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幽谷佳人 第一節 佳人沐浴天人乎
白雲將太陽掩去了大半,只剩和煦的餘光暖洋洋地包裹著狼孩,說不盡的受用!他睜開了眼,滿眼都是野藤繁茂的枝葉,日正中天,他懶懶地躺著,兩個時辰之後才覺得腹中空空,飢腸漉漉,想爬起來找些吃的,怎料這一起身,渾身重量都壓給腳下的枝條,枝條受不了,他再次往下摔!
老天相憐!這次只掉了一丈有餘,且地面頗多枯葉,草兒繁茂。狼孩僅劃破一些皮肉,只是渾身骨頭像要散了架般,麻酥酥,痛入骨髓。放眼望處,高峰怪石突兀,大多一毛不長,只有幾處青藤長掛,而谷底卻是山花累累,其大如碗,四周芳草萋萋,碧若翡翠,好個世外桃源!狼孩休憩片刻,慢慢站起來,長年叢林為家,穿行密草如履平夷。只手腳有點不靈便,走了數十丈見一株小灌木上掛滿野果,鮮亮可人,摘下一嘗,酸甜可口,便摘了些,用來充饑。
狼孩吃完,躺下小憩,俯耳貼地時卻聽到流水之聲,腦中頓時浮現先前洗澡的暢快,便循聲而行。走到一瀑布之前,不禁讚歎造物之妙:瀑布分三級階梯,隆隆白浪自十丈之高處直瀉而下,一級級跳躍而下,就像一段大白綢緞折了三折,水畔怪柏的根扎入石縫,浮根曲盤;有泥淖的地方則花草掩映,爭嬌斗妍,低頭見潭清澈可鑒,圓滑的彩石盈目,粼粼波光,水影閃閃耀眼,獃頭愣腦的魚兒,養尊處優慣了,賣弄一身銀鱗,個大體胖,傻乎乎地朝狼孩游來。
狼孩正自陶醉其間,驀地從隱在山後的水中游出個俏麗少女,她略穿貼身衣物,芊芊玉臂往兩側撥水,窈窕嬌軀宛似一段美玉雕的一般晶瑩玉潔,三千青絲浮於水,其間裹著個稚氣未脫的桃花面,這是仙姑在人間洗澡嗎?狼孩覺得她極美,便直盯著她臉。
少女初是一呆,繼而嬌呼一聲,迅速隱入山中,只露一張俏臉,滿臉緋紅,道:「你是誰……」她見狼孩滿臉倦意,一身服飾已被割得碎帛縷縷,衣破處血絲微滲,最奇的是他竟手腳都著地……
狼孩自是不知她說什麼,仍是「色眼眯眯」望定她,不覺得有甚不妥,瀑旁猛竄出一個老者,微一晃身,從長袍之中伸出兩隻鷹爪似的手掌,一把拎起狼孩,騰空而起,飛身入洞,將他扔在地上,怒道:「臭小子,你從何而來,竟敢偷窺我孫女洗澡?」
狼孩忍住痛昂首,才見那老頭兒穿一襲青袍,鶴髮童顏,目光如炬,刺得他渾身發顫,無援地輕嗚一聲,別見他平日在眾狼之前威風凜凜,卻是極有自知之明:憑自己那點道行,決非此老者對手。
老者更怒,吹須瞪目道:「好小子,佔了便宜還賣乖,老夫一掌斃了你!」說完便要一掌往他的天靈蓋擊落,那少女已穿著雪白綢衣款款走進來,見爺爺拂袖待揮,而那少年用求助的目光望著她,看得她小臉兒又不禁一紅,她躺到爺爺懷中,撒嬌道:「爺爺啊,您不是說為了不殺人才隱居到此間嗎?怎地又要殺人啊……人家不依嘛……」
老者哈哈笑道:「真拿你沒辦法,他欺負了你,還幫他求情。」少女羞得將小臉埋在爺爺懷中道:「哪有……哪有……」她偷眼望望呆立在旁的狼孩,見他亦正感激地望著自己,她輕輕地道:「臭小子,你還不走,留在此處作甚?」
原來她恐爺爺施懲,欲支開他,豈知他愣愣的不走。老者瞧出些端倪,問道:「小子,你究竟是聾是啞,或既聾且啞?」狼孩依舊愕然,老者苦笑道:「原來是個啞巴傻瓜,倒可惜了一副好相貌。」少女憐懍地道:「爺爺……那咱們就收留他吧,我瞧他滿可憐的,方才之事只怕也是無心之過。」老者道:「傻娟兒,跟傻子一起住,你不怕累嗎?」娟兒格格笑道:「這麼多年只跟一老頭兒同住,那才累呢!」老者道:「這丫頭,沒大沒小的盡胡說八道。」
傍晚,娟兒同老者到林中練功,狼孩獨呆洞中,方才立起,環顧四周。牆壁皆由光潔的漢白玉壘成,廳中掛些字畫,畫下設張八仙桌,桌中擺些果品漆器,桌旁兩三把藤椅,一張藤案,案上一盆蘭花吐蕾正艷。廳事布置簡潔樸素。
傍晚,娟兒用送些米飯獐肉青菜給狼孩,狼孩接過來自顧狼吞虎咽,娟兒妍笑道:「慢點兒,真是獃子。」
翌日凌晨,娟兒梳洗後走出閨房,狼孩兒凝立門前,朝陽淡紅的光輝將他塑成一尊雕像,但他的藍縷衣裳在風中飄然而舞,實是大殺風景,娟兒迴轉屋去,拿了自己衣裳,輕移蓮步至門前,柔聲地道:「早啊。」狼孩回頭見她笑著,也齜牙一笑,笑得說多假有多假!
娟兒抿嘴笑著,不懷好意地熱情道:「來,我幫你穿。」一雙纖掌左右翻動,三下兩下為他穿好了衣裳,閃身一旁,掩袂而笑,她曾聽爺爺說只女子可穿紅色衣裙。老者走到大廳,拭拭惺忪睡眼道:「鬼丫頭,一大清早的傻笑什麼?吵得人睡不好覺!」待他見狼孩一身紅裝才捋須笑道:「我說咱家丫頭怎會這麼好心收留一個傻子,原來是想耍他。」
娟兒嘻嘻一笑,跑入房中取出一套更大的紅衣裳,三步一跳地到老者面前道:「爺爺,這是孝敬你老人家的。」老者瞪目道:「胡鬧!」娟兒將腳一跺,嚶嚶泣道:「爺爺不疼娟兒了……爺爺不要娟兒了……」老者頓時亂了陣腳道:「爺爺穿,哎,爺爺穿就是了。」娟兒粉臉立現笑容,摧道:「快穿!快穿!」
狼孩在旁見娟兒時哭時笑丈二金剛摸不到頭腦,但見娟兒小臉若煙籠芍藥,似梨花帶雨。嬌艷俏麗不可方物。老者邊穿邊道:「你這丫頭早就算計好的,哎!我先前見你縫此裳還以為你為自己備辦嫁衣!」娟兒羞紅臉道:「哪個要嫁。」語罷微低下頭,擺弄縛裙絲帶,扭捏半晌才道:「我去摘些果子,爺爺這身衣裳很漂亮,不許脫了。」邊說邊拎起牆角的竹編籃子,奪門而出。
狼孩奇怪老者怎穿與自己一般的衣裳,傻瞪著老者,老者老臉一紅道:「懂不懂什麼叫『老來悄』?哼!」狼孩恐娟兒不在時會遭毒手,趕緊追娟兒而去。
他一會兒嗅嗅左臂,一會兒嗅嗅右臂,奇怪明明有花香卻不見衣上插花,娟兒見狀笑道:「臭小子,可不許你將鼻涕檫在我衣裳上!」他不知所云,仰首望著笑嘻嘻的娟兒,忽有一隻翹尾巴大螞蟻爬上他左手,毫不客氣咬他一口,他抬臂便將它往嘴裡送,似還嚼得津津有味,娟兒一愕,繼而喃喃地道:「傻子嘛,自然什麼都吃。」
她望著狼孩的四足,奇道:「你爺爺沒教你用兩足走路嗎?」她雖知狼孩是傻子,卻也不至如此離譜吧?狼孩自是愕然,娟兒雙手著地,然後慢慢站起,狼孩這才會意,笨拙地站起來,彎曲著腿,像個大猴子,娟兒吃吃笑道:「反正有的是時日,慢慢地來吧。」
怪石嶙峋,奇峰突兀,崖壁筆立,猿見而愁,偏有一株野果生根石縫,在半空得意地招搖,滴翠的碧葉之間點綴許多拳頭大的野果。娟兒仗著輕功,騰身一躍,嬌小的身軀上竄丈余,足尖在突出的石棱上一點,又上丈余,伸手勾住樹榦,回首沖正自驚愕的狼孩得意一笑,使一招「靈猴偷桃」,輕抒玉臂,一個通紅清香的野果便到手中,她將野果一個個擲下,狼孩接了放在籃中,不多時已集得滿滿一籃,狼孩輕嘯一聲,娟兒方才罷手,接而竟頭下腳上整個人倒栽下來!
狼孩狂嘯之聲直衝霄漢,一道紅影閃過,老者飄然而至,卻不出手搭救,只見娟兒離地約莫半丈之時一個翻身俏生生立定,乍一看便如廣寒嫦娥下凡,九天玄女降世,老者笑道:「傻丫頭,這臭小子倒挺著急你。」娟兒道:「誰像你,見死不救!」老者道:「你這招『紫燕翻』雖不像話,卻也犯不著我老頭子出手相救那麼丟人吧?」娟兒笑道:「自己不會教,卻賴我學得不像話。」
老者自得地捋著鬍鬚道:「好,打明日起我就教這臭小子武功,倒要看看是我不通授徒之道還是你朽木難雕!」其實他見狼孩一身結實的筋骨,便知他是塊練武的好材料。娟兒笑道:「一個傻子就算練了武又怎的?」老者怪笑道:「省得他日後英雄救美時又來煩我糟老頭子。」娟兒嬌臉微紅道:「爺爺啊,你胡說甚?」老者呵呵笑道:「天下美女可不只你一個,再說你以美女自居,怎不害臊?」
娟兒佯嗔,轉身從籃中挑個大的野果,揮手彈去,果子直奔老者之口,老者張嘴銜住,伸手將果子取下,微笑道:「跟你奶奶年輕時一樣,全無淑女風範。」娟兒心下豁然:你今日連我都怕,當年肯定常被奶奶欺負。嫣然笑道:「本姑娘朝氣蓬勃,才不稀罕甚勞子淑女虛名。」老者無奈地道:「好好,你便要做母夜叉爺爺都依你。」說完細嚼起手中野果。
狼孩在他們舌戰之際已吃了五六個野果,再吃六七個才住手,娟兒微啟櫻唇,斯斯文文地吃掉兩個野果,她顯然還是在乎淑女之名的,只因她打小與爺爺同住,耳濡目染,爺爺一身豪放之氣影響了她。但爺爺又常讓她做個淑女,這谷中又無其他女子,她只好自己掂量著辦,這小口吃東西便是她琢磨出來的,她心下道:這做淑女的禁忌還要加上一條:不準仍果子。
三人皆吃好了。祖孫二人帶著狼孩來到平素練功之處,但見珠綴花梢,練橫遠山,翠竹青青,黃花灼灼,鳥語啾啾。為數最多的是蒼松,其葉如針,碧針成攢,褐枝招展,威武洋洋像一尊尊侍衛,此松名曰針葉松。有四大松站成方形,那樹頂都被砍掉,枝椏也被砍了許多,只留下寫為方形內空地遮蔭,一株爬山虎將剩下的枝椏纏得嚴嚴實實,若房屋之頂。房前書二篆書曰「松軒」(狼孩後來才認識此字),練功場碧草如茵,空空曠曠,好一個練功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