卻噙著淡淡一絲冷笑。
迦若在她面前俯下身,看著她的眼睛,靜靜道:「我知道你現在是恨我的——你睜開眼睛知道自己被帶到了這裡、就是成了我的人質,是不是?」微微嘆息一聲,大祭司喃喃道:「冥兒,以你的脾氣,如果成為別人的累贅,更寧可自己去死吧?」
緋衣女子眉梢的輕輕一動,依舊沒有抬眼看他,然而唇邊的冷笑卻消失了。
「所以,你一醒來、我就封了你的任督二脈,免得你輕舉妄動。」白衣祭司看著她蒼白的臉色,眼裡不知是什麼樣的表情,忽然抬手,替她將垂落額頭的髮絲拂開,「但是你要折磨自己,我卻是沒有辦法——只能看著你這樣了。」
雖然是垂目靜坐,然而阿靖的臉色卻是再也忍不住的起了變化——不是為了這個人依然如此了解自己、而是因為她眼角的餘光里,看到了他修長手指上的那個玉石指環。
多少年的回憶按捺不住的翻湧而起,緋衣女子忽然用力咬住了唇角,驀然抬起頭,第一次直視迦若的眼睛,冷然:「放了我!要麼,就讓我死。」
阿靖眼裡的光芒,陡然間讓拜月教的大祭司下意識的閉了一下眼睛。
還是這樣……還是這樣。這樣的眼神,和十年前的靈溪畔、第一次看見這個小女孩時一摸一樣——一樣的戒備、冷漠和殺氣。
彷彿中間的歲月都忽然被抽空了……他們不曾遇見過,中間的那一切過往,都是虛幻。
她便是該這樣仇視自己的吧?這樣,才符合她的性格。
迦若忽然嘆了口氣,轉開頭去,不看她:「我們自然會放了你——等蕭憶情如約撤出南疆以後,你不會死。」
「如約撤出?」不自禁的,阿靖脫口重複了這四個字,眼神里漸漸泛起了不敢相信的目光,「——你是說,樓主他答應……怎麼可能!」
「就是這樣。我想這還是他第一次接受脅迫吧。」有些感慨的,拜月教的大祭司微微苦笑起來,抬手撫摩著額環上的寶石,搖頭,「你是對的,冥兒——你和他在一起,那的確算的上是人中龍鳳……」
緋衣女子不再說話,忽然間再度看了迦若一眼,然而那樣冷厲桀驁的眼神里,帶著深切的恨意,難以掩飾:「呵……現在你佔盡上風啊,青嵐師兄!我本來還對他說:如果他殺了你,我非要為你報仇不可——」
頓了頓,看著白衣祭司眉間陡然凝聚起來的複雜神色,阿靖低下頭,微微冷笑:「現在,是不是反而該我對你說:如果你殺了他,我非殺了你為他報仇不可?」
再度沉默,片刻間,白石砌成的房子里,靜謐的聽得見風拂動的聲音。
「你說……這世上你死我活的恩怨,怎麼就沒個清?」忽然間,緋衣女子低笑,定定看著白衣祭司放在衣襟上的手——那修長蒼白的手指上,玉石指環泛出柔光,似乎有些緊了,壓著肌膚。阿靖的臉色,陡然有些空洞惘然。
「祭司大人,教主找你。」寂靜中,石屋外,忽然傳來弟子恭恭敬敬的稟告。
迦若沒有動,淡淡道:「我現在忙。不去。」
「可教主說,祭司大人好幾日沒有去神廟祈禱,怕是月神會震怒——」弟子小心翼翼地傳話,知道祭司性格的怪僻。
「滾。」根本沒有聽完他的話,房間里的人冷冷說了一個字。
傳話的弟子立刻膝行後退,不敢再待片刻——他知道如果敢再遲疑剎那,房間里喜怒無常的大祭司,可能便會取走他的性命!
※※※
「呵,這麼威風。」緋衣女子唇角再度露出譏諷的笑意,冷冷看著昔年沉沙谷里的白衣少年——然而,歲月變遷,眼前已經是完全陌生的臉孔,那眼角眉梢的溫和從容早已經消釋的一乾二淨,如今、留下的只是莫測的邪異。
「我是他們的神。」冷冷的,白衣祭司笑了起來,「迦若是他們的神,他們不敢不聽。」
笑的時候,他眼裡有說不出的陰沉和凌厲,居然讓阿靖心裡莫名的一冷。
迦若不再說話,連日為人療毒,已經消耗了他太多的靈力和精力。
「哦,進補的時間該到了!」手指微微掐算著什麼,拜月教大祭司忽然站了起來,走向房間的角落,手按上窗台上的一個石刻蓮花,陡然間,牆上有壁龕緩緩凸現出來。
那個壁龕很奇怪,雖然石雕精美無比,但是石拱不像一般那樣是敞開、而是封了起來,上面用黯淡的顏色寫著什麼符咒,已經褪的差不多模糊不可辨。
大祭司沒有碰那個被封住的壁龕,只是從壁龕前方的托台上,拿下了供奉在上面的一盆花木。
迦若……居然還在室內這個秘密的地方種花養草?
緋衣女子眼裡有詫異的光,卻只見白衣祭司的手驀然抬起,從台上拿起一把長不過尺的利刃,刷的斬下了盆內一株花草,乾脆利落之極。然後,將刀在絨布上擦了擦,放回原處,拍了一下石蓮,讓神龕回復原位。
阿靖看著他那一系列舉動,眼神忽然有些變化——好奇怪的……青嵐在房內種的這種植物,居然有著血紅色的葉子、在斬斷的根莖上,還滲出如縷不絕的鮮紅汁液!
將那株斬下的草放到鼻端,拜月教大祭司閉上眼睛,輕輕一嗅,本來掩不住疲憊憔悴的臉色慢慢舒展開來——同時,那一株紅色的植物彷彿忽然被烘乾一樣,枯萎了下去,褪盡血色。
「元菜!」想起昔日在白帝門下時、聽師傅說起過的種種傳聞,緋衣女子睜大了眼睛,再也忍不住的低低脫口而出,「這是元菜!」
迦若彷彿享受什麼似的,微微閉著眼睛,臉上神色很奇怪——似乎舒展,卻又痛苦。
「是的,我種植的元菜。」閉著眼,微微仰著頭,拜月教大祭司淡淡道。
阿靖的臉色變得蒼白,忽然間說不出話來——
元菜,是凝聚了嬰兒元神的植物。當法師選定了某個尚在母胎中的嬰兒之後,就先種植元菜,每天畫符焚化之後,以符水澆灌元菜,日日不休。如此,當嬰兒瓜熟蒂落、分娩來到人世的時候,法師只要將元菜一刀割下,就能吸取最純正、毫無世俗污染的元神。
當然,失去了魂魄,嬰兒立即會猝死,連睜眼看看這個世間的機會都沒有。
如此陰毒的術法,昔日在白帝門下說起時,青嵐青羽都是滿臉的憤怒。
緋衣女子的眼睛里,驀然有徹底冰冷的光芒——變了,真的是什麼都變了……就如同她一開始就沒能再認出青嵐完全陌生的臉、他目前的內心,也早已不再和以前相同了吧?
這樣邪惡陰毒的事情,是過去青嵐所深惡痛絕的,而如今的迦若,卻甘之如飴。
十年了……這樣長的歲月里,世事如白雲蒼狗,他內心是不是已經畜養了一隻惡魔般的野獸?以前的青嵐、那個總是淡淡微笑,溫和悲憫的青嵐,早已經不復存在了吧?
「我要殺了你。」一字一頓的,緋衣女子緩緩吐出了一句話。
然而,聽到那般慎重而殺氣凌厲的話,拜月教的大祭司只是一怔,然後看著昔日的小師妹微笑起來:「是么?看來,師傅的預言真的要實現了呀。」
聽得他這一句話,阿靖身子一顫,眼神凝聚,裡面是什麼樣複雜的光芒變化,外人看不出,然而她被封住穴道的手都有些微微發抖,咬著牙,不說話。許久,才慢慢再說了一句:「最多我自刎償你當年的救命之恩。但是,你再這樣殺人為生,天也容不得。我寧可青嵐死了,也不要看到你變成現在這樣——人命是那麼輕賤的么?」
「哦?」迦若陡然一笑,然而眼裡卻是冷冽的光,映著額頭的寶石月魄,寒意逼人,「我聽江湖上的人傳言、靖姑娘為人冷漠無情,沒有想到也會說這樣的話?——看來,是昔日白帝師傅沒有白教你吧。」
頓了頓,不等緋衣女子開口反駁,白衣祭司的笑意忽然一斂,緩緩反問:「但是,蕭憶情雖然不用術法、可他殺的人只怕不比我少吧?你呢?冥兒你手上的血又有多少?哪個人敢說,他就是無罪的?」
阿靖手指一震,抬頭看他——陡然間,發覺祭司眼裡的神色與平日都不相同,那裡面,居然有依稀相識的溫和與悲憫。她忽然心頭如受重擊,說不出話來。
迦若的手指抬起,漠然的將那株失去了生氣的元菜扔在地上,他的眼神,又回復到了淡淡然:「何況,如果此次聽雪樓和拜月教戰端一起,這死的人就不是幾十幾百……在那樣潑天的血腥里,這一點血又算什麼?」
※※※
「什麼,迦若他不肯來?」
聲音從神殿內傳出,隱約有憤怒的意味。神殿外的台階上,那個剛才去傳話的教徒匍匐在台階下,不敢做聲。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眼那重重疊疊的帷幕後、曼妙不可方物的影子,額頭只有冷汗涔涔而下。
「沒用的東西,滾!」然而,咬了咬牙,裡面的人還是拂袖頓足而起。
「教主,何必同下人生這樣大的氣,又不是他的過失……」看著明河絕美的臉已經沒有半點血色,旁邊一直冷眼覷著的青衣術士終於上前,微微笑著勸了一句,然而眼裡卻是莫測的光,「迦若祭司力量曠古蓋今、如今拜月教存亡全賴其一念——教主可要多擔待些、不好輕易動怒得罪他呀。」
「他的力量?他那樣大的力量還不是我給撐著的?!」已經被祭司的舉動激起了火氣,聽到旁邊左護法的勸告,拜月教主憤然起身,甩手走下祭壇,幾乎將手裡的孔雀金長袍揉成一團,「沒有我他什麼都做不了,甚至一刻也活不了!——他、他怎麼敢這樣對我……」
「是是……迦若大人是很過分,居然敢藐視教主的尊嚴。」看到教主盛怒的表情,孤光適時的低下了頭,有些淡漠的微笑著,說了一句,「祭司這次救了那個敵方的女子,雖說是作為人質——不過,看起來祭司似乎更像把她當作戀人呢……」
「胡說八道!」一拍白色大理石的供桌,明河再也忍不住的厲聲喝止,「那個女子是人質!是他帶回來的人質!——迦若是為了拜月教的安全,才把她作為人質帶回來的。」
然而,雖然這樣斬釘截鐵的說著,拜月教主的臉卻是漸漸蒼白下去——那樣凌厲的聲音,也掩飾不住她心中燃起的恐懼和虛浮。
那個緋衣女子不是人質……絕不是人質那麼簡單。她心裡清楚,對於迦若而言,那個女子意味著什麼。
不然,平日俯仰於天地、掌控日月星辰,對於一切都漠然冷酷的大祭司,又為何會寧可忤逆了月神、公然違背教主的意願,也要連著四五天足不出戶的在白石屋子裡、照顧大病初癒的她?十年來,她從未看過迦若如此。
——原來,這麼多年來和「迦若」兩個人光影般相互依存的日子,居然還是抵不過「青嵐」和那個緋衣女子少年時在靈溪上的初次相遇?
明河閉起眼睛,勉力平定心神,不敢想這幾日兩人耳鬢斯磨,又是如何的情狀。
看到了教主那樣的眼神,知道明河心中泛起的是如何複雜的感覺,青衣術士再度低下頭來,微笑著,提議:「我不敢懷疑祭司大人的立場不穩——只是我還是覺得、那個女子關係本教安危,如果將由教主您親自看管著,不是更妥當一點么?」
拜月教主的眼眸,微微一亮。然而垂下了頭,卻是沉吟:「雖然如此,但他必不肯答應。」
「您是拜月教的最高長者,即使是祭司也須聽您吩咐吧?迦若大人如果藐視您的意願,是該得到懲罰的——」孤光依舊是微笑,輕言細語的提示,眼神冷冷,「何況,教主您手裡有著封印他力量的權杖呢。」
明河的眼睛,陡然雪亮。
絕美的女子昂起了高傲的頭顱,光潔的額頭映著月神座前千百萬的燭火,右頰下、那一彎金粉勾出的新月閃閃發亮——那是月魂。和月魄、月輪並稱拜月教三寶之一的月魂,一直由歷代的教主繼承著,作為月神純血之子的標誌。
只有擁有這個標誌的人,才能獲得月神的庇佑,連聖湖怨靈的力量都退避三尺。
這個世間,也只有流著月神之血的她,才能夠有力量化解迦若因為施術而產生的反噬和逆風——如果她一旦停止了對於祭司力量的化解,那麼,那些被役使著的死靈就會撕扯開祭司的靈體,吞噬他的力量。
迦若,迦若……你不僅是敢藐視我作為教主的尊嚴。那還沒有什麼——在你面前,我從來不自恃教主的身份。
但是,你卻藐視了我作為一個女子的尊嚴!
不可原諒……絕對不可原諒。
所以,原諒我,這回要做一次違背你意願的事情——我要將那個舒靖容、從你身邊帶走。
※※※
「我想帶你回沉沙谷看看……但是,蕭憶情的人馬雲集在靈鷲山下,我不想引起亂子。」午後的斜陽,淡淡映照著緋衣和白衣,並肩坐在聖湖邊上,迦若看著天空中悠然浮過的雲,輕輕嘆息了一聲,眼神黯然,「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饕餮在不遠處悠然的閉眼,曬著難得一見的日光。迦若忽然笑了起來,指著高天上兩片相互飄近的白云:「冥兒,你看,你猜這兩片雲、會不會匯合到一起來?」
緋衣女子沒有說話,然而不知覺的順著他的手看過去,看到了絢麗藍天下、那兩片被風兒吹著漂浮過來的雲——那的確是往一起聚匯的兩片雲。從軌跡看,除非風和日麗的天空風雲突變、很快就會鐵定飄到一起來的。
然而雖然沒有聽到她的回答,迦若卻從她眼裡看到了答案,只是微微的笑著,不知為何,眼眸里有落寞複雜的神色,搖搖頭,嘆息:「不,你猜錯了。雖然看上去它們終能會聚,但是卻永不能相遇……」
不等阿靖露出不信的神色,雖然天空風向沒有一絲改變,但轉眼間那兩片雲已經乍合又分,彷彿不曾相遇,毫無牽挂的各自往不同方向飄去。
「這是怎麼回事?」靜默已久的女子脫口而出,不知為何,心裡陡然有隱約恐懼的預感。
她轉頭看著迦若,白衣祭司仰望雲天,不知為何、一直操控天地、呼風喚雨的他,眼裡也有無力的疲憊,忽然間閉上了眼睛,不讓旁邊的人看到他那個瞬間眼裡的神色,極輕極輕的說了一句:「因為你沒有看出來、那是不同高度上的兩片雲——你在底下看上去它們重合了,事實上卻永遠不會相遇。」
阿靖看著他,忽然間說不出話來——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剎那、她心中陡然有深沉的疲憊和無力——彷彿自己回到了父親死去那一天,血泊里八歲的她,無助的抱著血薇離開父親的墳墓,不知道前方的路是什麼樣。彷彿命運的風把她吹到哪裡、就是哪裡了……
青嵐想說什麼……他想對她說什麼?
緋衣女子在聖湖邊,轉頭靜靜看著昔日的大師兄。真的已經變了,他的眉目,已經變得和十年前那個少年青嵐完全陌生,再也沒有一絲相似。再也回不去了。
「你傷好了一些,也悶了這麼久,我帶你出來在月宮走走透透氣。」看著緋衣女子憔悴的神色和桀驁的表情,彷彿想說什麼,終究沒能說出來,白衣祭司嘆息著,轉開話題,抬手指著面前的水面,「你看到眼前這片湖了么?這裡就是我們拜月教的聖湖。」
阿靖一震,抬眼看去。很小的一個湖,卻深藍泛著幽光,看不見底。
湖面上,雖然映著日光,卻不知為何沒有很強的光線反射而出,似乎大部分日光、投注到水面后都被無形的力量吸走了。雖然水面上微風徐來,紅蓮如火般開遍,阿靖不知覺的卻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
——好詭異……好詭異的感覺。彷彿有無數隻眼睛,在冥冥中看著自己,詭秘怨毒。
蕭憶情的母親……就是沉在了這片湖水之下么?
也就是為了湖水之下的累累白骨,才會有今天的拜月教進逼月宮、自己才會和青嵐重逢吧?終歸說起來,這片湖水就是一切的緣起……這裡彷彿有說不出的邪異力量,似乎所有的人,都會歸於這一片看不到底的碧藍中。
「你看。」迦若短短說了一句,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往湖中扔了過去。然而,彷彿空氣中有什麼看不到的力量阻礙著,石頭的去勢越來越緩慢,似乎被什麼摩擦著,漸漸簌簌化為細末,最終沒有落到湖中就消失不見。
「天。」被那樣詭異的景象驚住,連緋衣女子都忍不住脫口低聲驚呼,「這是——」
「這是聖湖怨靈的力量,彙集了天地間的陰毒之氣。」白衣祭司看著湖中,眼神冷漠,「拜月教的力量、我的力量,就是由此而來——很惡毒,是不是?但是沒有辦法,誰也沒有辦法處理好那些怨靈,只有靠著神廟壓制住邪氣而已。」
迦若俯身看著湖水,額環的光芒映在水面上,月魄的光陡然讓平靜的湖水泛起了微微的沸騰——水下似乎有看不見的東西受到了某種吸引,紛紛會聚過來。
「冥兒,你看。」迦若微笑著,招呼阿靖一起俯身看著水面,指點給她看水面深處的景象,「你看——」說著,他將手指點入水中,術法摧動下,水面忽然微微沸騰。
彷彿感受到了祭司身上靈氣的吸引,幽藍色的水中,陡然泛起了無數個氣泡。那些氣泡從水底升起的時候很小,然而越浮近水面就越大,裹著蒼白灰濛的空氣——然而,阿靖在那些氣泡里浮近水面的時候,卻赫然看到了透明水泡裡面、封閉著一張張死白死白的臉!
「啊?」阿靖下意識的抓緊了袖中的血薇,然而因為穴道被封卻無力拔劍,只見那些怨靈用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往祭司手指方向涌動,水泡薄膜裡面那一張張臉、僵硬而詭異,露出森森白牙,齜牙咧嘴的向著迦若手指一口咬下。
祭司迅速抬手,將手指抽離水面。嗤落一聲響,那些控制不住速度的怨靈隨之躍出水面,然後忽然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嘶喊,在日光下驀的化為一陣白煙。
「白日里,它們只能化為紅蓮或者呆在水下。」看著師妹發怔的臉,迦若淡淡解釋了一下,指了指湖面上無數盛開的紅蓮,和風麗日下,那些蓮花美得不可方物——有誰會想到、這樣至美的事物、背後卻是如何的陰毒齷齪?
「天……這地方留不得了。難道就沒有什麼法子消弭一切怨氣么?」阿靖看著湖面上密密麻麻的紅蓮,眼睛里有冷冽的光,脫口問。
「幾百年了,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想。」聽到她這樣的話,白衣祭司卻是有些意外,然後笑了起來,看著阿靖,「冥兒,你——」
話沒有說完,忽然間迦若的臉色就是一變,手指用力壓住心口,彷彿有什麼東西吞噬著那裡一般,忍不住彎下腰去。
「你怎麼了?」雖然一直流露出恨意,然而看到他這樣,緋衣女子還是忍不住脫口問,眼眸中陡然流露出焦急,但是被封住穴道的身體不能動,她只好眼睜睜看著迦若臉上痛苦的神色越來越深。
「不對勁……忽然間,反噬力量轉移不出去……」手指有些顫抖,捏了決,勉力抵抗著那種噬心的痛苦,迦若的聲音都斷斷續續,「方才那些、那些被滅的怨靈,死前瞬間的怨毒……全部轉移不出去……積在心裡……得快些回去。朱兒,朱兒!」
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白衣祭司呼喚附近懶洋洋曬著太陽的雪白幻獸。然而不等幻獸聞聲趕來伏下身,他眼前陡然便是一黑。
「青嵐!青嵐!」耳邊最後聽到那個緋衣女子這樣焦急地呼喚,意識漸漸模糊的他、陡然臉上有一種苦笑的神色。
錯了……我是迦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