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日耀

第十章、日耀

幽暗的紅光搖曳不定。相思雖然閉著眼睛,仍能感到地道中的光線在急遽變化。宛如一隻只張開了羽翼的巨鳥,無聲無息的從上方掠過。她下意識的將雙目閉得更緊,不想也不敢去猜想這些光影照耀下的地獄變相了。

帝迦放慢了腳步,道:「我們已經越來越接近聖泉了。」

相思有些訝然,既然聖泉處於萬年玄冰的封印之中,為何現在她感覺不到一絲寒冷,反而還有一種莫名的燥熱?

帝迦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道:「因為這裡正是天地間生之源泉所在,巨力交錯,地脈外瀉,地心熱力返照此間。諸多機緣巧合,才將聖泉冰封從中心處融化出一塊極其微小的間隙,讓日耀寄身其間,而間隙的四周仍被無法開啟的寒冰包圍。」

相思微微一側頭,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既然聖泉的冰封只有濕婆之箭能夠開啟,那麼日耀是怎麼進入的呢?」

帝迦繼續帶著她前行,將目光投向四周層層高疊的寒冰,悠然道:「因為日耀的確找到了開啟冰封的方法。」

相思訝然道:「難道她拿到了濕婆之箭?」

「的確。」帝迦道:「濕婆之箭的其中一支,曾在三連城之戰中遺落在人間。千年前,被古時一位鑄劍者得到,夫婦以身殉之,終於鑄成了一柄利劍。後來又流落得不知所蹤,直到三年前,又因機緣巧合,重新凝形為箭,恢復了神力,終究被日耀得到。」

相思有些疑然:「三年前……你是說,日耀並不是一直居住在第五道聖泉之中的?」

帝迦微笑道:「的確不是。她雖然得到了神箭,但以濕婆之力開啟封印的人,卻是我。」

西王母重返天庭之前,在世間留下了三隻青鳥——日耀、月闕、星漣。其中,日耀是力量最為強大的一隻。她每隔五年,便能動用一次預言的力量,月闕需要十年,星漣則是二十年。她雖然也只能寄居在凡人難以到達之處,靠天下一百零八處福地洞天中的地脈靈泉滋養生命,然而她畢竟是唯一一隻能在夜間短暫行動的青鳥——雖然她每一次行動,不過數個時辰,每當凌晨到來,就必須投入下一處靈泉,長眠三日,以補給她日益衰微精力。

日耀和月闕、星漣一樣,身體極度衰弱,而且帶著極為可怕的畸形,她每走一步,都必須忍受難以想象的痛苦,還隨時可能被人視為妖魔怪物,慘遭殺戮。然而她又不得不在靈泉之間四處奔波。因為每一處靈泉,至多能被她吸取七日的靈氣,而後便漸漸枯萎,要經過一年的修整,才能重新流淌。

而那些靈泉相隔的距離實在太遠,靈力也太為有限了。

日耀的力量越來越弱,若不能找到一處能長期安身的所在,她遲早會在某個凌晨,倒斃在通往某處深山幽谷的路上,或者成為獵奇者羅網之中的獵物。

後來,她來到了崗仁波吉峰上的四道聖泉之側。

這四道聖泉位於神山聖湖之畔,終年無人涉足,靈氣並未受到人力破壞,也不在會有獵人的威脅。

於是日耀一直在崗仁波吉峰上盤踞了十年的時間。十年之後,四道聖泉也開始乾涸。天下還能供養她的靈泉就只剩下一處。

那就是位於世界的中心、崗仁波吉峰里、聖湖之畔、渺渺樂勝倫宮之側、僅存於傳說中的第五道聖泉。若日耀能打開這重重冰雪,容身神的封印之中,那麼縱然天地變劫,只要第五道聖泉還在,她也就能永遠的在此潛藏,等候西王母的出世。

這道封印只有早已消失人間的濕婆之箭才能打開。

於是,日耀動用了自己五年才能凝聚一次的預言之力,推算出濕婆之箭的所在。那時,神箭並未被凝鑄回原形,而是化形為一柄寶劍,被扶桑國當作三大護國神器之一,收藏在神宮之中。星漣的占卜只能捕捉後事的片斷,所以,她說出「六支天祭」,卻不能詳解其意;而月闕則詳細的向晏清湄預測了轉輪聖王降世的三十二種預兆;日耀卻能精確的推算出整個因緣的鏈條、命運的軌跡。於是她冒險來到了峨嵋山上洗象池中,等待與這鏈條最初始的一環相遇。

讓人想不到的是,這最初的一環竟是吳越王府校衛的孟天成。(以下部分情節參考《塞上驚鹿》、《蜀道聞鈴》《持鼎平南》)

日耀預言,吳越王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派他去日本盜回神劍,而且,說自己能向他預示一切有利的機緣,最終幫他達成願望。而她開出的條件是,當孟天成得到此劍之後,借她三日之用,然後再帶回吳越王府。

以孟天成的性格,未必會答應她。然而,日耀還有最後一步旗子,她說自己能預測天機姻緣,讓孟天成娶到兵部尚書之女楊靜。孟天成當時只見過楊靜一面,卻沉溺情緣已深,最終答應了日耀的條件。

只是孟天成沒有想到的是,吳越王派他去盜神劍,本來就是一場騙局。雖然,有了日耀的預測,他奇迹般的突破重重阻難,終於得到了此劍,然而一回到中原,這柄劍就莫名其妙的被人拿走,成了殺死武當三老的兇器,連他自己也險被滅口,逃亡塞外。

那時,他依舊沒有忘記對日耀的承諾,他最終還是將此劍帶到了峨嵋峰頂。然而卻又引來一場殺身之禍。

後來卓王孫用此劍在峨嵋峰大開殺戒,屠戮眾多武林正道,插劍於峰頂巨石之中,揚長而去。

三月之後,楊逸之到山顛拔出此劍。而這時,劍已彎折,化為凡品;楊逸之及天下武林的怒意亦到了鼎盛。於是,他帖約卓王孫,決戰崗仁波吉峰頂。

這柄不祥的上古神兵,就被棄於深谷之中。

不久,一個人將它拾起,就在洗象池邊起鼎開爐,重新煉化為羽箭,這個人就是樓心月。

樓心月一生理想,就是鑄出一柄前無古人的的利劍。然而,她最後用生命去完成的作品,卻是將一柄廢劍煅鑄為一支神箭。這隻神箭最終還是落到了日耀手中。一月後,她持箭扣開了樂勝倫宮的大門。

千萬年來,從沒有凡人能看透重重封印,找到樂勝倫宮的所在;何況她手中還持著濕婆之箭。

於是,帝迦終於相信了她的話——她就是濕婆大神在人間的使者。而後,他用濕婆的部分力量,將萬古封印的寒冰剖開一線,讓日耀容身其間。日耀也和寄居在華音閣血池中的人魚星漣一樣,受到曼荼羅教的庇護。而代價則是,每五年,曼荼羅教主有向她占卜後事的權力。

無論如何,萬千因緣,最終被日耀掌握在手中;幾乎所有的人,甚至連半神,都被她利用,或者說,都被既定的命運利用,而日耀,不過是能看清命運軌跡的一個先知。

如今,這個先知就沉沉長眠在冰雪封印之中,渡過了五個年頭。

帝迦正要帶著相思,前往這位先知的沉睡之處。

相思沉默了良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道:「傳說每一隻青鳥身上,都有可怕的畸形,星漣是一隻人魚,而日耀呢,她到底是什麼樣子?」

帝迦道:「她就在你面前,為什麼不睜開眼自己看看?」

孔雀陣中。

黑衣人的笑意越來越濃:「你為什麼還不肯選擇?難道你要在這裡等上一輩子?」

卓王孫長身立於石柱上,青衫獵獵飛揚,並沒有回答他。

黑衣人微笑道:「或許我忘了告訴你,這孔雀之陣一旦開啟,一個時辰內無解,所有的石柱都會沉入池底,就連這每步六分之一的機遇也沒有了。而你手中不是有索南加錯的解法,為什麼不拿出來看看?」

卓王孫注視著眼前的彩柱,依舊沒有答話。

光影流轉,無數濃墨重彩的神像在暗夜中眼花繚亂的交錯著。初看之時,完全是一堆凌亂的色塊,再看下去,卻似乎真的藏著某種莫名的規律,而一旦你想找出這些規律,它們又立刻斷散開去,宛如亂麻,不可理清。

又或者,你本以為已經找到了,而且你將一百個例子帶入其中,都準確得驚人,正當你大喜過望之時,卻突然發現第一百零一個,得出了完全與這「規律」完全相反的結論。

難道,所謂規律,不過是一場從開始就已經存在的騙局?

不知從何處,傳來水聲嘀噠,時間也隨這水聲,分秒流逝。那人又等了片刻,淡淡笑道:「你再不選,只怕就來不及了。」他話音未落,腳下大地轟然一陣顫動,一平如鏡的水銀之湖劇烈鼓盪,銀色的浪花翻卷而起,直拍上石柱底部,卻又撞碎成萬億塵埃,飛揚四散。

無數根彩石之柱的倒影,宛如秋湖中的朵朵芙蓉,在波光中撼動交錯,銀光粼粼返照,整個地底如抹上一層森然月色。

隆隆之聲,如九皋雷鳴,四周迴響不絕。

黑衣人長聲笑道:「孔雀之陣已經發動,孔雀聖泉倒涌,整個聖湖之底都會緩緩下沉,生死兩道原力交錯扭曲,一切都會被壓迫變形,最終粉碎,你若再不選擇,就永遠也沒有機會了。」上方,黑沉沉的天幕似乎真的在緩緩下降。而巨大的壓力亦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的附骨而來,似乎無處不是,又似乎無一處是。地脈似乎在巨力震動中,被撕裂,一股灼熱之氣從地心深處卷涌而來,整個地道頓時變得熾熱無比,讓人周身血脈都欲沸騰,四周熱浪鼓盪,銀光亂顫,真宛如煉獄一般。

黑衣人止住笑,緩緩道:「生死不過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堂堂華音閣主,連邁這一步的勇氣都沒有?」

光影閃耀,天地顫動,四下嗡嗡作響,似乎都是他的迴音。而似周圍四壁不斷裂開道道深痕,碎屑亂飛,乎隨時都有可能在巨壓之下碎裂!

那人眼前一花,卓王孫的身形已經凌空而起。

青衫飄拂,緩緩落在一根緋色的石柱之上。

相思睜開雙眼,她眼中神光一顫,再也挪不開去。

隧道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的結束在身後,眼前是一處極高的冰雪之殿,高高的穹頂沒入遠處的黑暗之中,仰望上去,似乎自己就站在某處雪山之肺腑之下,而這冰雪之殿,竟似造物之力從內部強行洞穿,掏空整座雪山而成。

穹頂高渺而悠遠,寂靜無聲,似乎一切千萬年來就已封印於此。

大殿當中豎立著一根巨大的冰柱,從下而上,一直從地心貫穿到高山的頂端。四周的寒冰巨如高岩,相對而峙,透出變化不定的幽光,拱衛奉持著當中的那如直貫天地的巨柱。

冰柱渾圓天成,似有十數人合抱粗,在柱底與地面的介面處,光線似乎變得異樣起來。在厚厚的冰封下面,冰柱的下端彷彿正好被地熱化開一個倒梨之形,半融的液體,在其間微微動蕩,返照出幽藍的光澤。

裡面一團陰影一沉一浮,宛如一隻倒懸山洞之中的蝙蝠,森然潛伏,隨時欲破壁而出。

稍微轉開一個角度,詭異的藍光被弧形的冰壁彎折、扭曲、那團陰影變得巨碩無比,一道藍光恰好從此穿透而過,照得柱中之物纖毫必現,恐怖之極。

半融的液體時動時靜,幽光浮動。一個雙頭女子正倒懸其中。她的肩部以下都已萎縮,雙臂糾纏在胸前,細如嬰兒,雙腿盤曲,卻如一對柔軟得詭異的觸角。而她的兩個頭顱上的長發,卻發達異常,彷彿她全身的養分,都被這兩個怪異的頭顱吸走。這兩個頭顱孿生雙成,容貌毫無分別,一左一右生長在她的脖頸上。雖然她的形體恐怖之極,但若只看面容,仍可以說的上清秀美麗,她雙目緊閉,靜靜沉睡在冰宮中,睫上玫瑰色的陰影覆蓋上紅潤的雙頰,似乎隨時可能從春夢中蘇醒。

她頭上長髮結為無數縷,宛如兩蓬墨黑的水藻,旋紐交結、倒生而上,縱橫張布在整個梨形間隙中。遠看過去,竟讓人產生一種錯覺,這根本不是長發,而是無數根臍帶,扎入冰柱深處,植根於厚厚的冰壁,不斷吸取養分。

她全身的皮膚幾乎透明,血管宛如在她身上張開的一張巨網,隨著長發的微微漂浮,以一種莫名的節奏,緩緩律動著。彷彿她不是依附在這倒懸的冰宮之中,而是寄居在母體深處的怪嬰,靠著無盡靈力的滋養,延續自己殘缺的生命。

相思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她喃喃道:「這是日曜?不可能的……」

帝迦道:「為什麼不可能?」

相思道:「她,她若是這樣,怎麼可能來到崗仁波吉峰上?」

她現在的樣子,真如一具被上天做壞的了娃娃,又殘忍的放置到不幸的母親體內,一開始,這生命就註定了是個殘酷的錯誤,永遠都不能誕生。

除非,她是惡魔的女兒。

然而,惡魔又怎能行走在人世之間?

帝迦搖頭道:「三年前,她並非如此。」

相思道:「你是說……」

帝迦嘆息道:「她進入聖泉,吸取聖泉的靈力,然而她身體的大部分也被這靈力控制,繼而退化、萎縮;另一部分卻瘋狂生長,最終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如今,她已是永遠不能離開這座冰宮了。」

相思默默的望著日曜,心中禁不住湧起一種傷感。如今,僅存於世的三隻青鳥,都孤獨藏身於不見天日之處,忍受著無盡的痛苦與折磨,卻也再難離開一步。她們的靈魂都作為了交換的代價,交給了冥冥中的神魔。如此苟延殘喘的意義只有一個,就是等待那虛無的機緣——找到兩位使者,將自己九竅之心撕裂,將心頭神血灑在使者身上。造就一切可能,讓三滴神血最終彙集一處,召喚出她們的神靈,西王母的降世。

為此,她們付出了一切,甚至寧願將自己變為怪物,在世界最陰暗、最偏僻的角落,用預測未來的神力,策劃著一場場的陰謀和廝殺。雖有半神之體,卻過著魔鬼一般的生活。不知何時,才能解脫。

相思抬起眸子,憐憫的望著她。突然,她眉心一陣劇烈的刺痛。

這種疼痛尖銳難擋,說來就來,毫無徵兆,卻又熟悉之極。她在初看到小晏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

她明白,這是星漣注入她體內的九竅神血,在面對同類之時,再一次起了不可遏制的感應。

她臉色頓時蒼白,若不是帝迦一直握住她的手,幾乎暈厥過去。

而池中雙頭女子,不知何時已經醒來!

那人左側的頭顱似乎剛剛蘇醒,優雅的側著頭,緩緩打量周圍;而右側的頭顱,陡然睜開雙眼,兩道懾人的凶光,從她金色的眸子中直爆而出。

泠泠神光,如地獄妖火,燃於腐骨之上;又如饕餮之獸,正欲搏人而噬。

相思只覺得渾身頓時一寒,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帝迦輕輕伸手將她拉在身後。

左側頭顱似乎在微笑:「教主大人,五年之期這麼快就到了?」

而右側頭顱的神情卻猙獰異常,尖聲道:「她是誰?」

帝迦並不理會她的問話,而是將相思帶到冰柱前,沉聲道:「你只要告訴我,她到底是不是帕凡提轉世。」

左側頭顱笑容更盛:「教主既然肯帶她來到此處,心中一定認為她是了。然而預言的結果若不是,按照濕婆大神定下的禁忌,教主必須殺了她,作為凡人冒犯聖地的祭品。不過——」冰柱中幽光一動,她似乎突然撲上前來,纖細的雙臂扶在柱邊,頭顱貼到冰面,嘻嘻笑道:「而她是如此美麗,我怕到時候不忍心說出真相,何況——教主也不想聽這樣的真相吧?」

右側頭顱卻桀桀獰笑道:「殺了她!」她話音未落,已張口咬到冰壁之上,似乎要撕開冰壁,直撲相思的頸項一般。只見她頭顱倒懸,尖利的細齒森然突出,將堅硬的冰面磨得鋥鋥作響,聽上去直讓人寒慄暴起。片刻,她口齒都被堅固的冰壁碰裂,桃紅色的鮮血宛如一道小溪,從幽藍的冰壁上蜿蜒而下,然而她的神情卻絲毫看不出痛苦,反而更加貪婪兇殘,齒牙大張,還伸出深紅的長舌,一點點舔噬壁上的血跡,似乎不能吞噬敵人,寧願用自己的血液聊解饑渴一般。

相思已經被眼前這副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帝迦冷冷道:「這些都不是你分內之事。開始你的占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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