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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豫恨不得立刻將庾茂抓起來砍了,可惜敵眾我寡,時間長了難免力不從心,雖然已經聽到了馬蹄聲,但追兵離得尚有些遠,萬一等不到後面的人追上來,這一趟折騰可就白費力氣了,還多搭上他一個侄兒,到時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
庾茂逃得心不甘情不願,王豫放人也是放得心不甘情不願,站在雨中望著他們逃遠的背影咬牙切齒。
王述之見司馬嶸沉默地收回匕首,抬手將他臉上細密的雨珠擦去,拉著他走上前,問道:「伯父怎麼還未回荊州?晏清派人送信給你,你可曾收到?」
王豫朝司馬嶸看了一眼,因夜色昏沉,並未注意到他不著痕迹抽出手的舉止,只疑惑道:「什麼信?」
王述之有些訝異:「自然是告知伯父京中的形勢,他比我們早出城,該傳的話早該傳到了才是。」
「這倒是未曾收到。」王豫皺起雙眉,拳頭捏得咯吱響,冷哼一聲,「看來是讓庾茂那個奸人半路給截了,打的倒是好主意,差點著了他的道!」
眼下形勢令人心底生恨,再加上陰雨連綿,抑得人透不過起來,三人陷入沉默,各懷心事,一直等到救兵追來,將他們帶回營帳,才稍稍緩了幾口氣。
王豫氣不打一處來,身上的濕衣也顧不得換,徑直走到案前重重坐下。
司馬嶸站在王述之身側,抬眼看著掀簾而入的王重之,目光在他臉上巡視一圈,迅速垂眼遮住眸中湧起的恨意,雙手在袖中握成拳,由於用力過重,身子顯得有些僵硬,手臂微微顫抖。
雖說有幸重生到三年前,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可上輩子他被人害死的事卻不會就此在心頭一筆抹去。要說恨,他恨的人不少,庾氏、父皇、王豫、王重之,還有許多……可他從不希望自己被仇恨縛住手腳,免得雙眼蒙塵,行事出錯。
這一世,王家與他尚不算有仇,不過見到王重之的瞬間,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回憶起被一劍刺穿心窩的劇痛,那股痛楚忽地在全身蔓延開來,將他上輩子積攢了二十年的恨意全部從腦海深處牽引而出。
王述之立時有所察覺,側頭看著他,見他面色蒼白,忙抬手在他額頭摸了摸,似有些微熱,心口頓時抽緊,對一旁的護衛道:「快去拿一身干松的衣衫來。」
「是。」
「再煮些薑湯。」
「是。」
王述之拽著司馬嶸的手腕拉著他往裡走:「晏清,快去將濕衣換了。」
司馬嶸難得的順從,只因他確實累得很,連著兩個晝夜未曾好好歇息,又淋了許久的雨,這元生的身子雖比他自己的強上許多,可終究不是鐵打的,若不是王述之開口,他都不曾發覺自己身上的寒意並非完全因為仇恨,而確實是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王豫父子此刻沒有多餘的精力注意到他們二人異樣的親密,只隨意朝他們看了一眼又陷入沉思。
王重之道:「父親,眼下我們是否要回荊州?」
「不!回荊州做什麼?」王豫怒道,「皇上一紙詔書宣我們入京,又反咬一口稱我們謀反,我們何必受這窩囊氣?既然他說我們反,那我們反了他便是!」
司馬嶸腳步頓住,側頭看著王述之:「丞相以為呢?」
「不妥。」王述之搖搖頭,見他轉身似要往回走,急忙將他拉住,眼底浮起一抹無奈的淺笑,「天還沒亮,此事不急在一時,你先換了衣衫再說。」
王豫恨聲道:「庾茂那廝已經逃回京城,我們也不能耽擱,這就拔營,連夜趕到京城,給他們來個突襲!」
司馬嶸聽到這話心神一稟,再次停住腳步,掙脫王述之的手轉身走回去:「此行不妥,望大司馬三思!」
王重之朝他看過來,見他雖從頭到腳被雨水澆了個透徹,卻不顯半分落魄,不由添了幾分審度:「你是?」
王豫不等司馬嶸回話,冷哼一聲:「述之身邊一個下人,不知天高地厚。」言語間頗為不屑。
司馬嶸不理他的冷嘲熱諷,只淡然看著他,從容道:「皇上若有心栽贓陷害大司馬,必當早早做好萬全準備才是,而據在下所知,皇上深夜調兵乃臨時之舉、緊急之措,可見他也不知大司馬要攻打京城,那道聖旨怕是有人從中動了手腳,大司馬若是當真帶兵前往,可就中了奸人的圈套,萬不可衝動行事。」
王豫皺眉盯著他看了半晌,又看向王述之:「此人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屢屢出言阻止我的安排,究竟是何居心?述之,你一向識人分明,可別一時大意讓他給糊弄了。」
司馬嶸面不改色:「大司馬覺得在下說得不對?上回提議大司馬在荊州待命,由庾大將軍領兵出征,難道錯了?」
王豫讓他噎住,冷哼一聲。
王述之搖頭而笑,捉住司馬嶸的手捏了捏以示安慰,又重新放開:「伯父,你對晏清有成見,不過我的話總該聽進去罷?攻打京城意味著謀反,其意義非同小可,萬不可魯莽行事。」
王豫沉著臉:「此事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數,皇上或許的確被利用了,罪魁禍首便是庾茂那奸詐小人,但若不是皇上昏庸無能,庾茂又豈能得逞?更何況,皇上對我們王氏的懷疑與日俱增,屢屢想著削弱我兵權,簡直是恩將仇報!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趁此機會反了他!」說著便站起身,準備下令。
王述之急忙將他攔住,扭頭看向王重之:「堂兄也是這麼打算的?」
王重之面色凝重,他也是個粗人,卻不像王豫那麼暴脾氣,靜心想了想,道:「父親,朝堂不比戰場,在戰場上,我們都聽您的安排,但朝堂上的事,還是聽一聽述之的話較為穩妥。」
王述之見他表態,眸中添了幾分笑意,看向王豫道:「伯父不妨去各營中轉轉,看他們是否與北上時一樣士氣高昂?我們手頭有二十萬大軍,的確比京中的多,可這二十萬大軍勞師遠征本就人疲馬乏,如今打完勝仗剛剛歇下,更是士氣鬆散,更何況糧草也所剩不多,這麼攻到京城,有幾分勝算?」
王豫負手踱步,最後走回案前道:「你說的沒錯,我這就下令,叫荊州大軍前來支援!」
王述之見慣了他的固執,不以為意,抽出他手中的筆,見他橫眉怒目,笑道:「伯父可曾想過,攻入京城后又當如何?皇上雖昏庸,卻也沒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若我們王氏取而代之,天下還有那麼多世家大族難道會坐視不管?無論他們出於大義還是私心,必會聯合起來對付我們。」
王重之皺眉點頭:「述之所言在理,當下眾多世家大族作壁上觀,皇上拿他們無可奈何,僅憑司馬家的勢力與我們抗衡的確不易,可一旦宮中變天,形勢就不可控制了,屆時我們將會十分被動。」
司馬嶸沉眸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心弦緊繃。
對於如此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們商議起來竟一個個平靜非常,似乎謀朝篡位在王氏眼中並不嚴重,也絕非一時意氣,想必王豫的確早有此心。
王豫心中怒火正盛,根本聽不進勸,揚聲將門口的親兵喊進來,果斷下令:「拔營!連夜趕赴京城!」
司馬嶸面色微變。
王述之急忙道:「伯父!我與堂兄皆認為此事行不通,你還要一意孤行么?」
王豫大怒,一拂袖將硯台揮到地上:「他不仁我不義!當年若沒有我們王家鼎力相助,他們司馬家能在江東坐穩皇位么?正所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如今兔尚沒死,鳥尚未盡,他司馬家的皇帝便要將我們斬草除根了!我們如此坐以待斃,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王述之按住他手臂,眉目間氣勢陡增,半步不讓的架勢:「伯父!攻打京城必然損失慘重!若就此退兵,皇上根本動不了我們,何不退一步,逼著他將庾氏處置了?」
「處置了庾氏又如何?將來還會有張氏、李氏,沒完沒了!那狗皇帝不死心,就永遠被奸人利用!」王豫面色因憤怒漲得通紅,雙目微赤,「我請旨北伐,次次遭拒,為什麼?就因為他忌憚!他不想著將胡賊驅出中原,不想著收復北方大好河山,只想著對付我王氏有功之臣!這樣的皇帝要他何用!倒不如我自己做!」
司馬嶸腦中忽地一聲嗡鳴,黑眸中騰起厲色,俯身拾起地上的硯台,抬手便朝他後頸狠狠砸過去。
王豫話還沒說完,忽然頓住,雙眼一閉,毫無預兆地軟倒下去,竟是暈了。
隨著一聲悶響,營帳內陷入寂靜,王述之目瞪口呆地看著舉在半空的硯台,又順著手臂轉向司馬嶸,臉上頭一回顯出震驚之色,盯著他半晌回不過神。
王重之也愣住,隨後急忙將王豫扶起來,轉頭怒瞪著司馬嶸:「好大的膽子,竟敢以下犯上!來人!」
「慢!」王述之迅速攔在司馬嶸身前,頓了頓,眉梢微動,忽然笑起來,「敲得好!堂兄快去下令,讓大軍速回荊州!」
王重之臉上依舊是憤恨之色,不過大事為重,便點點頭鬆開王豫走了出去。
王述之將硯台拿下來,順便將司馬嶸的手握住,轉身看著他,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舔了舔唇,止不住笑意,捧著他的臉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司馬嶸急忙退開半步,並非出於尷尬,而是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內疚,他這一擊,純屬私心。
「唉……對付粗人,果真不能講道理,還是晏清的法子管用,不過這下手也忒狠了。」王述之笑著說完,打量他沉幽幽的黑眸,竟看不出喜怒哀樂。
司馬嶸點點頭算作默認:「這下丞相可以放心了,只是大司馬醒來后,怕是又要耗費一番精力。」
「無妨,屢屢更改軍令非明智之舉,再磨一磨,大司馬會妥協的。」王述之說完見他輕微晃了晃,面色一變,急忙將他扶住,抬手按了按他的額頭,立即拉著他坐到一旁,端起薑湯嘗了嘗,「還是熱的,快喝了。」
司馬嶸點點頭,接過來喝了。
王述之見他嘴唇正好貼在自己方才所碰之處,眸色微暗。
喝完薑湯,王重之掀簾而入:「外面雨勢不小,回荊州不必著急,我已命他們暫停拔營,先歇一晚。述之,你暫時不要回京,明日我會派人去給皇上傳話。」
「好。」王述之點頭,「還有空餘營帳么?」
「有,旁邊剛騰出來一個。」王重之說完瞟了眼司馬嶸,見王述之對他極為看重的模樣,只好將怒氣壓下,只冷冷道,「你也該管束管束手下之人了,沒輕沒重、目無尊卑。」
「多謝堂兄,不過晏清只是權宜之計。」王述之笑了笑,撿起一旁的干松衣物,「晏清,你氣色不好,隨我去營帳,換了衣衫歇息片刻。」
「是。」司馬嶸起身,對王重之拱了拱手,似有似無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依然感覺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