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女子武俠成出版亮點
——北大才女浮出水面
□李異鳴
今年出版界普遍不景氣,在業內人士的一片怨聲載道之中,今年圖書市場還是有一抹亮色的。那就是女子武俠出版的異軍突起。
武俠小說自金庸,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之後,一度陷入沉寂狀態。究其原因,應該是武俠創作後繼乏人。但近年來,這種狀況有所改變。與「后金庸時代」的來臨相對應的一個重要事件是,中國武俠小說的創作中心,完成了從香港和台灣向內地的轉移。其中的一個顯著標志就是,香港和台灣的武俠刊物紛紛停辦,而內地的武俠刊物紅紅火火。《今古傳奇?武俠版》,《武俠故事》,《新武俠》紛紛創刊,並取得不俗的發行成績。此外,從創作隊伍上看,香港和台灣後繼乏人,而內地則湧現了滄月、步非煙、小椴、時未寒等極具潛力的武俠小說作家。
2005年以來,大陸的武俠小說作家紛紛出版作品,其中滄月的作品尤為暢銷,她今年已經出版了六部作品,《血薇》《護花鈴》《大漠荒顏》《帝都賦》《鏡?雙城》等作品紛紛上榜。她的作品的暢銷標誌著女子武俠的崛起。此外,另一女性武俠作家藤萍的《香初上舞》系列小說也有不錯的市場反應。
最近,北京大學的一個研究生,和滄月一起被譽為「美少女武俠宗師」的武俠作者即將出版她的代表作《海之妖》。這個網名叫「步非煙」的作者在網路上擁有極高人氣,同時頻繁的在武俠期刊上發表作品,是國內新武俠的代表人物之一。
步非煙2000年開始網路寫作,其武俠作品空靈飄逸,以詭異細密見長,承魏晉之風骨,具古龍之遺風。2004年與滄月一起榮獲武俠宗師溫瑞安設立的神州奇俠獎,那是國內武俠作者的最高榮譽。她們的獲獎標誌著女性武俠時代的到來。2005年,推出長篇作品《海之妖》。這個長篇已在《今古傳奇》連載,好評如潮。近期新世界出版社將出版這部作品。
有網友如此評論:步氏作品文字妖嬈,想像精彩,意境壯闊。《武林客棧》(指步非煙最初在《今古傳奇?武俠版》的《武林客棧》欄目發表的作品)系列已經初露崢嶸,《海之妖》更見宗師氣概。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對武俠文學素有研究的孔慶東如此評論步非煙的作品:文化底蘊撲面,文字功底嫻熟,以神韻走工尺,玩小蠱如大蟲,有舉輕若重之概,兼好整以暇之雅.凌波人不見,江上一雲輕。如持此為業,鴻程豈可量哉!
步非煙的創作特色是大膽創新,敢於在前人的基礎上創出一條新路來。以《海之妖》為例,便糅合了武俠,奇幻,推理,懸疑,驚悚等多種要素,使得小說極具可讀性,讓人慾罷不能。內容以推理為主,是和印度教傳說有關的密室連環殺人案,背景是明代中期的海船上。
小說還以印度神話為背景,在古印度傳說中,億萬年前世界充滿了貪婪、邪惡、**……滅世大神濕婆決定用額上天眼中的烈焰毀滅一切,再讓一個潔凈的世界重生。六界天主為了平息大神的憤怒,同時血祭,願意用自己肉身的支離破碎和靈魂的永受折磨來抵消六界的罪孽。於是,他們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搭起了六支高聳入雲的天祭柱,將自己的靈魂釘在上邊,永遠受風浪、雷鳥、海龍的吞噬撕扯……
據悉,《海之妖》只是這位北大才女創作的「華音流韶」武俠系列中的一部。這個系列將是一部鴻篇巨製。「也許,這個故事真的如此龐大,需要我用一生的時間來填寫。」步非煙在後記中如此寫道。
我們有理由期待這位北大才女用一生時間來填寫的將是怎樣的一部武林傳奇。
1.第一部分青鸞銜花上春山(1)
一春桃花已殘。
漫天嫣紅隨了晨露,飄墜到岸邊的幾艘畫船上。萬支睡蓮似乎怨恨自己被人力強行催開,索性含了春露,慵倦的倚在水面上。蓮花上面的雲霞七彩斑斕,一道道橫卧著,看上去彷彿湖上疊了數重青山。朝陽的影子零零落落的從這些雲彩中透出來,把莫支湖照得美麗而蕭索。
蓮花深處,漸漸有水聲響起,一葉青舟無聲無息的向湖心小島盪去。
那舟並不是很大,通體隱罩在微青的光澤下,似乎是由一整塊雲英雕成,與水光交相蕩漾,看去就如由湖水聚成一般。那船來勢輕巧無比,才一晃眼,已從湖的那頭來到了小島上,直似雲中羽舟一般輕捷。
如果在別處,有人大清早的看見這樣一艘船,一定會以為自己活見鬼了。然而這裡卻沒有人敢這樣想。
因為這裡是華音閣。而那宛如青雲英雕成的船,正是華音閣主的坐船。
這座小島坐落在華音閣第二大湖的莫支湖中心。其得名似是取《長恨歌》里青鳥自海上仙山傳信的典故,然已遙不可考。華音閣地廣千里,又以水域為主,這樣的小島如繁星夜璨,遍布其中,看去如蓬萊仙境一般。青鳥島位於湖水中央,群島環拱,真如北天上的極星。島雖然小,然鍾靈毓秀,莫支湖彷彿一隻千里闊的老蚌,將它輕輕含在嘴中。
神島斂霧,卻如深閨美人,隔簾照影。
八十年來,造訪者不過十一人,風物清峻如彼,又怎麼會不含怨帶嗔?但名列華音閣十八禁地之最,江湖上最神秘的十六洞天之一的青鳥島,又有誰敢莽撞闖來?
也不是沒有人闖,只不過莫支湖中紅了又清,青鳥島上卻從沒有不速之客的腳印。
所以,直到如今,就是華音閣中的弟子也很少知道島上究竟有什麼。
然而,這島上的秘密似乎一眼就可以看透——奇花異卉雖多,但島上卻無可礙目者,放眼望去,幾無餘物。更顯得島心那間藏青石壘成得涼亭醒目之極。
涼亭無頂,只有四根極粗極高的石柱,柱上密密麻麻的刻滿了一種古怪的文字,裡邊還不時夾雜著各種野獸圖騰,爪鬣飛揚,看去十分猙獰。
石柱中央拱衛著一尊兩丈余高的西王母石像。
神像表面遍布著一種奇異的紋理,宛如層層綻開了的漩渦,萬點幽光就在這些漩渦的中心閃耀,女神彷彿披了一件繁星織成的戰衣。
女神寶相莊嚴,一手持劍,一手合指眉心。雖然女神雙目微合,神情安詳,然而無論是誰,一旦仰視法相都會不寒而慄,因為一種難以言傳的殺意正從女神眉心間迫人而來。
神像前兩道青黑的石階如同一雙巨大的手臂,直插入湖波。奇怪的是,水中並沒有石像或石階的一點倒影,只有一圈比別處深了許多的湖水,在陽光下靜得發黑。
那艘船就停靠在兩道石階、一圈黑水的中間。
霧氣蒸騰而來,小舟與整個青鳥島都顯得有些縹緲。船上緩緩走下了一行人。他們下船的時候,船底的水波紋絲不動,連石階上厚厚的塵埃也一片不起。江湖上的高手雖然眾多,但能做到這一點的,卻實在不多。
只有一個人例外。
他看上去還很年輕,一身青衣完全籠罩在朝陽的光芒之下。他只是隨意走在最前面,看不出有多高的武功。然而其他的人卻對他極為恭敬,彷彿他走在他們前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因此他們的神情不僅絲毫沒有不自然,反而很甘心,很得意,彷彿他們所追隨的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神。
這個人在江湖裡的傳說中的就算不是神,也已相去不遠。雖然江湖上見過他的人並不多。
那是因為很少有人有這個福氣。
但也許只有白痴,才會沒聽說過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也很平凡,卓王孫。但倘若加上華音閣主人這個名銜,那就一點都不平凡了。不但不平凡,而且讓人肅然起敬,聞而生畏。
現在這個傳說中的人物已經走到了涼亭上,用一種極為閑淡的聲音對身後的人道:「可以開始了。」
眾人躬身答了聲是,兩個灰衣人迅速跪行上前,將涼亭的門欄打開,叩頭禱祝了片刻。然後起身走到神像兩旁,雙腳交叉而立,雙手在眉心處作了個奇怪的合十動作,嘴唇不斷顫動,似在低聲禱告著什麼。另外兩個人也趕緊上前,四人圍繞西王母石像,排成一個菱形,用同樣的姿勢,不住的禱告。
又過了片刻,其中一個突然仰天大喝了一聲。「摩訶捺那!」一句古怪的咒語雷鳴般爆出,四人八臂同時伸出,竟然將西王母像緊緊抱住。
西王母像微微震動了一下,又穩穩站住。四人合力上抬,卻再難撼動分毫。
四人的臉色逐漸變紅,額頭上青筋暴出,汗粒從眉際直滾到胸前,似乎十分吃力,足下巨石砌成的地面緩緩下沉,竟被踩出寸許深的足印來。
卓王孫嘆了口氣,似乎很不屑看手下人的吃力相,抬頭望向遠處淡淡的白雲。他身後的一位紅衣女子卻顯得很有些興奮,似乎這西王母石像下邊,有著她期待已久的秘密。
突然,一陣碎裂的聲音響起,四人足下的巨石地板同時爆裂。西王母像緩緩向左邊挪動開去,四人一喜,加緊用力,將石像整個搬開。
這時,一道七彩的光暈從西王母足下升騰而出。
王母像下邊居然是一條通道,水光灧灧,直通湖底。
那四人跪伏在地上,似乎疲憊不堪,嘴唇旁都有鮮血的痕迹。
要托起兩丈高的石像,對於四個武林高手也許並不是很難,但如果那個石像是東海底玄英谷的石頭製成,就完全不同了。
2.青鸞銜花上春山(2)
卓王孫向四人微一揮手,四人立刻從地上爬起來,躬身行禮。紅衣女子向四人輕聲說了句:「四位辛苦了,請回吧。」幾人叩頭告辭后,齊齊往後一跳,上了來船後邊拖著的一葉小艇。
小艇很小,這四人上船后,每個人都幾乎只有一隻腳的立足之地。然而,四人卻站得比方才西王母的石像還要穩。一人揮掌拍出,凌空擊在水面上,小艇箭般標出。那人掌影飄飄,片刻已不見了蹤跡。
紅衣女子微笑著目送四人離去,只聽卓王孫道:「進去罷。」
湖面下到湖底的通道曲曲折折,讓人覺察不出陡峭來。通道的四壁俱由透明的水晶石砌成,妙就妙在石與石之間毫無拼合的痕迹——因為那些接縫處全被鑲嵌在壁內的無數夜明珠掩蓋了。水底雖無陽光,長廊卻仍籠罩在一層柔和的彩光里。透過這些光暈,抬眼可見這條走廊外各種五色水族正悠閒遊戲。
紅衣女子正饒有興趣的四處打量,突然一群碧藍色的金魚,飛快的從兩人的足底、頭頂游過。
那些金魚頭上頂著一張淡藍的翼,宛如張開一蓬巨蓮,花瓣上點綴著幾彎金色的牙狀亮點,在水晶光影的映襯下妖艷非常。
紅衣女子臉上流露出幾許驚訝。這種金魚名叫龍牙花,是吠陀聖典中孔雀明王愛妃的眼淚所化,一直住在天界那伽池中,千萬年來從不曾降世。然而剛才,至少上百頭的龍牙花就這樣從她眼前游過去,在透明水晶的幻影下,還有一隻似乎就要扎進她的懷中。正在驚訝之時,幾隻號稱南海聖王的鳳鴛魚拽著修長的尾翼,優雅的從她手邊滑過。
她緩緩前行,不住將自己記憶中的水下奇珍與眼前的對比,無數傳說中的生靈就緩緩的張開自己美麗的鰭翼,從眼前飄然而過,如可觸摸,讓這位久諳傳說典籍的女子也不禁嘆為觀止。
而卓王孫好似根本沒有看這些水底奇景。因為他來這裡是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加快了步子,一個轉彎之後,眼前柔和的光華突然變得耀眼起來,兩人已到了一個水晶石壘成的小型宮殿中。殿里四處呈列著六尺多高的珊瑚,枝條扶疏,華光耀眼。半球型的穹頂外,更多五彩斑斕的魚如散落花,向兩人紛紛揚揚的灑來。
然而紅衣女子的眼睛再也沒有瞥那些游魚一眼,只是怔怔的瞪著前方,過了好久才費力的眨了一下——她見到了一生中永遠難忘的一幕。
穹頂的正下方,是一方用整塊玄英石雕成的蓮池,足有半人多高,池中浸著一種淡藍色的液體——也許是一種極細的顆粒——正在像流沙一般緩緩流動,不時閃出一點點幽艷的光澤。而藍色流沙中,沉睡著一隻人魚。
美人魚。
她足有一丈長的黑髮水藻般漂浮在她身旁,碧綠色的睫毛輕輕覆蓋上她嫣紅的雙頰,臉上卻籠著一層藍色的幽光。
她修長的手臂交叉在胸前,有意無意的半掩著**的胸脯,如同所有沉睡的美少女一樣,恬靜的姿態中藏著誘人的嫵媚。然而那纖細的腰肢之下,卻少一雙修長美麗的腿——只有一條藍色的尾鰭,一直伸展到池底。
她半個身子沉入那些淡藍的液體中,臉上帶著靜默的微笑,似乎亘古以來就已沉睡在那裡,而且還要如此沉睡下去。就算星河變異,歲月流轉,她夢中恬美的笑容都將永存於茲。
卓王孫輕喚道:
「星漣。」
聲音不高,他身後的紅衣女子如夢初醒般抬起了頭,再看時,那條人魚似乎也聽到了卓王孫的召喚,環在池底的尾鰭微微動了動。只聽水波溫柔的一響,伴著那條人魚輕輕的一聲嘆息,藍光微閃,她竟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她似乎還沒有完全睡醒,微微偏著頭,有些驚懼又有些嬌嗔的望著喚醒她的人。
她投來的眼波是如此的藍,只要化開一滴,就是整個大海。
她突然開口道:「主人,你終於來了。」
聲音有些生澀,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紅衣女子禁不住訝然失聲,似乎沒想到人魚竟能說話,她伸手握住卓王孫的衣袖:「先生!」
那條人魚似乎也沒想到還有第二個人在此,猛地受驚,整個身子往池底一沉,那片藍色的尾鰭在水面拍開一朵浪花,就沉入了水底。
卓王孫道:「你不用害怕。她名相思,司職本閣上弦月主。」
那叫星漣的人魚在水下笑了一聲,一仰頭破水而出,一頭長發散開如花。她笑道:「是,主人,星漣剛才失禮了……我自己長成這個丑怪的樣子,也難怪別人害怕。」她凝視著相思,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散,深藍的眼睛中突然暴出一股的凶光,又立消失了。
相思驚得退了一步,輕聲道:「不,不是,你……很好看,是我一時……」
卓王孫打斷她,對星漣道:「你叫我主人,但是你應該沒有見過我。」
星漣已經恢復了微笑,回頭道:「是的,上次我被人喚醒的時候,已經是十年前了,那時您還不在這裡,不過如今您能進這裡來,就意味著已經是我的新主人了。」
卓王孫道:「那你應該知道我找你做什麼。」
星漣向前遊了一點,雙手輕輕趴在池壁上,對卓王孫點頭道:「我知道。主人,可以開始了么?」
卓王孫輕一抬手,示意她可以開始。
只見星漣嫣然一笑,猛地往後一仰,已將一頭長發攏在腦後。然後藉助划水之力,漸漸在水中立直了身體。水光澹蕩搖曳,她猝然闔眼,雙手往身前一撥,倏的在胸前合攏,竟然作了一個和剛才那四個人同樣的合十的姿勢。一剎那間,她指尖數劃出的道藍光頓時在水中繞著她的十指旋轉起來。
相思猛地想起了什麼,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她終於想起,這條人魚原來就是傳說中青鳥族僅存的三位傳人之一,星漣。第一部分
3.春在崑崙第幾泉(1)
青鳥族的傳說流傳甚廣,卻又莫衷一是。無數的記載浩如煙海卻又最終都語焉不詳。號稱華音閣博學第一的月寫意當年為了取得侍書仙子的職位,還曾經花了三個月作了一篇《隋末青鳥族傳說源流考》的論文交給上師,結果最終因為材料太簡略而慘遭重修。比較一致的說法是青鳥族是昆崙山下一個部族,信奉女神西王母,自稱始祖為西王母的使者青鳥。其族中並無男丁,只有女子。每到一定時候,她們就會發動戰爭,在昆崙山中掠奪各部族最優秀的男子,強行交合繁殖。青鳥族長一生足不出戶,藏身在血池中,向族人預言天下大事。傳說其預言有洞悉天地變化,山河改易的威力。
千萬年來,青鳥族長的預言從未失准過,幾次天災地劫后附近的部族都蕩然無存,唯有青鳥族勢力越來越大,附近的不少部族都信奉其為神,最後居然發展成崑崙神山第一大邪族。其極盛之時,族人稱霸西域,聲勢波及中原。
雖然青鳥族與中原武林河水不犯井水,但華夏各路英雄都視其為邪魔外道。原因除了她們兇殘好戰之外,更在於其族長怪異的繼承方式。這種方式在歷史上只留下了零星記載,但已足夠讓人毛骨悚然。
傳說,那是一種古怪的血祭。
青鳥族的力量就來自於他們的血液。因為他們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獨自在崑崙之顛修鍊時,用月光割開手腕——三滴血,化作三隻青鳥,到人世間傳播西王母的恩澤。
因此青鳥族的力量來自於神。
然而,傳說由於太久沒有找到西王母蹤跡,青鳥族人無法回歸天界,其血液中的力量正在緩緩消失。為了保存力量,每任族長死前都會進行一項神秘的儀式。儀式在一個巨大的血池中進行,結束時將選出新的族長,而上一任族長將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事實上,每一任族長都死得心甘情願,甚至可以說充滿幸福。她們不認為自己受盡折磨而死,相反,她們堅信自己將在血池中浴血重生,之後的靈魂將注入繼承者的血脈之內,而達於不朽。
於是各種傳說甚囂塵上,甚至謠傳青鳥一族人都是噬血妖魔。她們要召喚的西王母其實正是萬魔之主。
而青鳥族最終也沒有能保存力量,召回西王母,她們全教覆滅在大隋國師宇文恕三十萬大軍之下。一場神人大戰之後,崑崙之山,半壁染血。不過,宇文恕付出的代價也極為慘重,他自己連同這三十萬大軍也喪身荒野,連屍骨都沒有找到。
傳說青鳥族長在與大隋國師一戰中,自知必死,於是將全身的血液迸散,逼入池底藏著的三個女嬰體內。青鳥族血脈因此保存一線,但那些血池女嬰遠未發育完全,力量大大減弱,宛如凡人,卻變得更加暴戾噬血。她們的皮膚在空氣中會如遭火燎,必須將全身浸入血中才能暫時緩和。然而,浴血又會讓她們喪心瘋狂,作出吃人或者自殘的瘋狂舉動。因此,代代青鳥族人或不堪痛苦自殺身亡,或者被他人殺死,都沒有活過二十歲。
而且更詭異的是,青鳥族人有美如天仙的面孔,身體上卻都是可怕的畸形。有人甚至說那位族長死前和魔鬼達成了一筆交易,為了保存預言的能力,她們把身體賣給了魔鬼,而她們身上那些可怕的畸形正是詛咒的印記。
星漣那宛如人魚的身體,無疑正是這種詛咒的結果。
後來她們就如同從人世間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了蹤跡。
再後來的事情只有華音閣內的人知道了。青鳥族三脈繼承人中的一支,幾百年以來就一直生活在華音閣中。已經沒有人能確知道當時的華音閣主為什麼要收留這些不祥的畸形女子,或許是為了利用她的力量,也許僅僅是同情她的處境,又或許二者兼有。
華音閣在水下製造了一個無比美麗的地獄,讓她們世世代代生活在裡面,不許任何人打擾。
而那一個水晶宮殿,卻也是魔女沉睡的血池。
對華音閣而言,為了要她們活下去,就算真的每天用人血充滿血池也是輕而易舉,然而鮮血卻能讓她們喪失最後一點理智,完全變成嗜血妖魔。因此,華音閣的醫師們絞盡腦汁,找出了一種珍貴的替代品,讓她們能沒有痛苦的沉睡其中。那就是參血。
人蔘的血。
每隻參都是老參客從深山老林中採摘下來的,重量至少在二兩以上,參脖上系著紅線,因為據說它們已經修鍊成精,一落地就能化成人形鑽地逃走,才不得不用紅線系住。這些老參被壓榨成汁,再經過醫師們苦心煉製,最終成為一滴滴淡藍的汁液。
因此,這一池幽波中的每一滴,實在都比黃金還要貴重,而每七天必須全部更換一次。
如果說,華音閣收留青鳥族人,是為了利用她們的預言而,那無疑也是代價不匪。天下希望得到青鳥族預言的人當然不少,但除了華音閣主,再無人能數百年如一日的為她們付出這樣的代價。所以青鳥族人雖然喜怒無常,孤僻怪異,但對華音閣主卻是有求必應。
不過她們也並不經常幫助華音閣主預言天下大事。因為遠離了西王母居處,她們的力量已經越來越弱,每次預言都會消耗掉她們近十年的力量。所以,除非萬不得已的大事,華音閣主決不會來喚醒她們。每任閣主到此處問卜也不會超過三次。
上一任閣主剛好來了三次。
第一次是繼任之初,問天下風雲所向;第二次是武林大會,問誰能執掌牛耳;第三次則是繼承人的選定,問誰堪傳其大業。
而卓王孫卻還一次都沒有來過。
今天他來是因為收到了楊逸之的戰帖。雖然武林盟主帖約華音閣主生死一戰已成近百年來的定例,但是多數都會安排在兩人離任之前,而卓王孫和楊逸之繼任都還不到五年。
原因卻是一年前青城峰頂一役,卓王孫屠戮太重,被殺的名門子弟的師長不敢正面與華音閣交鋒,於是請楊逸之出頭。說是避免一場混戰,兩敗俱傷,妄造殺孽,其實不過想只作壁上觀,收漁人之利。
雖然楊逸之知道這點,還是傳帖華音閣,定下決戰之日。因為這是江湖近百年來的規矩,而他是武林盟主。
雖然卓王孫並不相信星漣的預言能對他有什麼作用,不過這也是華音閣幾百年的規矩,而他卻是華音閣的主人。第一部分
4.春在崑崙第幾泉(2)
星漣的手指向掌心分拂如花,指間的藍光越來越盛,無數晶瑩的光點不斷從她身下的藍色液體中跳躍而出,流沙一般向她手上彙集,漸成一個巨大的水晶球。
她口中念念有詞,臉色卻變得鐵青,海藻一般的長發轟然而起,如妖蛇一般盤布滿整個蓮池,池中的藍色液體也飛速旋轉著,在她身下形成一個漩渦,將她托在半空。
相思覺得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森寒的感覺,不由自主的又往後退了兩步。突然,星漣手中的水晶球中漸漸透出一些模糊的影像,星漣凝視著那些影像,神情變得無比敬畏。
空中傳來一聲脆響,水晶球中心迸出一種猩紅的顏色,血暈一般擴散,將漸漸清晰的影像全部淹沒,並迅速布滿整個蓮池。星漣的眼睛中充滿了不可置信的恐懼,身體劇烈震顫著,那團血紅的水晶球也在她指間不住躍動,似乎隨時都會脫手而出。
剎那之間,小小的蓮池竟變成了咆哮的大海,無數浪花憤怒的撲向池壁,將自己撞得粉碎。星漣美麗的面孔已經扭曲,她嘴唇烏黑,脖子努力往後仰,喉嚨間偶爾發出一兩聲詭異的咒語,似乎在召喚著什麼。
穹頂外,各種水族四散奔逃,急切間就撞在水晶壁上,一蓬蓬鮮血立刻染紅了宮殿外的整個水域,殿內紅影重重,照得殿中之人彷彿置身血海。
幾股水流無聲無息的向穹頂壓來,越來越低,彷彿隨時都要坍塌而下——難道真有可怕的惡魔,受了咒語的召喚,正在破水而來?
砰的一聲巨響,宮殿內的夜明珠瞬時全部粉碎!相思再也忍不住一聲驚呼,她的眼睛突然被撲面而來黑暗掩蓋了。
濃黑的,深淵的顏色。
不知過了多久,輕微的破空之聲響起,一道光明從對面透來。
卓王孫隔空一指,已點亮了備用的蠟燭。
相思第一眼就看到了滿池的血。
一種瑰麗的桃花的顏色。
星漣若沉若浮,仰面躺在血泊中,長發無力的堆在水底。就彷彿一個斜倚桃樹酣睡、夢中已落花滿身的美人。
只是少了呼吸。
她水中的身體僵硬挺直,雙頰的紅暈也在漸漸消失。
「先生,怎麼會這樣?她……」相思的聲音都已經變調。
卓王孫微皺起雙眉,搖了搖頭。
昏暗中,藍光一閃,星漣的眼睛竟猛然張開!
她臉上騰起一層妖異的嫣紅,表情說不出的猙獰,尾鰭猛地一翻,竟然從池底躍出,舞動如勾的十指,飛一般向相思撲來。
相思本來也可以算作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但星漣身上卻似乎有種秘魔力量,將她的全身定住。就聽她嘴中湧出一串的怪咒,十指尖尖,就要插入相思的咽喉。
卓王孫臉色一沉,袍袖微動,一道柔和的勁力發出,如牆般擋在兩人之間,將星漣輕輕震開。
星漣瘋狂的雙眼中突然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惶恐,她雙手猛地折回,噗的一聲,竟然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相思一聲尖叫,桃紅色的鮮血帶著刺鼻的腥氣,頓時濺滿她的雙眼。一種刺骨的幽寒從眼底潛入全身!
這種感覺詭異之極,相思完全怔住了,一任溫熱的血液順著下顎一點點滴到地上。
卓王孫掌力籠罩而下,如秋潮怒發,瞬時已融入星漣全身血脈,將她胸前傷口處的穴道已完全封死!她僵直的身體也彷彿被一朵無形的雲彩托住,緩緩飛回蓮池,無聲無息的沉入水中。
相思漸漸定下心神,伸出衣袖輕拭著臉上的血跡,猶有餘悸的看著卓王孫,道:「先生,星漣這是……」
卓王孫搖頭,道:「她已經死了。」
相思驚道:「死了?青鳥一族的人是不會死的!」
卓王孫嘆息道:「然而她已把自己的心臟挖了出來。」
相思突然一怔,就在她腳下,赫然躺著一枚桃紅色的心臟!它比常人的心臟略小,看去卻無比精緻,上邊羅列著九個美麗的孔竅,還在輕微的搏動著。
青鳥族已經在華音閣內生活了六百多年。每一代青鳥族的傳人從出生之日起,就知道自己的一生將在黑暗與痛苦中渡過,但是她們還是頑強的代代延續下來。
據說,她們活著,就是為了實現一個使命,一個遠古時就在族中流傳的神聖的使命。為了這個使命,她們已經等候了幾千年。只要它一天不完成,她們就不會死。
然而,星漣卻自己將自己的心臟生生挖了出來。
相思喃喃道:「不可能的,她難道是瘋了?」
青鳥族的傳人一聞到血就會發狂,如果是本族人的血那就尤為厲害。這次卻正是滿池青鳥族傳人的鮮血——是星漣自己的血。第一部分
5.春在崑崙第幾泉(3)
卓王孫搖頭道:「她見血瘋狂並不奇怪,但這滿池的血卻都是她自己割出來的。」
相思怔怔的望著嫣紅的血池,喃喃道:「難道她自己想要瘋狂?」
卓王孫道:「她是想死。」
相思看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麼,道:「是為了這次占卜?」
卓王孫道:「或許是。」
相思道:「難道,難道是這次占卜的結果太兇險?」
卓王孫淡然一笑,道:「也許。」
相思搖了搖頭,道:「然而她還沒有告訴我們占卜的結果,如今……」她猝然住口,悲憫的望著血池中仰面浮沉的星漣。
失去了血,她一丈長的頭髮全變成了灰白色,全身的皮膚迅速布滿了皺紋,鬆弛的堆在屍體上。彷彿剛才那一剎那就已過去了好幾百年,她驚人的芳華也隨著那枚九竅之心,瞬間零落成泥。
卓王孫嘆息了一聲,道:「她死之前已經將結果告訴了我們。」
相思訝然道:「結果?」
卓王孫道:「你還記得她撕開胸口時,嘴裡說著什麼?」
相思一愣,沉吟片刻,突然眼中亮光一閃,道:「她說:」六支天祭『!但這又是什麼意思?「
卓王孫看著她:「這就要問你了。」
相思這才想起她此來的任務是什麼,臉上不禁一紅。她慢慢定下心神,在腦海中搜索起來。片刻之後,她抬頭道:「我不敢肯定,但是一定在某部印度經文中看到過這個詞。」
卓王孫道:「那麼你去找侍書仙子月寫意,叫她查出來再來見我。」
相思答了聲是,抬手按住眉心,星漣留下的血跡已經乾涸,但一股沉沉的寒意,卻彷彿透過了肌膚,直浸入心底,她似乎感到有些暈眩,而卓王孫已經離去了。
兩個時辰之後。虛生白月宮。
月寫意跪伏在地,道:「閣主,屬下已經查出六支天祭的來歷。」
卓王孫並沒有抬頭,聲音隔空傳下:「講。」
「是。」月寫意必恭必敬的回答。她絲毫不提起自己如何在兩個時辰之內安排翻遍了所有可以找到的印度經卷,甚至包括梵文原典,才找到這寥寥幾句。因為她知道,主人並不關心她如何找到這些結果,他只需要結果本身。
月寫意深深吸了口氣,道:「六支天祭的說法並不見於傳世經典,而在前朝一個叫劉俞泰的文人的筆記才提到過。他說自己少年時很愛收集異國傳說,曾經在一商人手中重金購得一部印度古卷,非常破舊,而且最後一篇已經殘了。這卷經文乏善可呈,倒是殘存的注文里記載了一個印度教的傳說。
這個傳說里講,在萬億年前,世界充滿了貪婪,邪惡,**……滅世大神濕婆決定用額上天眼中的烈焰毀滅一切,再讓一個潔凈的世界重生。「
卓王孫似乎略略感興趣起來,道:「濕婆?」
月寫意道:「是。當時,六界天主為了平息大神的憤怒,同時獻上血祭,願意用自己肉身的支離破碎和靈魂的永受折磨來抵消六界的罪孽。於是,他們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搭起了六支高聳入雲的天祭柱,將自己的靈魂釘在了上邊,永遠受風浪、閃電、雷鳥、海龍的吞噬撕扯。千萬年之後,每當暴風雨來臨,生死兩界的通道被雷電撕開,海上的船隻還會隱約聽到海天深處傳來的哀嚎……」月寫意猝然住口,嘴唇竟微微有點發顫。她頓了頓道:「而且,經閣中占星師推算,現在距傳說中天祭柱坍塌,六界天主重現世間尋找替身的日子已經不遠,六支天祭就要重現於世。」月寫意聲音似乎也顫抖起來:「重現於世……」她不知不覺中又重複了一次這四個字,眼中忍不住透露出一絲惶恐。
卓王孫抬起頭,淡淡道:「這樣的傳說古書中有很多。你號稱天下博學第一的才女,怎會相信這種東西?」
月寫意搖搖頭:「可是為了這四個字,星漣這樣號稱有半神之軀的人居然會自殺。」
卓王孫釋然一笑道:「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行駕準備得如何?」
月寫意捧出一個紙袋:「韓青主派人回稟,說路上行驛已經安排妥當,這個紙袋裡邊有先生此去用於改變身份的一切物什。」
「你把它打開,念一遍。」
「是。蘇州郁家三公子名青陽,字子曦,庶出,年二十七,嘉靖二十一到二十三年三試不第,棄文從商,與人交往甚少,前日從海外歸來。屬下已經在郁家作下安排,郁三公子將到華音閣中小住三月,此間,先生可用他的身份任意行動。後邊附有郁青陽所有的親屬、資歷等等。」
「知道了。」卓王孫道:「你把這個背給相思,讓她熟記后燒掉,你回去的時候順便叫她帶小鸞過來。」第一部分
6.海上仙人遙相語(1)
劉家港位於江蘇太倉,是明朝第一大海港。當年鄭和七下西洋,俱是從此起航。然而成祖之後,海寇活動日益猖獗,朝廷的海禁也就越來越嚴。到了嘉靖年間,劉家港已成為南方唯一獲官方許可的出海港口,雖然也是隨著海防狀況開閉不定,但整個南方的商船都不得不集散於此。
昨夜一場風暴,將港口攪得污穢不堪。木材,貨物,魚屍、還有小漁船的殘骸都凌亂的散落在周圍的海面上,在陽光下漸漸**。
整個港口的空氣中都彌散著一種說不清的血腥味。
就在那場大風暴之中,劉家港附近又出了一筆劫財拋屍的血案。那是一艘從廣州歸來的絲綢貨船。船上珠寶玉帛全被一掃而空,船主、水手、伙夫連同船主專門從河南霍家拳聘來的武師,一共九十八條人命,都被拋入大海,屍骨無存。
然而劉家港的居民似乎已見慣不驚,對追查兇手也毫無興趣,因為手段如此兇殘、又敢在巨浪中作案的海盜只有那一夥。
居民和商旅們對他們咬牙切齒,呼之為「倭寇」。倭,當然是指日本人。而不可否認,裡邊的日本人並不多,大多數還是流浪在海上的中國強盜。他們與日本浪人狼狽為奸,縱橫海上,勢力越來越大,朝廷幾次派兵剿滅,戚繼光與俞大猷兩位將軍轉戰沿海十餘年,卻始終如刀割韭,去而復生。
劉家港附近的這一支倭寇,無疑又是整個沿海倭寇中勢力最大的一支。他們不是一個幫派,但自從他們出沒在附近海域后,原來的海上幫派都被他們趕走,不願意走的下場就是手腳被縛再扔下海。能在幾個月內將附近大小七十八個幫派全部掃清,那些倭寇的勢力可想而知。
這樣的大案反覆發生,劉家港地方官早已無力過問,唯一的辦法就是禁港。兩天來劉家港長長的海岸上連一艘貨船也看不到,只有一些焦急的商人在四處打探著天氣和朝廷解禁的消息。
港口大多數人都唉聲嘆氣,因為近年海禁令一下就是兩個月也是常有的事。耽擱兩個月很多商旅休說血本無歸,就是連回家的盤纏也不夠了,他們又怎能不急?
然而,目前劉家港里最有錢的客人卻並不急著出海,他就是江南郁家三公子郁青陽。他正帶著相思和步小鸞,在臨海的一間酒樓上悠閑的喝茶。
步小鸞是十六年來第一次出門,對一切事物都無比好奇。她將彩袖墊在腮下,倚著欄杆,興緻勃勃的看著樓下來往的小販,似乎他們手中那些形形色色的零碎貨物是天底下最有趣的東西。
然而她馬上看到了一件更有趣的東西。
那是一個一手握著短笛,一手提著竹簍的老人。
那人佝僂的身上圍著一塊的麻布,已經髒得看不出底色,臉上的皺紋層層疊疊,似乎有一百歲了。他漫不經心的踱上樓來,找些衣冠整齊的客人攀談兩句,還不時舉起短笛和竹簍比劃比劃,似乎想表演什麼,碰了幾次釘子后就徑直向步小鸞走來。
他到步小鸞跟前,一手舉起竹簍,一手握住短笛在上面敲了敲,啞著嗓子道:「小姑娘,給你看些好玩的東西,只要一兩銀子。」
步小鸞笑著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老人有些驚訝:「難道你不想看?」
步小鸞道:「想,可是我不知道什麼是一兩銀子。」說完話看著老頭的表情,又忍不住拉著袖子,笑出聲來。
那老頭本以為她是在消遣自己,後來看她一直吃吃笑個不停,大概明白過來,原來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是個白痴。於是道:「你不知道,不過你身邊的這位公子一定知道。」然後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卓王孫。
步小鸞抬頭道:「哥哥,你知道?」
卓王孫道:「你想看就讓他給你看好了,至於銀子什麼的,你本來就不需要知道。」
步小鸞乖乖的點點頭:「我哥哥叫你拿給我看。」
老頭嘿嘿一笑:「既然令兄發了話,小姑娘,保證讓你看得高興。」
「令兄是誰?」步小鸞怔了怔,又笑起來:「老爺爺,你說話好奇怪,我都聽不懂。哥哥說這次出來會遇到很多外國人,難道老爺爺你就是?」
那老頭也不答話,一盤腿坐在地上,將竹簍平擺刀雙腿間,然後將短笛貼在嘴唇上,一陣古怪低沉的笛聲立刻從他唇間盤旋而上。
步小鸞看得屏氣凝神,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見突然間,竹簍動了動,裡邊緩緩爬出一顆青色的三角腦袋來。
那是一條劇毒的眼鏡蛇。它睜開眼睛吐出猩紅的信子,全身泛著磷光,一見了太陽,身子便猛烈幾下抽搐,徐徐從竹簍里爬了出來。
相思眉頭一皺,卓王孫暗中拉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必舉動。倒是步小鸞全然不知害怕,饒有興趣的更向前挪了挪身子。
那條蛇隨著音樂爬到老人身邊,用蛇尾將老人雙足纏住,蛇身像一根挺直了的繩子,一點點往他胸前攀去。老人滿是皺紋的臉笑得極為古怪,身子也輕輕搖擺起來。
又過了一會,笛聲轉為高亢尖利,老人的身體也搖晃得越來越厲害。他雙手捧住短笛,頭頂上如同系著一根無形的繩子,緩緩立起又坐下,身體和蛇一起扭曲舞蹈,雙足卻始終和蛇尾保持在同樣的位置上。
步小鸞不知不覺中將身子又向前頃了頃。
那條眼鏡蛇身體突然往後一縮,蛇尾猛一拍地,箭一般向步小鸞面門標來。
步小鸞驚叫了一聲。眾人只見白光一閃,她的身形已在三丈開外,潔白的裙裾像一片驚雲一般搖擺不定,落地卻是出奇的穩。儘管如此,步小鸞還是嚇得臉色蒼白,胸口不停起伏,似乎隨時可能昏倒。
這時,一粒烏黑的彈珠正好追到她眉心處。
她漆黑的雙眼死死的瞪著前方,似乎連躲閃都忘了。
右邊一抹紅光無聲無息的滑過步小鸞眼前,那枚彈珠已經被穩穩籠在一段錦袖中。
相思一手將步小鸞拉到身後,一手托著衣袖,讓那粒彈珠在上面飛旋,道:「江南鐵棘堂的乾天霹靂珠,上邊淬鍊的卻是南海逍遙宮的迷仙引,看來你不是普通人。」
那人目瞪口呆,那柔弱少女在倉猝之間,居然能平空退開三丈開外,這種輕功已經是匪夷所思,而自己打出的乾天霹靂珠竟然也被人隨手接下,連引爆的力度也被輕易化解殆盡。
他訝然向卓王孫望去,只見他也不看自己,伸手輕輕摸了摸步小鸞的額頭,道:「以後不可以這樣大意,如果讓那粒珠子在你眉頭炸開,不僅你立即雙目失明,連整個樓上的人全都要被迷到七個時辰。」
步小鸞睜大了眼睛:「難道那位老爺爺想殺我?」
卓王孫笑道:「只怕天下還沒有身手如此敏捷的老爺爺。你想看他真正的樣子么?」
步小鸞搖頭道:「不……他既然是壞人,一定長得很可怕。」
卓王孫笑道:「那倒不一定。」
步小鸞還是搖搖頭,她皺著眉想了一會,突然道,「不如……哥哥,你幫我殺了他吧?」
卓王孫笑道:「這卻沒什麼難的。」
那人一臉驚懼,道:「你,你居然要我死?」
步小鸞偏了偏頭,疑惑的道:「為什麼你可以想殺我,我卻不能要你死呢?」她的神情中一片純真,彷彿在說著一件最自然不過的事情。
那人被這一問,噎得說不出話來。他努力咽了口唾沫,道:「慢,難道……難道你們都不問是誰派我來的?」
卓王孫隨手端起桌上的茶盞,道:「小鸞要你死,你還有什麼好說的?何況,反正你死後他們自己也會找上門來。」
那人鼻尖已浸滿了汗珠,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卓王孫淡然道:「生意人。」第一部分
7.海上仙人遙相語(2)
那人死死盯住相思那條籠著霹靂珠的衣袖,似乎想起了什麼,望著相思道:「原來你是唐門的大小姐唐岫兒……」
卓王孫輕嘆一聲,道:「原來你只認識唐門的暗器。」
那人垂下頭,道:「鐵棘堂前任堂主在臨終的時候留下了一共六十九顆乾天霹靂珠,擲出之後,錙銖之力俱可引爆,普天之下能躲過去的也不過十數人,而能在這樣的距離內伸手接下來的,只怕不超過五個。這些人中,還在行走江湖的少年女子就只有唐門大小姐了。唐大小姐年紀輕輕,在暗器上的手段已經不在唐掌門之下。今天既然有眼不識泰山,犯到大小姐手上,也只好認栽了。」
卓王孫淡然一笑,道:「想不到當年獨行九州,號稱劫富濟貧,越貨不害命的大盜裘鯤,如今也成了倭寇的走狗。」
那人愣了愣,臉色微微有些發紅,隨即冷笑道:「當年,當年那些虛名,就只當被海狗吃掉了!」
卓王孫將茶盞放下,搖頭道:「你的記性倒像是被海狗吃了,看來只有等她把這枚霹靂珠還給你,你才能想起她是誰了。」
話音一落,就見相思輕輕答了聲「是」,垂下的錦袖也不見絲毫動作,那枚霹靂珠已經當面掃來。
那枚珠子來勢也不算特別快,不帶半點風聲,緩緩旋轉。裘鯤只覺得這粒珠子在眼中飛旋不定,漸漸化身千億,如散滿天花雨。裘鯤自知無處可避,索性閉了眼睛,雙掌全力揮出,向花雨最盛處擊了過去。
突然這滿天的花雨都消失了。
門口不知什麼時候閃進來了一位綠衣少女,正擋在兩人中間,滿臉怒容瞪著相思——手中正握著那粒乾天霹靂珠。
相思臉色微變,剛才這一擊她雖然只用出三四層功力,但華音閣上弦月主號稱暗器獨步,這三四層功力也決不是普通人能接得住的。
那少女睫長眼大,若不是火氣太盛,眼角吊起,倒是難得的美人。她冷冷對相思道:「連話也不問就出手,難道是想殺人滅口?」
相思微笑道:「這位姑娘問得好生奇怪,我好好的為什麼要殺他滅口?」
綠衣少女突然跺了一下腳,高聲道:「因為你敢冒充唐門大小姐唐岫兒!」
相思笑道:「我從未講過自己是唐岫兒。」
綠衣少女狠狠瞪了她一眼,突然轉身操起桌上的一隻大銀盤向裘鯤頭頂砸去:「你趁機想跑?!」
裘鯤的武功本來不弱,這一擊居然沒能避開,被砸了個頭破血流。
那少女得勢不讓,拽住裘鯤的衣領又是一盤猛砸下去:「快說,你到這裡來是不是為倭狗打探消息?你們下一筆買賣是向誰下手?」
裘鯤捂住臉,似乎鼻樑已經被打斷,鮮血流了滿臉,整個身體都痛得扭曲起來。
這兩下連卓王孫都感到意外,因為那少女年紀雖小,卻出身名門世家,在江湖上也是後輩中有名的人物,就算嚴刑逼供,卻哪裡有這般野蠻的手段。只是如果再讓她敲兩下,裘鯤倒真要被滅口了。
這時,旁邊有人道:「表妹,住手!」說話間伸出一隻手去擋那正往裘鯤面門砸去的銀盤。
旁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位少年。他一身藍色長衫,顯得非常整潔得體,面貌也稱得上清秀儒雅。奇怪的是這位濁世公子居然一手拎著一口巨大的木箱。箱子足有半人高,看去極沉,他雖絲毫不見吃力,但總是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那少女沒有住手。不僅沒有住手,反而順勢一盤砸在他手上,大怒道:「你少管!」
那少年似乎想躲,又似乎不敢躲閃,猶豫之間,被狠狠砸了個正著,手背立刻紅腫起來。那少女愣了一下,火氣似乎退了些,皺眉道:「表哥,都喊你不要管了。」
裘鯤乘機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嘶聲道:「我裘鯤當年也是成名的英雄,怎能容你這些乳臭未乾的小輩如此折辱!」然後猛地一咬牙。
「壞了!」少女一聲驚呼,轉身伸手向裘鯤下顎捏去。只聽裘鯤慘叫一聲,下顎骨已被捏脫,兩粒帶血的藥丸吐到少女的手掌上。那少女俯身查看了片刻,道:「他昏過去了,還不來幫忙?」
那少年皺了下眉頭,也只好俯下身,抓住裘鯤的下巴,掏出一粒藥丸塞進裘鯤嘴裡。
沒想到,那葯一下嘴,裘鯤立刻醒轉,就連臉色也漸漸紅潤起來,絲毫沒有剛才那種重傷不支的樣子。
少女對他揚了揚手中的銀盤:「你到底說還是不說?」
裘鯤呸的一聲吐出口中的一顆碎牙,咬牙道:「不說!」那少女登時大怒,揚起銀盤又是一盤揮下。
卓王孫瞥了他一眼,嘆道:「以這位小姐的脾氣……她問你什麼你還是老實回答的好,否則想死都不太容易。何況就你這種毒藥,就算再吃個一斤兩斤進去,這位公子也能把你救活。」
少年看了卓王孫一眼,手上卻沒有絲毫鬆懈,幾下撥弄,已經把裘鯤的顎骨接上了。
裘鯤強忍著痛,打量眼前幾人,眼中漸漸透出驚恐來。他哆嗦了良久,終於開口道:「好,我就算講了,你們也逃不過個死字……我來這,是為了打探海南巡撫方天隨的消息。」
少女道:「就是本朝第二大貪官的方天隨?」
裘鯤道:「他本來是當朝大學士嚴嵩的義子,任八年順天府承期間,搜刮財寶無數,最近因被楊繼盛彈劾,暫時外放為海南巡撫,其實嚴嵩一黨遠未倒台,所謂外放,也不過暫時避避風頭。更有傳言說,嚴嵩害怕事情敗露,也以贈送土產為名,將自己的半數財寶委託方天隨帶到海南。這些財寶起碼也有三十餘箱,足足抵得上大明半年的貢賦。」
少女冷笑道:「倒是好肥一條大魚,難怪你們見財起意。那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裘鯤道:「是為了這間酒樓的老闆。」
唐岫兒道:「難道你們還想打劫酒樓?或者這家酒店就是你們的秘密哨口?」
裘鯤搖頭道:「都不是,這間酒樓老闆名叫敖廣。敖廣這個名字是附近的客商送給他的,也就是海龍王的意思。」
少女眼中閃過一絲興奮:「海龍王?難道他武功很高?難道他是附近海上的黑道頭子?」
裘鯤搖搖頭:「他是個不會武功的人。大家叫他海龍王,是因為他是個手眼通天的老海客。雖然方圓幾百里的人都討海為生,論到海上經驗卻沒人能趕上他的一半,黑白兩道的消息,也屬他最為靈通。連他手下的夥計,也個個都是往來海上的好手。這幾年光靠雇傭夥計和賣出消息,就已經使他富甲一方。」
然而敖廣的財富大半並非來自於此,而是買賣出海用具。他店裡賣出的用具,有一些是別處買不到的,更多的是你根本想不到要買的。這東西看上去都很普通,但如果你不準備的話,保證在海上呆不過十天。所以這裡的東西雖說比別處貴上十倍,可來往客商出行前都會不惜血本,在這間酒店裡一擲千金。
所以如果方天隨要出海,也一定會派人到這裡來打探消息。裘鯤則好守株待兔。只可惜利令智昏,竟把卓王孫一行看作是方天隨的前驅了。
少女卻聽得不耐煩,手上又加了一把力,喝道:「少廢話!快說你們劫船的時間,地點,有多少人馬?」
裘鯤痛得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睛卻突然直直的往外一突,張開的嘴再也沒能合上去。
諸人均是一驚,裘鯤的臉色瞬間已變成烏黑,那藍衫少年趕忙低身去試他的脈搏,卻搖了搖頭。
少女大怒,抓起銀盤向裘鯤頭上就是一陣猛砸,那屍體卻連抽搐都無,只有烏黑的血汩汩流出,卻又迅速凝結成塊。那少女也知道就算她把手下這具屍體大卸八塊,它也不會再吭一聲了,但滿心怒火卻讓她收不住手。
酒樓上血肉飛濺,四處瀰漫著濃重的腥臭,不少客人嚇得癱軟在地,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第一部分
8.十二層樓載古船(1)
這時一個蒼老聲音從樓梯口傳來:「連謝公子都搖頭了,我看唐大小姐你也不必瞎忙活了。」
原來,這對少年男女正是唐門大小姐唐岫兒和他的表兄謝杉。
說起唐大小姐,江湖上可謂人盡皆知,而謝杉這個名字,聽過的人就很少。
不過提起雲南謝家的醫術,卻沒有人不肅然起敬的。醫術一道上,雖不時能出現些名噪一時的名醫,然而要做醫學世家就不那麼容易。因為你能保證家族裡某個人的醫術一時冠絕天下,卻很難保證眾多子弟在用藥時不出一點小小的事故。而有時一點小小的事故,就足以讓一個醫學名家聲譽掃地。
近兩百年來招牌不倒的行醫世家只有兩家——人稱北步南謝的山西步氏和雲南謝氏。兩家醫德醫術本是不分伯仲,而山西步氏在武功上更勝一籌。但四十年前,步家人丁漸稀,獨子步劍塵少時喜好雲遊,不問世事,步家醫道漸衰。後來,步劍塵更為了救治妻女的性命投誠了華音閣,雖然傳說後來其武功醫術都已進益到了不可思議的境地,但舍救天下之心而為乎一人,終究為正道中人不齒。
雲南謝氏的武功略遜,然而幾百年間,謝氏子孫一直於瘴遠蠻荒之地玄壺濟世,救助貧病。朝廷幾次賜宅京城,太醫院首席數度虛席以待,謝家都婉言拒絕了。因而謝氏也更加深得民心,僅雲貴一代,百姓們為謝氏子弟所立生祠就有上百座。
在江湖中,就算是謝氏旁系遠親,都會被人奉為神醫。事實上只要敢報出謝氏招牌的人,也就能配得上這兩個字。因為謝氏治家之嚴也是天下皆知。
謝杉正是謝氏長房嫡傳。他只要搖了頭的人,神仙也救不活。
唐岫兒雖然刁蠻,卻也還明白這個道理。她索性丟開銀盤,站起身來,怒視著來人道:「關你什麼事?莫非是你搞的鬼?」她猝然住口,眼睛中漸漸透出驚懼來——她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怪人。
那個人有著一張五十歲的臉,和一個五歲的孩子的身子。
只有侏儒才能長成這樣。
如果僅僅是侏儒,倒也沒什麼可怕,然而那身子上居然還少了一隻手,一條腿。那身子卻已經胖的如同一隻冬瓜,完全靠腋下架著的那條閃閃發光的金拐支撐著,似乎無論誰上前輕輕一推,就會整個倒掉。
不過這隻冬瓜搖搖晃晃,走得倒是極快,絲毫沒有要倒的意思,身上還發出一陣叮叮咚咚的脆響——那是因為他披著一件極其華貴的衣服,華貴得簡直詭異之至:透明的天蠶絲披風裡邊赫然是一件金縷玉衣。
只有死人才穿的金縷玉衣。
這件金縷玉衣已又臟又舊,還泛著油光,似乎真是從古墓里挖出來的。
唐岫兒目瞪口呆的看著他,既想笑,又想哭,喉嚨里卻覺得一陣陣噁心。
那侏儒似乎毫不在意唐岫兒的表情,笑道:「老朽怎麼敢在大小姐面前搞鬼?但我是這裡的老闆,這裡出了人命,我總要管一管。」
唐岫兒愣了半天,臉上擠出個古怪的表情:「老闆?莫非你就是敖廣?」
侏儒居然點了點頭。
「你,你就是海龍王?」唐岫兒忍不住笑出聲來。
敖廣那張古怪的臉上依舊掛著和善的微笑,道:「江湖匪號,恐怕污了大小姐的耳朵。」
唐岫兒哼了一聲,道:「既然你是老闆,人是在這裡死的,我就要向你討個說法。」
敖廣道:「不知道大小姐要討什麼樣的說法?」
唐岫兒又看了一遍手上的屍體,轉了轉眼珠,道:「我只問你人是怎麼死的。」
敖廣笑道:「連唐大小姐都看不出來,這樣的說法只怕多少有些貴重。」
唐岫兒怔了一下,突然明白道:「莫非你想要錢?」
敖廣嘆道:「老朽是個生意人,不免指望它換點柴米油鹽,如果有剩餘,還能買些肥皂胰子,把大小姐弄髒的地方擦一擦,免得嚇跑了客人。」
唐岫兒看了看狼藉的四周,面上也有些愧色,她緩和了語氣,問道:「那你要多少?」
敖廣的笑意絲毫未減:「一口價,每句一千兩。」
唐岫兒怒道:「你訛詐我?」
敖廣笑道:「不敢,唐大小姐若覺得這個價格不公道,這筆生意就算吹了。」
唐岫兒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珠不住往敖廣頭上看,似乎又想操起個銀盤把他再砸矮几寸。她突然一咬牙道:「好,我買了。你講!但不知道你有沒有命花!」
敖廣拱手向四面一揖,笑眯眯的道:「這個倒不勞大小姐挂念。既然這筆生意算是成了,還勞各位作個見證……大小姐手上抱著的這位朋友,只怕是中毒死的。」言罷望著唐岫兒,緩緩豎起一個指頭。
唐岫兒撇嘴道:「這連傻瓜也看得出來,你也有臉向我收錢?」
敖廣道:「大小姐既然看出來了又為何不早說?唉,不知不覺又說了一句。」然後伸出兩根手指在眼前搖了搖。
唐岫兒雙拳緊握,似乎隨時都要向敖廣那張噁心的笑臉上揮去。一旁的謝杉趕忙擋在他們之間,道:「這句話算我買的——他全身沒有其他的傷痕,到底是怎麼中的毒?」
敖廣道:「就在大小姐用來砸人的那枚銀盤上。」
眾人的目光齊向仍在一旁的銀盤看去。銀盤倒扣在桌腿旁,盤底已經烏黑髮亮。
敖廣道:「這種毒藥由一種九色海星混合血鰭鯨的尾鰭骨製成。是這幫倭寇最常用的毒藥之一,見血后隨血攻心,本來也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可斃命,不過謝公子卻餵給他了一顆謝家獨門的續命金丹,讓他還多講了那麼多……唉,如果這些話留給老朽來說,多少也能掙出幾個月的馬料錢來。」而後連續豎起了兩根手指。
謝杉道:「這幫倭寇為什麼要下毒?」
敖廣沒有答話,伸出另一隻殘臂,嘆息一聲道:「可惜老朽二十歲的時候被一條白鯊咬斷了這隻手,謝公子如果多問兩句,老朽的手指就不夠用了。所以謝公子還是趕緊先清帳的好。」
謝杉怔道:「我怎麼可能隨身帶著那麼多銀子?」
敖廣笑道:「謝公子也可以先打個欠條,雲南謝家的名聲,老朽還是信得過的。」
謝杉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唐岫兒已經怒喝道:「你敢向他要欠條?」
敖廣淡然道:「唐大小姐要是願意打這個欠條,老朽當然也是不敢不信的。」第一部分
9.十二層樓載古船(2)
這時,卓王孫在一旁笑道:「敖老闆,五千兩銀子就算我借給那兩位,只是怕你也不知道那些倭寇在怎樣銀盤底上下毒的吧?」
敖廣的臉上立刻又堆起那種諂媚的笑容:「嘿嘿,郁公子果然是明眼人,老朽只知道這幫倭寇最近在海上打探,是為了做方天隨這筆大買賣,毒死裘鯤大概不外乎殺人滅口。至於毒為什麼偏偏那麼巧,下在銀盤底上,又恰好被唐大小姐拿出來砸人,就確實不知道了。郁公子的錢是萬萬不敢收,只是要稟告郁公子,您船上的水手、用具都已備好,馬上就可以出海。」
唐岫兒道:「慢,朝廷明明下令海禁,為什麼他的船可以出海?」
敖廣道:「若是唐大小姐的船上也掛了張大人特許的通行旗,那也一樣可以出海。這個可不是老朽能夠說了算的。」
眾人聽敖廣這麼一說,目光都往窗外投去。
然而窗外不是一艘船,是兩艘。
卓王孫的那艘船當然十分的寬敞,結實,船身剛剛油漆過,就像剛準備好要出門的年輕人,乾淨而堅實。只需看敖廣那羨慕之極的眼神,就知道這絕對是一艘花錢也買不來的好船。
然而大家的目光還是都被旁邊那艘船給吸引去了。
那實在是一艘古怪的船。大得古怪,舊得也古怪。
船長四十四丈,高十六丈,比一般的海船大了十倍不止。船身和甲板上的木頭看上去已飽歷滄桑,腐痕斑駁,似乎是不久前才從水底撈上來。只有主桅上扯開的一面十餘丈見方的巨帆是嶄新的,雪白耀眼。另外一支副桅挺立昂揚,一張略小的白帆前面,居然也掛著一面通行旗。桅杆上幾個工匠身吊繩索,正在那面白帆上畫著什麼,甲板上一個挽著雙髻的小姑娘抬頭指揮著。
敖廣湊到卓王孫身旁,身上金縷玉衣發出一陣脆響,他小心的問:「那些倭寇絕不是易與之輩,還是儘早出海的好,要不然老朽替郁公子安排立刻上船?」
卓王孫頗有興緻的望著那個小姑娘,道:「不必了,叫他們回去。」
敖廣臉上的笑容頓時凍住,驚道:「回去?怎麼回去?」
卓王孫淡淡道:「怎麼來的,就原路開回去。」
敖廣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麼要開回去,難道郁公子有什麼不滿意的?」
卓王孫笑道:「不是,只是我們現在想上另一艘船罷了。」
卓王孫幾人剛一踏上那艘大船的甲板。那小姑娘就跑過來,怒氣沖沖的道:「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跑到人家的船上來?」
卓王孫笑道:「我們是想租船出海的人。」
小姑娘哼了一聲,仰頭看天,道:「晚了。」
卓王孫道:「怎麼晚了?」
「晚了的意思就是已經租出去了。」那小姑娘很有些得意:「半個時辰前,這艘船已經被一位公子包下了。」
一旁唐岫兒搶白道:「他一個人租這麼大艘船?」
小姑娘朝她翻了翻眼珠,道:「人家有錢,不可以么?」
唐岫兒哼了一聲:「我們也要出海,他給你多少錢,我們加倍給你。」
小姑娘皺了皺鼻子,道:「我怕。」
唐岫兒道:「你怕什麼?怕我們沒他有錢?」
小姑娘搖頭道:「我怕你們打不過他。」
唐岫兒笑了起來,她回頭道:「表哥,這個小姑娘倒真是有意思。她居然怕我們這麼多人打不過他。」
小姑娘道:「這有什麼好奇怪?只怕天底下已經沒有人能打過他。」
唐岫兒撇了撇嘴:「好大的口氣,攔不成你這船還是武林盟主的?」
小姑娘道:「不是。」
唐岫兒又冷笑道:「不是他的難道是卓王孫的?——我是說華音閣主卓王孫?」
小姑娘白了她一眼道:「我說你怎麼這麼笨呢,這船是楊盟主租的卻不是楊盟主的,它是我家主人剛剛買的古董。」
唐岫兒心中早憋著一股火,見那小姑娘俏笑倩兮,滿臉頑皮天真,倒也不好發作,只得悻悻然追問了句:「什麼古董?」第一部分
10.十二層樓載古船(3)
小姑娘道:「這艘船是一百年前三保太監七下西洋時所乘,不是古董是什麼?不過瞧你一臉的精明相,只怕也不知道它古董在哪裡。這船自最後一次從安息回來就一直由司禮監保管,最近有人提議要把它改為客船,依古航程從劉家港直到安息,重現國威云云。當今萬歲爺一時興起就下旨將此船從司禮監調出來,一路運到江蘇。途中卻發現這船廢棄太久,已經千瘡百孔,到達劉家港時已經比一堆朽木好不到哪裡去,若要修復,司禮監和劉家港縣衙誰也不願意出這筆錢。正好又有人上摺子說此舉華而不實,勞民傷財,如果皇上非要堅持的話,十幾位文臣就要尸諫,於是這場盛舉就不了了之。司禮監和劉家港縣衙兩邊都愁這塊燙手山芋沒法交卸,我家主人就花重金將這艘船買了下來,又花了十倍的錢,才修復到可以出海的地步。」
這時敖廣也撐著拐,從舷梯上踱了上來,道:「這艘船當年叫做『大威天朝號』,曾經布國威於四海,帶回珍寶無數,雖說如今已是無用的東西,但如果有人要買,司禮監和縣衙也會狠敲一筆,這位姑娘的主人居然說買就買下了,還出錢修復出海……嘿嘿,看樣子最近有錢人是越來越多了。」
那小姑娘道:「知道就好,實話告訴諸位,這艘船我主人愛租誰就是誰,若有鄉下人以為拿著幾個錢就可以到處窮擺,排出三文錢就說『俺有錢』,可實在是找錯了地方。」
唐岫兒怒道:「我看你是故意找茬,租給誰不是租,難道楊盟主的銀子就比咱們的要亮眼些?」
那小姑娘笑道:「那倒也不是,只是我家主人偏偏喜歡把船租給武功蓋世的高手,卻又找誰的茬來著?如果諸位不服,完全可以找楊盟主比劃比劃,不說能勝個一招半式,就算能與楊盟主見個尹呂,我主人一定也歡迎的很。」
唐岫兒喝道:「什麼飲驢騎驢,你們主人倒真婆婆媽媽的緊。」
那小姑娘拍手笑道:「我就知道有人會上當,果然這位有錢的大姑娘就拽著小辮子竄了上來……伯仲之間見尹呂,當然就是說跟楊盟主功夫差不多高低了。什麼飲驢騎驢,還是留給姑娘來作吧。」
唐岫兒氣的臉都白了,卻說不出話來,一轉頭看著謝杉,大喝道:「你在我身邊作什麼?還不趕緊站開些!」
謝杉倒也司空經過,訥訥的站到一邊去。唐岫兒惡狠狠的瞪著那小姑娘,卓王孫笑道:「在下倒一直希望能有這個機會,只是現在還早了些。」
小姑娘哼了一聲,道:「沒錢的人又來裝過期的英雄了。」又指著卓王孫道:「真是不明白,明明這位公子有船,你們不去找他卻非要來找我。」
卓王孫笑道:「我那艘船卻是坐不得。」
小姑娘道:「怎麼坐不得?」
卓王孫道:「因為它很快就要沉了。」
小姑娘驚訝的又望了望旁邊的那艘船,道:「好好的怎麼會沉?」
卓王孫一笑道:「因為我說它要沉。」
話音未落,那艘船突然猛地一震,真的開始往下沉了。仔細看去,船上的水手居然有些拿著鑿子,有些拿著斧子正買力的在拆船。只見四周水沫汩汩而上,向船身聚攏,不一會,船身的一大半已斜浸在水中。
小姑娘驚得說不出話來,喃喃道:「瘋子,你們都是瘋子。」
卓王孫道:「不知道瘋子可不可以租船。」
小姑娘向後退了一步,跺腳道:「只有瘋子願意和你這個瘋子同行呢!」
這時聲嘆息從水面傳來:「若能與這位公子同游海上,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寧願瘋了好。」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人白衣勝雪,足下一葉扁舟來勢正急,面上的神情卻十分閑淡,赫然正是當今武林盟主楊逸之。
卓王孫笑道:「原來是楊盟主,郁某商賈末流,江海之上得晤名賢,自當退避三舍。」
楊逸之淡淡笑道:「再退三舍,只怕就到了海龍王那裡了。」
此話一語雙關,兩人一起大笑,楊逸之道:「沒想到多日不見,郁兄卻多了這些虛禮。」
卓王孫笑道:「盟主世外之人,自可放達。我輩俗流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楊逸之微笑拱手,兩人一起向船里走去,其他人趕忙跟進。
那小姑娘氣的差點說不出話來,道:「慢!楊盟主,就算這些人是你的朋友,讓不讓他們上船,多少也得問過我家主人!」
楊逸之止步,道:「三日以來,尊主人一直避而不見,倒也不是楊某有心無禮。」
小姑娘直視著楊逸之,一字一句的道:「不是避而不見,而是不能見。」
楊逸之道:「難道尊主人有什麼難言之處?無論此事是否因我而起,楊某既然遇上了,就當儘力相助。」
唐岫兒點頭暗許,久聞此屆武林盟主武功雖高,行止卻孤僻難以親人,然而方才見他路遇不平,仗義相助,言行中還是頗有俠道盟主的風儀,不由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正在這時,一聲極輕嘆息彷彿是從海面上浮了上來,就是這輕輕的一聲,讓人感到連天地萬物都和它一起嘆息起來。第一部分
11.船中佳客顏如玉(1)
眾人的耳中頓時沉寂下來,彷彿一切的力量都被用去捕捉那聲音的餘韻。而它卻又立即無跡可尋,好似本身只是風聲、雨聲、浪花聲偶然邂逅的產物,就只這一瞬間,已經足以讓所有人相信,自己一生中不曾有、也不再會聽到這樣美好的聲音了。
正在這時,船中的樓梯上響起細碎的金鈴聲。
一道耀眼的紅光緩緩投照到甲板上。一個紅衣女子扶著舷梯,緩步從樓上走了出來。
雖然她走得很慢,可人們始終無法諦視她的臉。只覺得她每一步都搖曳多姿,如踏蓮花。
檀香四散,海風揚起她黑得發藍的長發,像一蓬妖艷的蓮花,自在綻放在海天之際,飛揚的青絲和她身上纏著的一匹大紅麗紗彼此映襯,華麗得有些令人頭暈目眩。
她的膚色略深,眼睛比中原人更大更黑,迎著陽光半張半闔之間,透出一種野性未泯的機智。更讓人難忘的是,她寬闊前額上,不是照例點著一顆吉祥痣,而是嵌著半輪鮮紅欲滴的月牙。光華輪轉的寶石深深嵌入骨骼之中,這種奇異的裝飾深深透出一種邪惡的誘惑來,讓她看去彷彿從天竺壁畫中走出來的散花天魔女。
她嘴角掛著一絲冷漠的微笑,古潭一樣澄靜的目光從楊逸之身上一掃而過,又投向大海深處,輕聲道:「我還以為是楊盟主不肯見我呢。」
楊逸之注視著她,眼中的神色漸漸有些異樣。
那女子沒有看他,嘴角卻輕輕漾起一絲微笑,似乎在提醒他什麼。
甲板上的人都希望她能繼續說下去,因為能多聽到她的聲音一會,實在不失為天下最為享受的事,何況甲板上那幫人本身就是天下最懂得享受的人。
然而她卻也不再開口,兩人就這樣在甲板上默默的對峙著。
過了好久,唐岫兒終於忍不住,道:「原來你就是這艘船的主人?」
那女子微笑道:「是。姑娘莫非就是那位非要租船的朋友?」
卓王孫回答道:「是我。」
她緩緩回頭,目光從眾人面前一一掃過,最後停佇在卓王孫臉上。
她深黑的眼睛立刻起了變化。森寒的深光如春水一般化開,眸子深處漸漸躍出兩團浮動的火焰。這團火似乎本身就有著生命,照耀著她,燒灼著她,促使她丟開眾人,一步一步向卓王孫走來。長長的裙裾拖在潮濕的地板上,在寂靜的空氣中發出沙沙的響聲。
旁邊的相思和步小鸞都嚇了一跳,相思上前一步,道:「這位姑娘,莫非你認得我家公子?」
她並沒有答話,在卓王孫面前停住腳步,眼睛半步也沒離開過他。
很多年都沒有人敢如此正視卓王孫了,卓王孫覺得有些有趣,微笑看著她,靜待她下一步的舉動。
那女子臉上的神色急遽變化著,彷彿仰望的不是人,而是高山,是青天,是無法可及的虛幻。她的臉色最後歸於虔誠——一種莫名的虔誠。這是跋涉了千山萬水的朝聖者,在面對白雲青竹深處那座巍峨神殿時才有的表情。
她仰視著卓王孫,鮮麗的唇中吐出兩個古怪的音節,臂上紅紗一揚,竟已深深的跪了下去。
她緩緩用額頭觸到卓王孫的腳背,五尺幽藍的長發壓著緋紅的紗裙,就在甲板上鋪了一地。
卓王孫皺了皺眉,似乎沒有想到,會有印度教徒在大庭廣眾之下,向他行最隆重的觸腳禮。其他的人更是目瞪口呆,看得詫異之極。眼前的景象無比詭異也無比香艷,簡直就如天女摩詰突顯法身,再虔誠的跪伏在神佛腳下。
那女子緩緩站起,低頭道:「我的天朝公子,我主濕婆大神居然賜給了您一張和他一樣的面孔,您是被諸神祝福、崇拜、敬畏的,濕婆神的化身。」
卓王孫問道:「你是曼荼羅派教徒?」
她低下頭,當胸結了個手印,道:「感謝尊貴的濕婆神。我是大神攪拌大海時升起的天國歌伶,阿卜羅婆蘭葩,等候您的命令。」
卓王孫淡淡道:「我並非曼荼羅教眾,也不曾見過濕婆尊容,你不需如此多禮。」
自稱蘭葩的印度女子恭敬的回答:「這是神的旨意,請公子恩賜蘭葩一個侍奉公子的機會。」
卓王孫淡然一笑,道:「我正要出海。」
蘭葩向後退了一步,躬身作了個邀請的姿勢道:「人間的一切尊榮和富貴,都屬於濕婆大神。公子請上船。」
卓王孫道:「這些人是我的朋友,你的船夠大么?」
蘭葩的身子躬得更低,道:「凡大神所處,天負海涵,何所不包,何所不有?諸位請。」
唐岫兒也要跟著上船,謝杉猶豫道:「表妹,我們和他們素不相識,搭他們的船似乎不太妥當。」
唐岫兒哼了一聲,道:「那郁青陽不是自稱這裡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么,怎麼就素不相識了?何況這海禁也不知道要禁到何年何月,難道一直這麼等下去?我和你出來都三個月了,我爹一定著急得要死,可不能在這個鬼地方耗著。」她看了看謝杉愁眉苦臉的樣子,心頭又是一氣,道:「更何況,跟著他們說不定能打聽到那幫倭寇的消息,如果我們能為民除害,把這幫倭寇殺個片甲不留,回去向你爹和我爹不都有個交代?你也不必整天搭拉著苦瓜臉,擔心為跟我偷跑出來而挨罵了。」
謝杉苦笑道:「表妹,我絕對沒有怪你,只是我爹要是知道了,哪裡只是挨罵那麼輕鬆。你所說的確很有道理,但……」
唐岫兒嗔道:「有道理你還不快走,愣在那裡像根木頭。」言罷轉身自顧自向前走去。
謝杉無可奈何,搖頭嘆了口氣,提起兩隻木箱跟了進去。
剛進艙門,還沒來得及看清艙內的陳設,門外就是一陣喧嘩,似乎又來了不少人。
就聽有人在門外粗聲喝道:「誰是船老闆,快些出來講話!」
還不等裡邊的人回答,就聽那人又道:「再不出來我們就進去了!」話音剛落,噼里啪啦腳步聲一陣亂響,二十餘個官差不由分說就涌了進來。
蘭葩冷眼看著來人道:「諸位有何貴幹?」
為首一人吆喝道:「你運氣來了,我家方大人要租你的船。」
方大人?大家循聲看去,只見門口緩緩踱進一個穿著官服的人,大概四十上下,長眉細目,面白長須,麵糰團的,倒還不是面目可憎。卻正是倭寇們四方尋找的肥羊方天隨。第一部分
12.船中佳客顏如玉(2)
方天隨見眾人注目過來,乾咳了聲,撥開手中的摺扇虛搖了兩下,旁邊立刻有人遞上一塊絲巾,他接過來在額頭上微微粘了幾粘,看也不看,向一邊丟去,嘆了口氣,道:「方富,不得無禮。本官是怎麼督導你的?本官居官清廉,兩袖清風,愛民如子,斷案如神,是何等的體面有禮?你怎麼能丟了你家老爺的麵皮?你看這位小姐如花美貌,不是千金小姐也是小家碧玉,古人說的好,上善若水,意思是說那些上等的善人,都是如水般秀氣女子。這位小姐已經善到了極點,就是本官說話,也要客氣三分,你怎可如此唐突?」
這番話半通不通,故作腔調,只聽得大家身上一陣發冷,頓時覺得他那張白皙老臉一下子成了秋後霜打的柿子皮,分外可憎起來。
唐岫兒氣得剛要猛撲上來,蘭葩冷冷道:「方大人來得不巧,這艘船已經租出去了,大人請回吧。」
方天隨毫不在乎道:「本官有急事出海,和他們同行也無妨。」一面用餘光掃了掃唐岫兒,又在相思和步小鸞身上停佇了許久,笑道:「真是水皆漂碧,清澈見底啊。哈哈哈哈……」聽得眾人一陣牙酸。
蘭葩道:「方大人還是等幾天再走,小船已經客滿了。」
方天隨搖扇笑道:「本官擠擠倒也無妨……」他猛地將手中摺扇一收,沉色道:「這位姑娘不必瞞我,這艘大威天朝號,是當年鄭和船隊中最大的一艘,足足可載一萬人,難道會怕多了我們幾個?不妨實話告訴姑娘,本官這次急著出海,一是上任在即,天子之命,萬民之請,非同兒戲。另外則是要將義父大學士嚴嵩嚴大人所贈的一些土產運回海南,東西雖然不多,但卻是義父大人的一片心意。方某君命父命在身,萬萬不敢耽擱。只要能安全到達海南,本官寧願拿出一萬兩白銀做謝儀。」
唐岫兒截口道:「一萬兩算什麼?」
方天隨細長的眼睛收縮了一下:「一萬兩難道還少?」
唐岫兒輕輕哼了一聲,道:「方大人的這批土產,估價最低也在七百萬兩以上。如今方大人的行蹤已被倭寇察覺,自然是凶多吉少,在他們動手之前,搭這艘船提前出海,或許還可以躲過一劫,換這麼划算的事,一萬兩是不是也太難以出手了一些?」
方天隨注視著唐岫兒,長眉動了動,冷冷道:「姑娘好大的胃口。不過本官若是告訴姑娘,如果本官不在船上,這艘船一個月內休想出海,姑娘是信還是不信?」
眾人心中都是一沉。嚴嵩一黨把持朝綱二十餘年,黨羽遍布天下,小小劉家港又豈能例外,若是真激怒了方天隨,這艘大威天朝號只怕再難離開劉家港。
唐岫兒冷笑著望著窗外,道:「好一個手眼通天的方大人,只是大樹都快倒了,不知道猢猻還能風光幾天?」
方天隨臉一沉,目光像刀子似的在唐岫兒和她身旁的謝杉臉上颳了好一陣,最後嘿嘿冷笑一聲,道:「好,我們走著瞧。」言罷,一拂袖,向門外走去。
「方大人請留步。」卓王孫道:「方大人如果非要乘此船出海,倒也別無不可。」
方天隨回過頭,臉上已然換了一副笑容:「這位公子是——」
卓王孫道:「在下郁青陽。」
方天隨想了片刻,以手加額,驚道:「哦,原來是江南郁家的公子,說起來我和令尊大人的主座恩師都是張太傅,也可以算得上有同門之誼,方某還得厚顏叫郁公子一聲世侄。不過近年來忙於公事,兩家疏了走動,還請世侄回去後代為致意。」
卓王孫淡然一笑,道:「不敢。」轉而對蘭葩道:「這船上可有足夠的艙房?」
蘭葩恭恭敬敬的答道:「船上一共有十四間頭等艙房,天字和地字各三間,玄字和黃字各四間。」
卓王孫道:「那就請你代為安排。」
蘭葩低頭道:「是。郁公子是真正的船主,和兩位小姐就請到天字型大小三間艙房屈尊;楊盟主也是我請來的貴客,請到地字一號房;我自己在玄字一號,也就是屏風前那一間,如果大家行程中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來找;唐小姐和謝公子若是一道出海,就請到玄三玄四,這兩間房靠近上梯,去甲板最為方便;至於方大人請到黃三房間,旁邊有懸梯直接通往樓下,方大人的手下,全部請到樓下二等艙休息。」
「蘭葩小姐真是有心人,連我這個在海上混了大半輩子的人也未必能如此周到。」敖廣笑嘻嘻的杵著拐從門口進來:「我年紀大了,也喜歡沒事上甲板去活動一下筋骨,就請蘭葩小姐給也我安排到上梯旁的黃字一號罷。」
蘭葩微皺起眉,道:「你也要去?」
敖廣笑道:「最近客商的油水都給倭寇颳得差不多了,生意難做得很。難得這艘船上都是有錢人,我想來想去,還是拼了這把老骨頭跟著諸位走一趟,怎麼也可以粘一身油水回去燒湯喝。」
卓王孫笑道:「敖老闆身上的油水若肯燒湯,只怕整個太倉縣的百姓三十年內就不用吃別的了……不過外人看到,只怕是會錯認劉家港出了位豬精。」
敖廣訥訥笑道:「郁公子說笑了。敖某雖然薄有貲財,但家大業大,難免開銷也就大一些,老朽已經六十三了,又有七個兒子,九個女兒,二十三個孫兒孫女,遇上個娶婦嫁女,生子誕孫,招待親朋好友左右鄰居,這些年吃都吃窮了,哪裡還有什麼油水。」
卓王孫笑道:「只怕是敖老闆油水吃的太多,想換換口味了。只是郁某一向吝嗇的緊,可沒有什麼青菜蘿蔔的給敖老闆。」
敖廣道:「公子取笑了。敖某哪裡敢要公子什麼?方大人不是要付給郁公子一萬兩的船資么,公子翩翩佳質,自然不會受這些俗物之累,老朽頭十天的開銷,便出在方大人身上了。」
卓王孫笑道:「敖老闆不愧是海龍王,大小魚蝦都要通吃。」
敖廣大喜道:「這麼說,公子是答應了?」
卓王孫微微一笑。
蘭葩低聲道:「既然人員已定,今晚我就先吩咐頭等艙廚房準備九位客人的飲食?」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十位。」
眾人怔了一怔,卓王孫走到謝杉面前,抬手敲了敲謝杉身旁的那個紅木箱子:「日之西矣,牛羊下來,兄乃何辜,仍棲於塒?」第一部分
13.船中佳客顏如玉(3)
謝杉和唐岫兒都是一怔,片刻之後,才驚問出聲:「你……你是說這裡邊有人?」
卓王孫笑道:「有人,但不是個普通人。」
謝杉和唐岫兒對視了一眼,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以他們二人的武功,居然能被人偷偷潛入自己的隨身行李而絲毫不為所知!
唐岫兒上前了兩步,仔細看了看木箱上的鎖,搖了搖頭,疑惑望了卓王孫一眼:「那你說裡邊是個什麼人?」
卓王孫笑道:「躲在別人的行李里,還能是什麼人?」
唐岫兒沉下臉,揮手一掌向木箱劈去,木箱應聲而碎。
一條黑影倏然從碎木中竄起,諸人驚退一步。那條黑影折了一折,電般射到旁邊的一張椅子邊,卻也不急著坐,從緊身衣袖口掏出一條手絹,仔細擦了幾下,半坐半倚的靠了上去。
旁邊方天隨眼睛一亮——那個黑影居然是個女人。
江湖中俠女雖多,身材這等穠銜得衷的卻甚為少見。只是這具軀體卻從頭到尾都裹在一襲漆黑的夜行衣中,不免令方天隨大呼可惜。
那人眼中露出一陣厭惡的神色,舉手在身上使勁拍打著,似乎沾上了什麼不潔的東西。
唐岫兒沒想到這個人被自己從行李中提了出來,居然還大搖大擺的坐著拍灰。她上前一步,抬手指著那人的鼻子道:「你是什麼人?」
黑衣人頭也不抬,道:「賊。」聲音嘶啞沉悶,與她曼妙的身材大相徑庭,眾人聽的都是一呆。
唐岫兒聽她就這麼坦然承認了,反倒是一怔,問:「賊?那你在我的行李里做什麼?」
黑衣人有些不耐煩:「賊當然是偷東西。」
唐岫兒指著碎成好幾片的木箱,道:「我帶回去的禮物都被你偷走了?」
黑衣人冷冷道:「被我扔了。我做賊的可也有些身份,怎麼會去偷那些俗不可耐的東西?」
唐岫兒氣的打顫:「扔了?你為什麼扔了?」
黑衣人似乎都懶得答話,淡淡道:「你這箱子也不選大一些,有它沒我,有我沒它,你說該不該扔?」
唐岫兒指著大門道:「你難道沒有腿,不會自己走上來?」
黑衣人道:「做賊的都要自己走,還不成了笨賊了么?」
唐岫兒氣的咬牙道:「好!那你上船來偷什麼?」
黑衣人道:「你的東西我雖然不屑偷,別人的可不一樣。」
唐岫兒咬牙道:「好大的賊架子。你知道我通常是怎麼對待賊的么?」她頓了頓,重重的道:「那就是在他身上種個十幾顆鐵做的蒺藜,再亂棍打出去。」說著伸手往腰間的鹿皮袋探去。
卓王孫嘆道:「唐大小姐還是慢些動手的好。」
唐岫兒瞥了他一眼,道:「人言孟嘗雞鳴狗盜,莫非郁公子也是一樣?」
卓王孫笑道:「這卻說不上。只是唐家暗器雖然厲害,卻不一定能對付得了這個賊。」
唐岫兒疑惑的望了卓王孫一眼:「什麼賊這麼厲害?」
卓王孫淡淡笑道:「世間風月原無主,暫借歸去未留痕。」
唐岫兒有些疑然,又仔細打量了一下椅子上的黑衣人,突道:「難道她是空蟾?」
卓王孫笑而不答。敖廣打量了一下黑衣人,若有所思的道:「空蟾?不錯,這位應該就是號稱天下第一妙手空空的神偷空蟾。」
眾人又是一驚。
這間大廳里站著的每一個人都是名人,然而沒有人敢保證自己的名氣就一定比空蟾要大。空蟾的武功並不高。她之所以出名完全是因為技藝妙絕,據說她九歲那年就曾經獨身潛入大內,於祭天典禮的前夜,盜走嘉靖卧榻旁的禮劍。
不過她雖然是個神偷,但卻絕不貪財。不貪財的小偷全天下也許只她一個。她只貪一種東西,就是奇怪的東西,而且越怪越好。所以她偷過的東西不僅是別人偷不著的,也是別人根本想不到要偷的。
空蟾行走江湖的年月沒有人說得清,有人說是十幾年,有人說是幾十年。唯一肯定的是這些年中就只失手過一次。就是十年前,她試圖潛入華音閣青鳥島,盜走人魚星漣。雖然沒有成功,卻從武林禁地華音閣全身而退,那年她才二十歲。從此她就成了武林中最有名的人之一。
不過空蟾生性孤僻,無親無友,見過她的人可謂少之又少,更少有人想到她居然是個女人,還很可能是個非常好看的女人,更可能是個非常有錢的女人。
於是方天隨和敖廣的臉上都浮現出了笑容,只有唐岫兒笑不出來。她冷哼一聲:「她是空蟾又怎樣?難道我唐岫兒就怕了她不成?」
卓王孫道:「唐大小姐當然不怕,不過空蟾雖然是賊,總是個雅賊,唐小姐何不給她個面子,看她究竟盜的是什麼,也是蒼茫海程中一樂事,唐小姐以為如何?」
方天隨突然想起了什麼,道:「這個……世侄,這裡只怕不太方便讓空蟾小姐一試身手。」
卓王孫笑道:「方大人放心,這位姑娘既然是空蟾,就決不會動你那些『土產』。」
唐岫兒道:「那我送人的禮物怎麼算?」
卓王孫道:「不知道唐大小姐那些禮物是不是抵得過兩位的船錢?」
唐岫兒愣了片刻,提高了聲音道:「你敢威脅我?你以為你是船主就可以威脅我們?」
卓王孫笑道:「不敢,唐小姐若還想坐我的船,這點面子,總還是要給郁某的。」
還不等唐岫兒說話,蘭葩已截口道:「空蟾姑娘請到方大人隔壁的黃三房間休息如何?」
空蟾瞥了一眼眾人,道:「給我一間乾淨的房間,我不想和任何男人住隔壁。」
蘭葩道:「那只有玄二了,右邊是我的房間,不過左邊則是唐大小姐……」
空蟾道:「那也無所謂。」言罷也不待蘭葩領路,自己上樓去了。
唐岫兒回頭冷冷的望著卓王孫道:「郁青陽,等我收拾了那幫海盜,再來找你算帳。」
這時,甲板上傳來一陣長笛——大威天朝號在經過百年沉睡后,終於再次揚帆啟航了。第一部分
14.雪膚紅畫耀幽燭(1)
第二層的十四間頭等艙房圍成一圈,中空,透過欄杆往下看去就是第一層的大廳了。西北面的四分之一個圓是天字房,卓王孫,相思,步小鸞分住一、二、三號,楊逸之則在東北面的地字一號。天地字房與東南面的玄字、西南面黃字房相對,南北兩個半圓右邊豎著一道屏風,左邊則是一道下梯隔開,天與地,玄與黃字房中間還分別由一道通往甲板的上梯。(詳見附圖一)
蘭葩將卓王孫一行領到天字房,然後躬身退了出去。
這是有客廳、卧室以及梳洗室的套間。門口各有兩支落地柱燈,燈罩狀如卧蓮,是一塊淡藍的雲英整塊雕成,在燭光下顯得流光宛轉,精巧絕倫。其他的陳設,亦是極盡奢華,幾乎可讓人忘了是在旅程之中。
雖然房間已整齊得一絲不苟,但相思還是習慣性的上前替卓王孫整理床幔。他們此行雖然扮作夫妻,卻並不同住。
相思疊好被褥,好似發現了什麼,從床柜上拿起一個更漏來:「好別緻的更漏。」
卓王孫伸手接過來看了看,道:「這種樣式來自高麗,傳入中原不到十年,漏杯狀如水滴,支架是銀質的,整個晶瑩剔透,每滴到六個時辰,漏杯會因自身重量的變化自動翻轉。邊陲小國,用具能精緻到此,也算是難能可貴了。」
這時,身後有人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步小鸞笑盈盈的道:「哥哥。」
卓王孫道:「天色晚了,你還不回房睡覺?」
步小鸞搖搖頭:「我想去看看海——」她似乎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於是微微笑了一下:「我想晚上的海會很好看。」
卓王孫輕輕拍拍她的頭:「以後有你看的時候。好吧,我們走。」
走廊上的房間幾乎一摸一樣,門內也有兩支落地蓮燈,只是水晶燈罩的顏色分紅藍兩種,每個房間並不相同。房客們都在擺弄自己的行李,門口堆了不少垃圾。前麵灰灰暗暗,隱約矗立著一扇一人高的屏風,兩人才知道已經走到了盡頭。
卓王孫只瞥了一眼,便覺得這座屏風有些古怪。
屏風共七面,上畫竹林七賢,看去漆色尚新,筆法說不上惡俗,但色彩卻極為濃艷,在傍晚灰暗的光線中,卻仍讓人覺得刺眼。
更怪異的是那些天竺古檀雕成的屏風座架。
座架雕琢精緻,紋理細密,看上去已是百年古物,卻依舊光彩可鑒,沉香撲鼻。與那屏畫比較,只覺甚是不相搭配。
卓王孫似乎對屏風提起了點興趣,仔細看了一會,正想找蘭葩詢問屏風的來歷,回頭時步小鸞已經不見了。
走廊上還殘留著一線金色的晚霞,似乎一觸到屏風,就整個消散了,周圍只覺陰寒之氣逼人而來。步小鸞已了無聲息,似乎也和那道殘陽一起消逝。
卓王孫皺了皺眉,正要去找,只聽屏風一側一聲尖叫,似乎是步小鸞的聲音。
屏風前面那間客房,門是虛掩的,隱約透出一點微光。卓王孫推門而入。客房裡一片漆黑,只有東面牆上,映著一暈燭光。步小鸞一身白裙,面牆而站,一雙手撐在牆邊的桌子上,不住顫抖,似乎不堪重負。桌上的紅光明暗不定,映出她半張神情恍惚的臉。
她茫然凝視著牆上的一幅畫,目光也因恐懼而顯得獃滯。
牆上是一幅血紅色的絲織曼荼羅圖。
圖中花紋無窮無盡的糾纏在一起,不知從何而起,也不知在哪裡終結。讓人只覺得一團艷麗得詭異的色彩撲面而來。再多看一會,似乎那些線條又遵循著某種規律,朦朦朧朧的,匯聚成一塊巨大的圖案,從自己眼睛深處緩緩凸現而出。
燭光搖擺不定,將四周器物的影子變成一個個血紅的巨影,彷彿洪荒怪獸逃離了圖畫的約束,正蠢蠢欲動,隨時搏人而噬。
步小鸞已經看得呆了。桌上紅燭的燭蠟,正一點一點滴到她蒼白的手上,像血一般耀眼,她卻毫無知覺。
卓王孫猛地將她的手挪開,道:「小鸞,怎麼了?」
步小鸞愣了一會,哇一聲哭出來,撲到他懷中,道:「有妖怪,那裡有好多妖怪,在叫我的名字,還有好多螞蟻一樣的東西,在咬我的手,都咬出血了,我卻動不了……」
卓王孫憐惜的拾起她的手,將上邊的蠟輕輕拂去:「是蠟燭。牆上的圖是曼荼羅。這應該是蘭葩的房間,她是曼荼羅教派的人,必須隨身帶著這種圖案。」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道:「這船上的東西很不簡單,你以後千萬不可以亂闖別人的房間,如果再見什麼古怪的東西,要馬上走開。」
小鸞抬起淚眼:「我真的是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才進來的,你相信我啊。」
卓王孫點頭道:「好了,月亮出來了,我們上甲板去吧。蘭葩去了那麼久,也應該快回來了。」
小鸞被他拉著往外走,還不停的回頭看:「哥哥,真想不到,蘭葩姐姐會住在這樣的房間里。」
卓王孫隨口回答:「的確有些奇怪,她把所有的帘子都放了下來,入門處兩座蓮花燈都壞了卻沒有換,屋子裡只點著一隻蠟燭,似乎是晝伏夜出,怕見強光,這倒不像是蘭葩的習慣。」
步小鸞道:「蘭葩姐姐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不過我覺得她一定有心事,她每次看到楊大哥,眼神都很不自然。」
卓王孫笑道:「你哪裡知道什麼是心事?」他又看了一眼桌上陳設的七面銅鏡,一笑道:「看樣子她還是個孤芳自賞的女人。」
步小鸞道:「什麼是孤芳自賞啊?」
卓王孫一面說一面帶著她往上走,道:「這孤芳自賞的意思么,你卻還是永遠不要知道的好。」
兩人剛剛來到舷梯口,冰涼的夜色就像一堆濃厚的黑雲,撲面壓來,步小鸞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突然,甲板上有人一聲驚呼,而後一聲巨響,有東西轟然倒塌下來。
兩人快步來到甲板,只見蘭葩全身**站在船頭,滿臉驚駭的神情,她似乎急著想掙脫出來,但她的手卻被一條黑影死死抓住了。此刻月色稍盛,才讓人看清那條黑影原來是一個陌生的少女。
陌生少女跪在船欄邊,粉色的胸襟上浸著好大一塊殷紅的血跡,她用力握住蘭葩的手,掙扎道:「主人叫我來通知你們,快叫水手掉頭,前邊,前邊……」突然身體一軟,昏倒過去。
蘭葩見有人上來,更是滿面驚羞,無奈卻脫不出手,只得背面著來人跪了下去。
她身邊放著一個盛滿水的木桶,一個木頭架子帶著幾塊帆布倒在欄杆上,欄杆的另一頭還掛著半幅被扯碎的麗紗。
看樣子她本是乘了夜色,在甲板的遠角搭了架子洗澡,沒想到卻無意中被爬上來的這個少女把架子撞倒,又扯碎了衣衫。
然而這個少女卻不是無意中爬上來的。
大威天朝號甲板離水有十六丈之高,這個陌生少女重傷之下,居然還能從欄杆下爬上來,武林中能做到這一步的人絕對不多。
更何況她還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主人要她來通知大家,前面……
前邊到底有什麼,能讓一個一流高手惶恐如此?而她的主人又是誰?莫非已經被這種無名的東西圍困?那麼為什麼她拚死爬上來,卻不向這艘船上的人求援,反而只讓他們快走?
浮雲漸漸被風吹散,森寒的月光像流水一般傾瀉下來。甲板上的一切都像結了一層冰。
卓王孫注視著那個陌生少女的脖子。
繡花衣領已經沾滿血污,象牙色的肌膚上赫然凸現著一個古怪的傷口,鮮血正從血口中汩汩外涌。第一部分
15.雪膚紅畫耀幽燭(2)
這種傷口絕不是刀劍造成的,而是一種鈍傷,類似於齒痕的鈍傷。在茫茫大海上,只有一種生物可以造成這種傷痕。那就是海蝙蝠。
海蝙蝠是一種黑色的利齒魚類,生性兇殘噬血,常常埋伏在海底水藻里,伺機撕咬獵物的脖子。它們在水下以吸吮其他魚類的體液為生,初秋之時也會順流來到岸邊,攻擊海岸上的牲畜和人類。
來到海岸的海蝙蝠能突然躍出水面一丈遠,尖利的牙齒瞬間就能準確的劃破獵物頸上的主動脈,然後宛如饕餮一般猛吸不止,甚至有時會將自己的身體漲破,和獵物同歸於盡。
更為可怕的是,它們咬人的同時還會往獵物的血管中注入自己的體液,這樣,傷口的血很久都不會凝固。有些人受傷后將海蝙蝠打死,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鮮血從自己的脖子里不斷噴涌,最後倒在水邊,慢慢死去。
因此,漁民們心驚膽戰的稱它們為海底閻王。在它們出沒的季節,沒有人敢呆在岸邊。而清晨沙灘上,人畜屍體上一對尖利的齒洞,也成為了大海中最恐怖的傳說之一。
然而,現在是初夏。
初夏的時候,去年的海蝙蝠已經死去,新生的海蝙蝠還都只是魚卵,絕不該出沒在海上。而且,海蝙蝠的牙齒也和蝙蝠一樣小而尖利,但是這個少女脖子上的齒洞卻顯得鈍而巨大。如果這是海蝙蝠所為,那麼這隻海蝙蝠的身形一定和人類一樣高大。
難道一隻和人類一樣巨大的海蝙蝠,已經提前從海藻間那些蒼白的魚卵里破殼而出?
又或者,根本不是一隻,是無數只?
——難道這就是少女警示的「前邊」有的東西?
就當卓王孫想這些問題的時候,一件糟糕的事情發生了——二樓的船客們已經聽到了動靜,一起湧上了甲板。
更糟糕的是,月光變得奇亮無比,把甲板上照得纖毫畢現。
蘭葩還沒能掙出手來,遮掩自己的身子。她背對著大家跪在甲板上,脊背微微顫抖著,一滴淚珠像珍珠般的滾在地上的月光中。
眾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卻是一片驚呼。
她光潔如絲綢的背上整個是一塊濃墨重彩的紋身!
那是一幅曼荼羅,一種不知意義的怪誕圖騰。
眾人的目光都被那色彩斑斕的神秘力量所吸引,再也挪不開去。那些無邊無盡的線條紊亂的在諸人的眼底涌動,中間夾雜著許多圓點,漸漸向外蠕動,突出,似乎又在掙扎升騰,化為一片鋪天蓋地的紅色,瞬時迷離眾人的眼睛。
那彷彿是世界重生時刻的古老記憶。
氤氳之氣在神的光照下散開,清者上升為烈焰,濁者下沉為寒冰。火焰和海水交界的地方,隱現著六根與天同高的祭柱。風雷隱去過後,海面還在濃霧中不安的動蕩著。猛然間,一聲重重的嘆息彷彿洞穿了無數重的時間與空間,從地獄中透空而來,卻又立刻潛歸海底,了無痕迹。霎時,海面彷彿充溢著緋紅的光彩,千聲萬聲的嘆息和哀嚎齊響,捍天動地,震耳欲聾。
嘆息之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甲板上的人不堪忍受這種折磨,拚命堵著耳朵。突然,人群中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宛如閃電劃破夜色沉沉的長空,抽打在黝黑的海面。方天隨手下三個武將竟同時發狂,在夜空中揮舞著雪亮的佩刀,向蘭葩撲來。
蘭葩靜靜的跪在甲板上,頭顱無力的垂在胸前,似乎已經陷入昏迷。
眾人正在驚愕,眼前猝然一花。楊逸之的身形騰空而起,只聽「啪」一聲脆響,副桅上那張白色巨帆應手而落。他一揮手,帆布平平鋪開,像一張巨大的白紙,輕輕落到卓王孫手上。
卓王孫心領神會,搶前一步,將帆布往蘭葩背上一掩,順勢橫抱起來,躲開了三人的一擊。那三個武將重重撲到在甲板上,猛地抱頭嘔吐起來。
四周頓時沉寂了下來,只有那翻江倒海的嘔吐聲,一次次撞擊在人們心頭。
過了好久,步小鸞突然哭出聲來:「就是這幅畫,我看見的就是這幅畫!」
眾人如被電擊,紛紛從出神中醒轉。敖廣棄了金拐,跌坐在甲板上,空蟾靠在欄杆上,雙手緊緊握住鐵欄。
唐岫兒扶著謝杉,顫抖著伸手指著蘭葩,喘息著道:「妖術,妖術!她分明就是妖怪!」
方天隨由兩個武將攙扶著,伸出衣袖不住擦著額頭:「的確是妖女,要好好拷問,好好拷問。」
蘭葩這時也漸漸恢復了神智,睜開眼睛,木然的看著眾人。
唐岫兒平靜了些,對卓王孫道:「郁公子,剛才的情形你也看見了,既然這個妖女奉你為主人,還請你給大家一個交代。」
卓王孫並沒有答話,只將內力緩緩注入蘭葩體內。
蘭葩的胸脯起伏了幾下,蒼白的臉上緩緩滑出兩行淚水,低聲道:「曼荼羅花紋,每一塊都代表一個神聖的意義。」她猛然翻過身,將帆布撩起一角,讓卓王孫看清那塊紋身:「我的天朝公子,用您那神賜的雙眼作證,它是濕婆大神所賜,須用我整個生命守護的神的恩典,而絕不是魔鬼的印記。」
唐岫兒道:「你們這些邪魔外教怎麼想我們管不著,但卻不能任由你用妖術迷惑大家。要是不想被拋下海去,就得想個法子把這背上的妖物弄掉。」她看了謝杉一眼:「我表哥可以幫你,保證你連一點痛苦也感覺不到。」
蘭葩驚恐的掙紮起身,深深跪伏下去,雙手拾起卓王孫的衣角,貼於胸前,啜泣道:「天朝公子,請您相信在你面前的這具肉身,是風暴的女兒闍衍蒂守護的。她證明它只獻給過神,而純潔無暇。它額上的寶石和背上的紋身,都如同您尊貴的容貌一樣,是神的恩賜,僅有它能榮耀我的軀殼。只要我的生命還在延續,它就將與我同在。沒有人能強迫讓我放棄神的恩典,除非是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大神親自收回這一恩賜——那也意味著將同時收回我的罪惡的生命……天朝公子,蘭葩並非有意驚嚇你的朋友,請原諒我的過錯。」她恭敬的跪在地上,將卓王孫的衣袖捧到額前,深深低下頭去:「神讓我在遙遠的天朝和他的化身相遇,請您保護我免受不信神者無知的指責與逼迫。」
卓王孫將她從地上扶起來,道:「沒有人能逼迫你。」而後一指欄杆邊那位昏迷的陌生少女道:「謝公子,那邊那位姑娘傷得很重,你幫忙看看。」
謝杉剛剛一應聲,就被唐岫兒一把抓住。唐岫兒冷眼看著卓王孫道:「郁青陽,你真以為你是誰?船上的人是你說放就放,說救就救的?」
卓王孫還沒有答話,不遠的水面上突然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平靜的海面被擊個粉碎,一股三丈高的浪花直衝上來。
眾人大驚之下往東面看去,海面上星星點點,全是燈光。第一部分.
同舟王子美少年(1)
在大海上,有燈就意味著有船。
燈、月交映下,不遠處一隊黑帆艇船扇形排開,將一艘青色的小船圍在中央。
那一隊黑帆艦船絕不是尋常船隻,比普通客船小而且堅固。船身整個包裹著一層黑鐵,欄杆上全嵌著精鋼護刀,更為駭人耳目的是,每艘船船頭都立著一尊紅衣大炮!
十幾尊大炮炮口洞黑,正對著那艘青色小船。
每隻黑帆艦船上都擠滿了人,但是站的都很整齊,他們頭上扎著一道白布,手上都握緊了長刀。一個炮手站在大炮旁邊,舉著火把,似乎隨時都會開炮。
炮口所向的那艘青色小船靜靜的浮在水面。
船不大,布置得卻很雅緻。船艙幾乎一半都是木格窗,窗欞上鏤雕著雲月、仙鶴,是日本滄鐮時代的樣式。船艙四面靜靜垂著深紫色的窗帘,裡邊一點聲響也聽不到,似乎只是一艘空船。
這樣的船如果在京都皇宮的池苑裡看見,倒一點也不奇怪,然而這是怒濤洶湧的大海,這樣的畫舫只要一個浪頭就能粉碎,難道它是借了什麼魔力,才避開無邊風浪,渡過無數怒濤來到萬里之外的地方?
這艘青船似乎真有些魔力。那些黑帆艦船雖已圍了很久,卻始終畏畏縮縮,不敢上前半分。
能用十幾尊紅衣大炮對著一艘船,就算裡邊坐的是天王老子,也不應該害怕了。
然而那些黑帆船上的人偏偏都怕得要死,就連大威天朝號緩緩靠近他們,他們也只看了一眼,就回過頭去,全神貫注的盯著那艘小船,握著鋼刀的指節都已發白。
船行到近處,天朝號上的眾人借了月光,居然又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船上的那些人起碼有一半已經不是人,而是屍體!
這些屍體就擠在活人中間,有的扶著欄杆,有的拉著纜繩,有的手上還握著長刀,都保持著死時一瞬間的姿勢,似乎還不及有絲毫反抗,就已經僵硬。僵硬的屍體上別無傷口,只有脖子上黑血淋漓,順著胸口一直淌到甲板。甲板上宛如鋪開了一張暗黑的地毯。若不是親眼所見,真難以想象,人的身體里居然能流出如此多的血。
唐岫兒覺得一陣翻胃,她伸出手捂住嘴,然而,她伸出的手就生生停在空中,鼻端卻清清楚楚的聞到了一陣淡淡冷香。
這種香氣極其清淡,似乎無跡可尋,又似乎無處不在。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青竹、冷露、山嵐、風荷以及天地間一切清寒之香都已匯為這幽幽一縷,隨血液潛入骨髓,最後在人緊繃的心弦上輕輕一撥。
唐岫兒全身一顫,往四面張望了片刻,又將衣袖放在鼻端使勁嗅了嗅,目光最後落在那半船密密麻麻的屍體上。
那種冷香只有可能是從屍體上散發出來的——確切的講,是屍體傷口中湧出的黑血里。
然而屍體只應該有屍臭。血也只應該有血腥。
就在那濃重的血腥和死亡氣息之中,那股冷香依然悠然潛行於海天之間,一如蓮花自潔,片塵不染。
唐岫兒只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然而這種怪異的幽香仍然透過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滲透入身體里。這種感覺如果不是親身體驗,絕難想象到底有多麼的詭異,多麼可怖。
不光是她,整個大海幾乎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中。
尤其是那些黑帆船上的人。疲倦、絕望、驚懼已快將他們擊垮,他們似乎要用盡最後的一份力量,才能站直身軀。那些目光十分迷茫,一會看看身邊的屍體,一會望著那艘青船,眼中看不出絲毫的希望——似乎青船里住的不是人,而是妖魔。
深海中走出的妖魔。
又過了一會,海面上終於有了一些聲音。為首的一隻艦船上伸起了一盞燈籠。
一個白衣人緩緩站上了船頭。說是一個彷彿還不太確切,因為那站上來的分明只有半個人,右邊的一半。
他整個人從眉心開始被分割開來,左邊臉上一重重堆著銹紅色的蘚,身上只籠著右邊衣服,剩下的盤在腰間。他那一半**的身體也爬滿了水蘚,另一半的白衣卻白得刺眼,高大的身形鐵塔般矗立在明暗不定的燈光下,彷彿被人活活劈開過。
眾人目瞪口呆,在這樣的地方看見這麼一個人,真讓人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在不經意間,已航進了地獄。
那半個白衣人咳嗽了一聲,向青船喊道:「你若再用這種鬼蜮伎倆殺人,我們就要開炮了。」他話一出口,整個海面都嗡嗡迴響起來,看來內力已經相當不弱。
然而,誰都能聽出他的語調在止不住顫抖,似乎開炮要打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青船上一點迴音也沒有。
半個白衣人一咬牙,黝黑的脖子上青筋綻露,手上的令旗用力往下一揮。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微亮的紫光無聲無息的從他腦後一閃而過,他身體猛顫了一下。那一瞬間大家似乎聽到了血管撕裂的悶響,接著是血液噴涌的聲音。他挺著身子,眼珠似乎就要奪眶而出,最後的目光還能看到,一柱鮮紅的煙花正從自己頸上的青筋中噴涌而出。
那蓬煙花的頂端還是鮮紅的顏色,根部卻已黑的發亮。等全部變成烏黑的時候,他半邊雪白的身體已像石像一般僵硬在原地。手中的令旗還在半空中孤零零的飄蕩著,尚未揮下。
異香從他的殘血中隱隱傳來,月色如暗黑的潮水,從每一個人心頭緩緩流過。海風呼嘯,海面上卻只覺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
好一會,黑帆船上才響起一陣雜亂的呼喊——那種聲音嘶啞得宛如野獸狂呼,又彷彿傷重的人吐出的最後一絲氣息——「開炮,快開炮!」
一陣巨響震耳欲聾,海面上火光連天,巨浪飛涌,船舶的殘骸被拋起十餘丈高,又帶著轟然巨響落回水面。磅礴的水勢連大威天朝號這樣的巨船也帶的不住鼓涌。
「打中了,打中了!」海面上的人歡呼雀躍,發出一陣死裡逃生般的大叫。
硝煙緩緩散去,那艘青船已經化為齏粉,水面上散落著幾縷紫色的絲綢。
然而卻沒有一絲血痕。
黑帆船上的人慢慢安靜下來,面面相覷,難道這個妖怪已被這十幾尊大炮轟得煙消雲散,難道它身體里根本沒有血?或者它並沒有死,已趁著硝煙潛回海底?
月光更盛,銀白的海面寂靜得異樣。
突然,一絲及其輕微的水聲似從海底深處漂浮上來。
月光蕩漾的海面突然似一塊銀盤般向下陷去!
水波旋轉中,伴著一絲似弦非弦的悠長樂音,無數點紫光如蛹脫繭,破水而出,流星倒行般,瞬時布滿海面,熒熒爍爍,幽艷無比。
黑帆船上的人見到這滿天的紫光,頓時面如死灰,似乎連一線逃生的意志都被擊得粉碎。
水面悄無聲息的分了開來。
一輪淡紫的光華如明月一般緩緩自水中升起。只待一離水,就變得奇快無比,向那些一扇排開的黑帆船襲來。
眾人眼前一花,只見一團紫光在海面上迅速穿梭,而那些船舶、桅帆、人體也竟突似變得虛幻一般的不存在,任由它穿體而過。第一部分
17.同舟王子美少年(2)
那道紫光突的止在為首一船的主桅上,光華散去,眾人才看清那居然是一個人。
那人站在五丈高的桅杆頂端,一襲紫袍隨風而動,輕若無物,但他的身形卻穩如泰山。他徐徐抬起右手,滿天光華就從他掌心垂下,在夜空中劃出無數道幽艷的弧,伸向下方那些黑帆船。
船上的人驚訝的仰望著他,臉上的神色有驚駭,有絕望,有乞憐,卻沒有絲毫的反抗,似乎他們的生命已被他手上垂下的光華牢牢系住,再無掙脫的可能。
那人俯視著下方,輕輕嘆息了一聲,五指緩緩握緊,往上一抬。
幾聲輕微的悶響,深黑的海面上頓時綻開了無數朵猩紅的花。
血花。
一瞬間,那些人的頭顱似乎猛然脫離的軀幹的束縛,紛紛飛起,在空中翻滾幾下,隨聲落入海中,身子隨著跪下。
月光下的海面盪開一片片血暈,濃重的血腥之氣就在碧藍的波光中不住澹蕩。而那些沒有了頭顱的軀幹還跪在原地,古怪的向前傾著,頸腔里股股鮮紅的煙花噴出一丈多高。
濃黑的海面上宛如驟然起了無數道血的噴泉。
這種景象在傳說的煉獄中都不曾有過。
同時,那鐵壁般的船身也紛然碎裂,十幾艘艦船也像猛然失去了頭顱一般,緩緩往海下沉去。
紫衣人還默然站在桅杆之顛,廣袖博帶都在海風中獵獵揚起。他整個身子彷彿都是月光的一部分,奇寒逼人,卻又亦幻亦真,讓人無法諦視。
桅杆距離水面已不足一丈,只見他廣袖微張,一道紫光向大威天朝號標來。
他的身形也隨風而起,那種姿勢不是飄,也不是飛,而只在一瞬間是和你眼中的月光交換了位置,就在你眼帘一開一闔之間,他已然到了跟前。
衣帶輕招,來人已無聲無息的落在甲板上。
眾人只覺鼻端傳來一陣異香,香氣非常淡雅,但卻奇寒徹骨,眾人禁不住都是一個冷戰——正是那些屍體上的氣味。
眾人訝然抬頭,向這個殺人妖魔看去。
然而再沒有人的目光能從他身上移開。
他全身籠罩著若有若無的冷光,一抬手,冰魄的光澤就從他垂下的衣袂中照人而來。他來到眾人面前,舉止間有種說不出的飄逸,卻又詭異之極。
滿天月光似乎更盛了,然而真正的黑夜卻似已隨他翩然而降。
眾人的手足都宛如沐入冰池之中,然而極度的恐懼仍不能阻止大家去凝視他的雙眼。
那雙眸子澄如止水,比眼前的大海還要深沉。淡漠的神光中,竟似乎藏著難以言傳的憂傷與悲憫——無論如何,這雙眸子只應該屬於釋迦太子,而不是屬於這個舉手之間就收去幾十顆人頭的妖魔。
恰恰這樣的妖魔竟有一張完美無缺的臉。
甲板上的諸人,稱得上風標出世的比比皆是。然而休說男子,就是最自負美貌的女子,也不得不驚嘆,這是一張諸神嘔心瀝血才雕琢出來的面孔。美麗得詭異的輪廓上,恰到好處的點綴著精緻到極點的五官,就彷彿暗夜中的星辰,照耀著整個世人。孤獨、優雅、毫無瑕疵。如果非要從他臉上找出一點缺陷,那就是他的膚色和唇色過於蒼白,似乎終年不見陽光。
如果一個妖魔有了這樣一張臉,大家都寧願不把他當作妖魔來看。何況,他肯定是人,還是最為養尊處優的人。妖怪雖然能變化出完美的面孔,卻變化不出他身上那種沉靜的貴族氣度。
此時,這位紫衣少年居然開口了:「化外之民,久慕中原風物,千里存臨,不幸值盜。坐船既毀,親朋復杳,惶惶如喪,營營奈何?欲求一席,心復愧然。座中君子,能賜錐地乎?」話雖略顯深澀,他說來卻無比的自然。
唐岫兒聽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這個殺人惡魔居然文縐縐的向他們求助,還要住在這艘船上。
她搶先問道:「你是誰?」
紫衣少年道:「諸位可以叫我小晏。」
唐岫兒撇嘴道:「這肯定是假名。這麼說來你是不肯用真面目示人了?」
那少年居然微微一笑:「名字雖假,每一寸面目卻都是真的。」
想不到他居然還會笑。
就在這一瞬間,四周所有的血腥、戾氣都頓時消散。彷彿天地也因這一笑而洗凈重生。
眾人被他的笑容所攝,似乎一切都已淡忘了。
那個自稱小晏的紫衣少年將目光轉向謝杉,道:「多謝這位公子醫治紫石姬,還是讓我來吧。」
謝杉愕然抬頭,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只覺紫光一長,人已到了眼前。他袍袖輕輕一帶,謝杉手上的那個少女已到了他懷中。
謝杉只覺觸手一陣奇寒,腦海片刻間化為空白,對方手上不帶分毫內力,但在他出手那一瞬,周圍的一切就彷彿被無形的魔力凝固,任由他從容出入,將紫石姬抱走。
天底下從未有這種奇異的武功。謝杉心中一凜,不由往後退了一步。抬頭看時,就見唐岫兒正有些鄙夷的望著自己,臉上頓時有些發紅。
那少女一直昏迷不醒,剛入紫衣少年的懷中卻就醒轉過來,她掙扎而起,在甲板上勉強跪直了身體,低聲道:「主人,屬下……屬下沒有能阻止他們前來,屬下……」她胸口劇烈起伏,再難出聲,一雙明眸中滿是愧疚自責之色。
小晏點點頭,轉向卓王孫道,抱拳道:「紫石姬傷得不輕,還請船主行個方便,讓我找個地方為她略為醫治。」
卓王孫微微一笑,在眾人均未出一言的情況下他居然一眼就看出自己才是真正的船主,這少年果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象中還要高明許多。
卓王孫笑道:「佳客遠來,郁某未能遠迎,失禮殊甚。鄙船地字二三號房間尚還空餘,如蒙不棄,就請小晏公子與紫石姑娘暫屈尊駕。」
小晏點點頭,向卓王孫道謝后,徑直抱起紫石姬下了甲板。
其他人余驚未息,愕然看著他的身影從自己身邊穿過,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止。
或者說不是不敢,而是為他的氣度深深震懾。
過了好一會,唐岫兒才宛如大夢初醒,道:「你們就讓他這樣下去了?剛才十幾條船,幾十條人命,被他一招之下殺的片甲不留,你們看的明明白白的,卻還讓他與我們同行?」她指著海上散落的船舶遺骸,突然她的動作僵住了。
隨她手指所向,海面上竄起一道火光,而後一聲巨響,一枚海碗粗的炮彈筆直向甲板飛來。
18.第二部分漫垂紫袖結芳菊(1)
那些黑帆船上的人居然還沒有死絕。
一個炮手在看到滿天紫光的一瞬就嚇得暈了過去,幸而躲過了那場屠殺。恰好他所在的船又被另一具船舶的遺骸鉤住,一時沒能完全沉沒。剛才被海水一浸,那人緩緩醒轉,聽到大威天朝號上有人,恍惚之中拉下響環,向這邊開了一炮。
一尊紅衣大炮在僅隔數丈之外當面轟出,威力豈比尋常!唐岫兒只見那枚炮彈旋破夜空,哧哧作響,瞬時已到頭頂。
突然,一道電光劃破夜空,一枚鐵箭從天朝號後方飛速趕到,與那枚炮彈迎個正著。只聽巨大的暴響直如鈞天雷裂,在大威天朝號上空炸開。
一爆之下,那枚炮彈竟被鐵箭當中穿過,裂為碎塊,跌在甲板之上,鐵屑紛飛,深嵌木里足有三寸多深。滿天碎片中,唐岫兒下意識的伸手一擋,只覺那箭速度絲毫不減,從她袖側掠過,向遠空飛去,瞬時已不見了蹤影。過了好久才遠遠傳來落水的聲音。
唐岫兒立定身形,駭然看著地下的彈片,這種出了膛的精鋼炮彈居然能被一根鐵箭穿碎,這一箭之力簡直是匪夷所思。
唐岫兒轉身望去,就見來箭的方向上,正泊著一葉狹窄的扁舟。
上面一條黑衣大漢如標槍般筆挺的立著,雙手合抱胸前,懷中是一張大得出奇的弓。
這張弓樣式奇古,弓身上脈脈烏光,在月下流轉不定,映出黑衣人一張冷漠的臉,上面就像塗了一層黝黑的砂子——那隻能是烈日和風沙的痕迹。他那指節凸出的大手,正輕輕摩挲著弓背上九顆赤紅的寶石。
卓王孫向那人拱手笑道:「想不到后羿神弓庄先生也來了,郁某船上還有兩間空房,倒也正好。」
眾人悚然動容,莫非那人就是號稱天下第一神箭的庄易?
據說這個人無親無友,漂泊天下,唯獨對箭術一道上已經嗜好到了痴狂的地步。他十歲的時候就一路乞討著來到蒙古,在草原上射狼而食,掘地而眠,足足等了三個月,才得到了和蒙古大汗比箭的機會。兩人一共比了七天七夜,各射麋鹿兩千頭,不分勝負。然而此人箭術雖高,行事卻極為狠毒,箭下從不留活口。年輕時為了投師學箭,竟連妻兒都殺了。所以提起他的為人,江湖上的人多不以為然。
但是大家都害怕他手上的弓。據他自己說,那張后羿神弓真的是上古神物,全由烏金打成,足足有千斤之重。而上邊鑲嵌的九顆寶石就是當初后羿射落的九日。雖然江湖上沒有幾個人願意相信這個傳說是真的,背後還常常嗤之以鼻,說他故弄玄虛,但提起那張弓的時候,都不免幫他把這個傳說再說一次。何況,他剛才的確是站在一葉起伏不定的扁舟之上,出箭射落了一枚飛旋而來的炮彈。一個人有這樣的箭術,無論他說出什麼樣的傳說,都沒有人敢覺得它荒誕了。
庄易抱著弓,向卓王孫點了點頭,當是還了禮:「不錯,庄某的確是有事出海,想借這位公子的船一用,不過卻不是現在。」他一頓足,足下扁舟飛一般的向開炮的殘艦標去,他來到跟前,輕輕一抬手,就攔腰將開炮那人提了起來。那人身材本來也算得上魁梧,被庄易提在手中,卻如同一個被掏空了的稻草人,一點反抗之力也沒有。
庄易一手持弓,一手提著那人,足下小舟平平向後退去,道:「庄某現在公務在身,必須把這個倭寇餘孽帶回縣衙,明早日出之時,庄某自當再來,與諸位同游海上。」話音未落,小舟已退出老遠,片刻之間就只剩下圓月中的一粒黑點。
偌大的海面寂靜如初,唯有水波微微動蕩。一切彷彿都沒有發生過。
謝杉搖搖頭道:「像庄易這樣的人居然肯為劉家港縣衙做事,倒真是不可思議。」
敖廣扶了扶拐杖,笑道:「老朽倒是覺得這為縣衙做事只是個引子。」
謝杉道:「引子,什麼引子?」說完了卻警惕的掃了敖廣一眼。
敖廣笑道:「謝公子不必緊張,此次就當閑聊,下次有什麼好生意,謝公子多多照顧老朽就是了。」
謝杉臉上一紅,道:「還要多多請教前輩。」
敖廣道:「不敢,老朽以為庄易替縣衙做事,不過是為了引他上這艘船。」
謝杉道:「難道他上這艘船另有目的?」
敖廣笑道:「只怕上這艘船的人都另有目的,難道謝公子不是?」
謝杉臉上微微有些尷尬:「我和表妹只不過是為了追查倭寇的下落,替天行道,聊盡俠道中人的本分。」
敖廣瞥了他一眼,笑道:「說不定人家莊先生的目的也不過如此。只是想不到不可一世的劉家港倭寇居然就被那位小晏公子在一舉手間剷除的乾乾淨淨,妨礙了兩位行俠仗義的雅興。」
唐岫兒突然驚道:「剷除乾淨?難道剛才那些黑帆船上的人都是倭寇?」
敖廣嘆道:「除了劉家港倭寇,就是大明水師也不見得有那麼整齊堅固的戰艦,一時也調不出十幾尊紅衣大炮來。說來也是那幫強人罪有應得,無怪那位小晏公子出手如此殘忍。」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問:「不過這位小晏公子的武功的確是奇怪之極,楊盟主,不知你可從他的身手中看出點什麼來?」
楊逸之似乎並不願意理他,只淡淡道:「沒有。」
敖廣笑道:「說句冒昧的話,如果我說那位小晏公子的武功不在盟主之下,盟主以為然否?」
楊逸之嘆道:「只怕很難說他在任何人之下。」
步小鸞不知什麼時候從相思懷中掙脫出來,問道:「你們說的那位哥哥好漂亮,他到底是誰呢?」
敖廣道:「小鸞小姐,莫非你有什麼看法?」
步小鸞臉上一紅:「我?我不知道啊,不過……」她回頭拉了拉相思的衣袖:「不過,我可以讓姐姐幫忙猜一猜,她剛才也和我一起看了那位哥哥好久,也許會知道呢。」
相思臉上微微一紅,瞥了卓王孫一眼,道:「我……」
卓王孫微笑道:「你只用把你認為的講出來就是了。」
相思低聲道:「是……這位公子來自東瀛,從氣質舉止來看必定是家世顯赫的貴族,而其容貌,武功,無一不是舉世罕見,這樣的人物,日本國內應該只一人而已。但是……」相思微微皺起秀眉,道:「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我只能想出他就是十四歲繼承家業,十六歲官拜關白、大納言,如今統一全國已指日可待的尾張國少主,織田信長。」
眾人聞言都是一怔,唐岫兒已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還請唐大小姐指教。」相思輕聲道。
唐岫兒正色道:「織田信長統一大業未竟,戰事纏身,為何要到中原,又為何還在此地出手剿滅倭寇?姑娘這麼說,只怕是還沒有睡醒吧?」
相思解嘲的一笑,並沒有答話,一旁方天隨高聲插言道:「唐大小姐如此說就欺人太甚,日本覬覦我國疆土甚久,近十年來,更傳說上至皇室,下至幕府,串通一起,定下了詭計,圖謀非小,也許織田此次化名來,正是為了這個天大的陰謀。」
唐岫兒冷笑道:「織田信長少年得志,所行離經叛道,自恃天上地下,唯他獨尊,當真遇佛滅佛,見神殺神。而剛才那人滿眼俱是憂鬱悲憫之色,似乎行事不忍,卻又不得退於事外,絕非的六天魔王的態度。」
方天隨道:「本官以為,姦猾到了織田的地步,喜怒哀樂俱可內斂,一點神色,說明不了什麼。如果唐大小姐以為他不是織田,那又有什麼別的高見?」第二部分
19.漫垂紫袖結芳菊(2)
唐岫兒道:「難道方大人以為自己附和的這幾句胡話,能算得上什麼高見?」
敖廣滿面笑容,打斷道:「兩位萬萬不要為這點小事爭執,既沒有什麼好處,還傷了和氣……郁公子,您又怎麼看?」
卓王孫道:「諸位可曾注意他的衣服。」
敖廣若有所思的道:「輕如靈風,寒於玄冰,絕非一般的質料。」
卓王孫微笑道:「衣角的繡花呢?」
眾人猛地想起,他那襲淡紫的長袍上,有一叢用銀色的絲線隱繡的九瓣菊花紋。
九瓣菊花紋是日本皇室血親專用的圖案。
卓王孫似乎沒有在意眾人的驚訝,道:「這位小晏公子就是后奈良天皇第十四子,馨明親王。」
敖廣訝然道:「馨明親王?莫不是那個一出生就被幾個妒忌的皇妃害死的十四皇子?」
十四皇子出生已是二十三年以前的故事,但如今提起來,中原武林也是無人不知。后奈良天皇一生軟弱無權,自鉰壺皇后死後再未立后,卻在四十歲時愛上了從四位下右衛門督五原信忠的養女,要繼立為後。那養女來歷不明,傳說本是中土人士。當時皇室上下,反對者甚眾,太后甚至以絕食相挾。想不到一生謹小慎微的后奈良天皇居然力排眾議,最終策立了五原姬。五原姬出身已非煊赫,又體弱多病,宮內於是盛傳她是靠著妖術才迷惑了天皇。五原姬知道后傷心欲絕,終日閉門不出。后奈良天皇乾脆另起別院,讓五原姬獨居其中,不容外人打擾。一年後,五原姬有孕在身,更時刻怕人暗害,過了一年提心弔膽的日子,分娩之時卻因難產而死。
其實眾人都知所謂難產而死,實際上是幾位宮中很有勢力的妃嬪所害。可憐五原皇后連屍骨都沒有留下,還被誣詆為現出妖形,破空遁去。所幸這位小皇子卻被幾位宮女捨命保全了下來。
后奈良天皇傷心之餘,卻也無奈外戚勢大,只得偷偷前往看望小皇子。那位小皇子通體異香,靜靜躺在襁褓里,也不啼哭,待天皇一到,才睜開了眼睛。據說天皇當時竟然被那小皇子的一雙眼睛迷住了,立刻冊封小皇子為馨明親王,將他帶回宮中,派下重兵日夜護衛,一面宣告天下要立他為太子。
然而就在詔書下達的當天,十四皇子卻從層層宮禁中神秘失蹤,后奈良天皇傷心欲狂,派人四處逼問皇子的下落,其他的嬪妃當然矢口否認。他又在全國重金懸賞,然而始終沒有小皇子的半點消息。后奈良天皇從此鬱鬱寡歡,將自己關在當年五原姬的別院內,既不見那些嬪妃,也不見滿朝大臣。各地大名本來就不服皇室統治,這二十年來就更加猖獗,彼此攻閥,全國已陷入一片混戰。
……通體異香,還有一雙顛倒一切的眸子,這一切,小晏似乎和那位馨明親王很像,然而……
敖廣全身猛地一顫,聲音都有些變調:「馨明親王已經死了二十三年了,除非……」他猝然住口。
想起剛才那位少年詭異的身法,妖魔一般的武功,不帶血色的面孔,眾人脊樑上都是一陣冰涼,一句話忍不住就要脫口而出——除非他根本不是人類。
卓王孫看著眾人的神色,緩緩道:「他本不是來自人間。」
不是來自人間!眾人心中如蒙重擊,難道自己剛才看到的真是二十三年前怨魂留在時間的幻影?
唐岫兒咬著嘴唇,顫聲道:「郁青陽,你不要裝神弄鬼,他不是來自人間難道來自冥界么?」
卓王孫正色道:「正是來自幽冥。」
幽冥,並不真的是陰間,而是傳說中的一個島嶼,幽冥島。
然而,聽到這兩個字之後,大家的臉色卻比剛才還要凝重。
傳說東海幽冥島是天下武學中陰柔一派的極至。極至的意思就是說它的怪異已經到了無法想象的地步。據說與他們交手,無論內力有多高,劍法有多好,最後都會莫名其妙的慘死。因為那分明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和勾魂使者掙命——這就是說,毫無勝算,必死無疑。
因此,大家寧願把幽冥島當作一個來自地獄的傳說,寧願相信幽冥島的武功並非人間所有,自己之所以怕得要死不是因為技不如人,而是人力不能和鬼神相抗。
雖然幽冥島傳人曾幾度東渡中土,參加武林大會的角逐,有一次更力壓群雄,折桂而去,但大多數人還是堅信幽冥島上的人靠的都是妖術,而不是一種極高的武學。
只有一少部分人視之為蓬萊仙島,欲往求學。但此島隱於碧濤之間,微渺難求,那些強渡而去的人,都是一去不返,近幾十年來,再無人敢問津。也有人傳說此島本是來自冥界,每次要等到地獄開啟的時候才會現於海面,也有人說幽冥島百年之前已隨火山噴涌而永葬海底,等等奇談怪論,不一而足。唯一可證的是,幽冥島弟子現於人間已是百年之前,如今江湖上只存傳說而已。
然而這個死去了二十三年的皇子居然就是幽冥島的傳人。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儘是絕難置信的神色。
唐岫兒突然對卓王孫道:「他已經二十年沒出現在世間,你又憑什麼知道?」
卓王孫道:「郁某的某代師尊曾與當時的幽冥島主交手,他的內力和這位小晏公子的如出一轍。」
唐岫兒冷笑道:「與幽冥島主動手的人,沒有一個活下來的,難道你師尊是託夢告訴你的不成?」
她話音未落,相思已然一聲輕喝:「放肆!」
唐岫兒怒目望著相思,突然笑出聲來:「你說我放肆?本小姐是放肆慣了,難不成你今天想來管教我?」衣袖一垂,數點寒芒已握在指間。
而月光下,相思清麗絕塵的臉上連一絲怒容也沒有。她靜靜的站著,只有紅袖下纖秀的手指有意無意的動了動。
月色宛如一塊巨大的寒冰,沉沉的壓下來,眾人不由自主的往後退開。
這時,卓王孫若無其事的走過去,拉起步小鸞,笑道:「晚上風大,你得回去睡覺了。」步小鸞迷迷糊糊的拉起他的手就往前走,相思低頭答了聲是。三人再也不看眾人一眼,徑直往甲板下去了。
唐岫兒臉色沉重,並沒有追過去。
水面突然傳來一陣汩汩碎響,眾人一驚,只見是最後一塊船舶的遺骸沉入水中。水面蕩漾了一會終於沉靜下來,顯出一種深黑的顏色,宛如一池凝固了的血。
那少年悲憫的眼神和他揮手割去幾十顆頭顱的影像似乎交替倒影在水中。
一種難以說明的恐懼和不安就在每個人心中蔓延。
即使他是幽冥島主,又是如何站在數丈開外,揮手奪去幾十人的頭顱?
紫石姬、還有那些倭寇脖子上駭人的傷口又是從何而來?
他萬里迢迢,遠渡中土,又到底是為了什麼目的?
大家的臉色和月色一起黯淡下來,遠處的海風嗚嗚咽咽,竟似嬰兒夜哭,聽去凄慘空曠無比。第二部分
20.魔弦妖弓張滿月(1)
第二日清晨,海上的天氣好得出奇,藍天白雲鮮麗如洗,細碎陽光灑滿碧藍的天幕,勾畫出一幅巨大的金色背景,天朝號就乘風破浪於這萬頃碧波之中。
難得風和日麗,許多人到甲板上看海散心,卻似乎都對其他人心存芥蒂,誰也不願站得近了。相思靠在欄杆邊,吹了一會海風,猛然覺得覺得眉心處有些暈眩,正要下去,突然聽見一個人叫道:「海鷗,看海鷗啊!」
相思抬頭,果然一大群白海鷗貼水飛來,不久又來了別的一群黑色海鳥,繞著桅杆,上下翻飛,竟然越集越多,鳴叫成一片。
一聲嘆息從身後傳來,相思回頭,見敖廣皺著眉倚在不遠處的欄杆上,身上換了一件大紅綉金褂子,居然沒有穿那件金縷玉衣。他一面搖頭一面道:「唉,郁夫人,這艘船上真是有些古怪,你不飼飼神鴉,驅邪乞福?」
飼神鴉?相思微微一笑,她想起小時候念過的一首詞來:
門前春水,白萍花,岸上無人,小艇斜。
女兒經過,江欲暮,散拋殘食,飼神鴉。
南方一帶歷來有這樣的風俗,女子若是在船上遇到隨船飛舞的水鳥,都會投以殘食,而那些「神鴉」也接在空中,百投百中。據傳說,這樣能趕走邪魔,給女孩帶來祝福。
唐岫兒在一旁若有所思:「竟有這樣的風俗,看來的確也應該去去邪了……表哥,快回去拿些稻米。」謝杉依舊很聽話,轉身下樓去了,走得還很快,生怕晚了海鳥會飛走了。
似乎大家都相信這艘船上還有很多邪異的事情。
相思正想離開,額頭上突然一陣刺痛。她一手按住眉心,一手用力扶住欄杆,眼前一圈桃紅色的血光就如同水波一般漸漸化開。
唐岫兒已接過謝杉遞來的玉米,默默往空中灑去,臉色卻十分陰沉。那些海鳥對人類的投食也失去了往日的興趣,接了兩顆,就緩緩散開。
相思想如果自己下去取食物,回來的時候海鳥怕都飛走了。正尤夷著向唐岫兒誰討一些。唐岫兒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嘴角現出一絲冷笑,沒待她開口,裝作手下一滑,竟將一大碗玉米倒在了海里。
相思微微苦笑,也沒法和她計較,轉身要走。楊逸之卻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身後。他看來已經注視了她好一會,道:「郁夫人剛才覺得不舒服?」
相思微笑道:「哦——楊盟主,我只是在風口站久了,有些頭疼。」
楊逸之看了她一眼,神色頗為凝重,剛要說什麼,又隨即轉開了話題:「郁夫人為什麼不一起飼神鴉呢?」
相思憾然道:「我身邊沒有帶著殘食,只有下次了。」
楊逸之伸手遞過一捧玉米粒,目光卻轉向一邊,輕嘆道:「但願這種驅邪的習俗多少能有點用處。」
相思感激的一笑,接了過來,回頭時卻只見天空一片空廓,幾朵白雲欲浮欲沉,那些海鳥,恰似頓時消逝了一般,只得道:「多謝楊盟主,可是時機不巧,神鴉都已經飛走了。」
楊逸之將目光投向甲板的另一端,道:「未必。」
他話音未落,一陣悠長的樂聲從甲板的另一頭飄揚而起,裡邊儘是一種說不出的凄惶迷離,似乎每個音節都如同一個瘋狂的舞者,在聽者的心上不住跳躍,一點點把你的心臟踏沉。
相思抬眼望去,小晏正在吹奏著一件狀如紫色水滴的樂器,他淡紫的衣衫,對面大海,飄飛不定。海面上的陽光似乎也在樂聲中漸漸冷卻,沉沉的懸附在眾人身上,浸染出一層冰冷的微光。
海天之際旋即湧來一片白光,那些方才消逝的海鳥,竟似受了樂聲的召喚,成群結隊,又向天朝號上飛來。
「郁夫人可以飼神鴉了。」楊逸之注視著小晏,卻對相思道。
相思猶豫了片刻,還是來到欄杆側,試著將手中的一些米粒往外一拋。沒想到神鴉們立刻翻飛接住,竟無一落空。
唐岫兒驚訝的看著她,目中神光變換,嫉妒中漸漸透出些不安來。
相思覺得全身血液里有一股奇特的暖意在緩緩升騰,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似乎忘卻了四周異樣的氣氛,將米粒散得忽上忽下,花樣不斷。海風吹動她的紅裳,襯著碧波白雲,恍惚之處,如同天女散花,渾然不似人間。
眾人都看得呆了,近處的敖廣卻是眉頭緊皺,呼吸都有些急促,似乎他那幾十年在大海上磨練得比獵狗還靈敏的嗅覺,已從明麗無比的陽光里尋出了危險的跡象。
不覺中一個巨大的黑影站在他面前,嘶啞著聲音道:「你讓開一下。」
敖廣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原來就是昨晚在海上遇見的庄易,想不到他已經上船了。對於庄易這個人,敖廣本來就不怎麼喜歡,加上剛才又被他無禮的打斷,心中多少有些不快,於是冷言道:「我先站在這了,為什麼要讓你?」
庄易冷冷道:「我有要緊的事,要是耽擱了,只怕你負不起這個責任。」
敖廣笑著看著他,道:「庄先生要這塊地,敖某豈敢不給。只是敖某到這艘船上就是為了做點小本生意,至今白白陪著受了不少累,一點進帳都沒有。如今好不容易站了個風水寶地,多少也要向庄大人換點賞錢。」
庄易截然道:「五百兩。」
敖廣轉過頭去,舒舒服服的伸了下懶腰,將拐杖靠在欄杆上,卻不再說話。
庄易早已不耐煩,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敖廣道:「銀子太少的意思。」
庄易愕然道:「五百兩銀子也還少?」
敖廣笑著看著他,好似在看一個鄉下老土。他指了指謝杉道:「敖某陪那位謝公子說一句話也要一千兩,要是收了庄先生這個價錢,是不是對那位謝公子也太不公道了?何況……」敖廣摸了摸手邊的拐杖,道:「何況敖某的嘴沒什麼不方便,可腿腳卻是大大的不太方便,一般來講,一千兩一張的銀票掉在地上,敖某都懶得彎腰去撿。」
庄易冷冷道:「那就一千兩。」第二部分
21.魔弦妖弓張滿月(2)
敖廣還要譏諷幾句,只聽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來:「一千另一兩。」來人一身黑紗,看不見面目,不是空蟾卻是誰?
庄易吃了一驚,打量打量空蟾道:「你是誰?存心來找我麻煩?」
空蟾冷冷道:「我也想站在這裡,既然這個位置是寶貝,就該價高者得。」
庄易抬頭望了望天,神色有些焦急,一咬牙:「兩千。」
「兩千另一。」
「三千!」庄易提高了聲音,把不少人的目光都引了過來。
「三千另一。」空蟾還是平靜的加碼。
庄易黝黑的臉上紅光泛起,那雙鼓突的眼睛迸出兩道比鷹鶽更利的凶光:「這位姑娘,你是不是知道某人是誰?」
空蟾淡淡道:「你是庄易。」
庄易不相信地道:「你既然知道,居然還敢和我爭這個位置?」
空蟾道:「因為我平生最喜歡做別人不敢的事。」
庄易倒吸了一口氣,惡狠狠的報出一個數:「一萬兩。」
敖廣是笑花了眼,不想自己腳下這個寶貝位置,居然值得一萬兩白銀,他將目光投向空蟾,眼巴巴等她加到一萬另一兩。誰料,空蟾淡然道:「我不要了。」言罷轉身離去,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庄易狠狠的唾了一口,伸手掏錢,但瞬間他的手凝在了錢袋中,冷汗從額頭淋漓而下。
敖廣笑道:「庄先生要是沒帶在身上,我可以跟你去房間取。」突然感到身體一震,一隻鐵鉗一般的手已經卡上了他的脖子,耳邊炸響著庄易的咆哮:「臭矮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的兩萬兩銀票呢,你敢偷到我頭上來了!」
敖廣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響,冷汗淋漓而下,但他眼睛卻沒有看著庄易,而是怔怔的瞪著天空。
似乎那裡的東西要比庄易卡在他脖子上的鐵手更加可怕。
一道極亮的藍光從天幕上悠然滑過,庄易猛地丟開了敖廣,眼中一片狂喜。
只見一隊不知名的海鳥破空而至,羽翼一片幽藍,美麗異常,方才那群神鴉卻如同畏懼後來者一般,悄然退去了。相思似乎沒有在意,依然憑欄向空中拋灑著殘食。
遠處,小晏已經收了樂器,一言不發的望著相思。紫石姬低聲道:「殿下,這群海鳥也是殿下詔來的嗎?」
「不是。」小晏望著那些藍色海鳥,嘆道:「闍衍蒂,這就是傳說中的闍衍蒂。」
紫石姬驚道:「天帝因陀羅與天後舍脂的女兒,濕婆大神座下四大聖獸之一,聖鳥泉守護神闍衍蒂?」
「是她。」小晏道:「迷戀濕婆大神的化身,捨棄了永恆的生命,最後折翼而死。」
紫石姬頓了頓,又看了小晏一眼,終於忍不住問道:「殿下為什麼要為這個女子吹奏喚魔之音?」
小晏搖了搖頭,並沒有回答。
紫石姬有些不甘心,又指著那群藍鳥問:「難道這些都是闍衍蒂?」
小晏道:「不,那些只是化身……」他眼中露出一絲深深的笑意:「她已經來了。」
紫石姬抬頭看去,只見一隻深藍的巨鳥正緩緩降落,它羽翼玄光流轉,斂翅停棲在相思肩上。一雙銳利的眼睛,就宛如風暴中大海狂怒的漩渦。
闍衍蒂安靜的在相思肩上啄食她手中的食物。船已泊港休息,海邊沙灘麗日,相映生輝,只靜得人們連呼吸都要忘懷了。
就在這時,一支冷箭無聲無息的向相思射來。
當人們意識到那是怎麼回事,箭已經到了相思面前。鐵箭來勢實在太快,角度太刁,旁人慾要阻擋也已鞭長莫及。
相思大驚之下,翻手去接,沒想到那隻鐵箭的速度突然陡長,從她手指的間隙中一穿而過,直插肩上的巨鳥的頭顱。
瞬時,一聲凄厲的長鳴直衝雲霄,闍衍蒂帶著箭飛起幾丈高,在空中掙扎了幾下,就隨著一道藍光一起墜到地上。相思此刻才明白鐵箭的目標不是自己,而是肩頭的巨鳥!大驚之下,朝來箭的地方看去,但見庄易手持著后羿神弓,跨步而立,臉上全是一片瘋狂的笑意!
「終於等到了,終於等到了,闍衍蒂……」他搶前幾步,伏在闍衍蒂的屍身旁,用力抱住鳥屍,瘋狂的大笑道:「哈哈,誰也不能和我搶,這是我的……」
那隻巨鳥無力的匍匐在甲板上,雙翼攤開,足有一丈長,一灘黑紅的血就從鳥身下汩汩流出,彷彿伸出了一隻巨大的血掌!
相思只覺得不可思議,只見庄易已經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戴著斑指的那隻手裡泛出兩點幽藍的磷光——赫然正是一對眼珠。
四周寂靜無聲,天色彷彿是突然間就暗了下來,墨黑的雲從不同方向飛快的向天朝號上空聚集。庄易就在垂垂的天幕下揮舞沾滿血污的手,不停的笑道:「哈哈,無價之寶,無價之寶!」
眾人站在腥鹹的海風中,一言不發的看著洶湧的怒濤,以及天邊騰起的無邊霧氣,和他的笑聲一起翻騰於海天之間。
「庄先生,你瘋了!」相思憤然道。
「你們知道什麼?!」他進了兩步,一手緊緊握著那對眼珠:「闍衍蒂之眼,是能洞穿六界的眼睛,受諸神祝福,不老不朽,得到它的人就能擁有和闍衍蒂一樣的眼睛!普天之下,也只有我庄易這樣的神射手才配有這麼一雙眼睛!我的箭法從此將無敵天下……」
相思還要說點什麼,敖廣已從地上站了起來,嘆息道:「庄先生,你的箭法早已天下無敵,咳咳,這又何必。退萬步說,你要射殺闍衍蒂,天下之大,哪裡不行,怎麼也不該在這裡動刀動箭。」敖廣一臉冷笑,他這麼一說,明顯是暗指庄易不給卓王孫、楊逸之等人的面子。
庄易此時已經平靜了一些,傲然回答:「說得容易!闍衍蒂生性狡猾,要它現身,有二十種種條件,十七種預兆,一樣不全,也看不到影子,我已經追蹤它四十年了,只見過兩次,而且都是從高空一飛既逝,如何能射?今天好不容易,落在了她的肩上,真是可遇不可求!無論在誰的船上,我也顧不得了。」
遠處,小晏微微搖頭:「誰的船也倒罷了,只是他居然在大海上射殺聖鳥闍衍蒂,只怕要大難臨頭了。」
紫石一怔:「什麼大難?」
小晏嘴角浮出一絲冷笑:「諸神震怒,生靈塗炭。」第二部分
22.魔弦妖弓張滿月(3)
相思鄙薄其為人,冷冷道:「為了一個傳說,庄前輩竟然耗費四十年心血,實在算不上明智。其實庄前輩的眼力天下第一,早成公論,又何必行如此殘忍之事。何況就算那傳說是真的,人總是要死的,光一對眼珠子不老不朽,也不見得有什麼用。」
庄易冷笑一聲,正要說什麼,突然一聲凄厲的哭叫由遠而近,飛快的搶到了眾人面前。只見一個紅衣女子披散著齊膝的長發,用一種古怪的姿勢,躬著腰,站在甲板中央。
是蘭葩。
她雙目圓睜,像蜥蜴一樣四處亂轉,凶光四迸。又是一聲尖叫,重重的跪倒在闍衍蒂的屍身旁,伏身亂吻那血肉模糊的屍體。十隻半寸長的指甲全折斷在地上,手上鮮血淋漓,也不知是她的還是闍衍蒂的。
她猛地抬頭,批發浴血,直勾勾的盯著庄易,聲音嘶啞,不似人聲,和當初妙絕天下的嗓音更是判若兩人:「是你……是你……你居然敢殺了闍衍蒂,你是神所唾棄的魔鬼……」她一語未竟,身形已如閃電般一縱而起,十指如鉤,向庄易撲去。
庄易那一剎也已搭箭在弓,出手就射。
「哐鐺」一聲,那隻沉重的鐵箭鏘然落地。蘭葩也跌倒在甲板上,小晏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他們之間,神色依舊十分澹然,似乎連衣袖都沒被風吹動過。
相思也不明白他是用什麼擋落庄易那一箭的,記憶中,彷彿只有一道月白的微光猝起於他的袖底,然後就無影無蹤。
他看著地上的蘭葩,清寒的眸子中透出一絲悲哀:「蘭葩姑娘,闍衍蒂被殺,首罪在你,你不必多造罪孽,還是回去閉門請罪的好。」
蘭葩面露獰笑,正要掙扎著站起,突然一種巨大的驚駭凝固在她的臉上——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己額頭上正在流淌的鮮血!
一股細流,就從赤紅的半月下點滴而出。
——這枚月輪是神的恩賜,將永嵌骨肉。
——爾若犯下滔天大罪,神將親自取走此石,爾之頭顱,將成為神壇之祭。
一種死灰色頓時布滿蘭葩的臉,她怔怔的凝視海天深處那些咆哮的黑浪,突然失聲爭辯道:「不——,不是我的錯,我不想死!」她的聲音凄厲無比,卻突然被呃在了咽喉中,她一聲慘叫,低頭吐出一口鮮血,雙肩不住抽搐。
巨大的黑色的雲堆鑲著微紅的亮邊,直直的垂在她頭上,她就這麼低頭跪在地上,彷彿死去了一般,大家都被驚呆了,也沒有人敢去扶她。
良久,她又抬起了頭,輕輕啜泣,全身都因恐懼而顫抖不止:「是,是我護主不力,讓闍衍蒂蒙難,背叛了大神的意旨,罪無可恕,應當墜入煉獄,生生世世,永不超生……」接著她血紅的嘴唇中突然吐出一串尖利的符咒,又猝然住口,轉過血跡縱橫的臉,向大家微微一笑,這一笑讓人只覺得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讓人窒息的死氣中,她的表情異常平靜,緩緩道:「你們,都是神的罪人,犯下萬劫不復的罪過。」
諸人渾身的血液都已冰涼——因為這句話聽起來根本不是出自她的口中,而是來自一旁血泊中的鳥屍體內!
鳥屍烏黑的雙翼鋪開,鮮紅的血猙獰的淌著,像撕開了一張魔鬼的血口。
她喉嚨中發出一種古怪的呻吟,聽上去時近時遠,時而兇惡時而痛苦恐懼,美麗的臉上迅速布滿了一層詭異的藍色,整張臉都扭曲著。
她猛然住口,雙手扭曲,用力撐著甲板,長發擋在她低垂的臉上,那聲音似乎來自遙遠的海底,又似乎就來自她的身體:「一群罪惡而愚昧的不信神者,竟眼睜睜看著惡魔冒犯天神,袖手旁觀……你們都犯下萬劫不復的罪孽,神判你們全部粉身碎骨於闍衍蒂葬身之處,無一逃脫!你們只用等候,等候……」
她一字一句的道:「等候六支天祭。」
相思身體猛地一顫,眉心又是一陣劇烈的刺痛!
六支天祭,正是水底蓮池中,人魚星漣撕出自己心臟時的預言!
蘭葩抬起頭,猙獰的表情和星漣當時如出一轍,她沉聲道:「罪惡的人類再一次引起了諸神的震怒!六支天祭將再現人間!而你們,將作為替身,按照神的願望,一個個悲慘的死去,讓六界天主得以解脫,讓世界重洗罪惡……」她突然咯咯慘笑起來,那聲音像一根綳得不能再緊的弦,猛地斷裂了,她也昏倒在甲板上。
眾人佇立在甲板上,心中彷彿被一層濃重的陰霾籠罩,再也無法擺脫。一股腐臭氣息,從海底深處飄出,縈繞在眾人身上,越來越濃。
諸神震怒,生靈塗炭。
六支天祭,將重現人間!
茫茫大海發出悲哀的咆哮,彷彿在一遍遍重複那詛咒般的話語——你們犯下萬劫不復的罪孽,每一個人,都將成為天罰的祭品。
無一逃脫。
船頂上的黑色雲山緩緩滲下,彷彿伸出無數條巨手,要從這裡掠人而啖……第二部分
23.千年古屏塵迷滅(1)
闍衍蒂的血雲正沉沉籠罩在大威天朝號上,卓王孫卻一早帶著步小鸞去游賞海景了。待船一靠岸,兩人就上了陸地。
這一帶的沙子是乳白色的,沿岸長著不少矮矮的椰子樹,零零星星的椰子散落在地上,被白沙埋了一半,海波一洗,顯得越發鮮亮起來。
白浪互相追逐著向天邊而去,海鷗懶懶的划水飛過。
步小鸞抱著膝,坐在沙丘上,白色的裙子被風微微吹動,似乎是從海水的陽光中浮起的一朵雲。
海潮越來越高,快要浸到她的鞋子,卓王孫示意她起身,她卻搖搖頭,迎風唱起歌來。從來沒有人教過她唱歌,那歌中也沒有完整的曲調或者一句歌詞,只是斷斷續續著一些單純的音符。
卓王孫想起了華音閣中一個故事:大唐年間,一個眼波帶著北極光色彩的女孩,乘著冰舸,輾轉來到了萬里以外的中原。她像冰雪一樣美麗,但是自幼生活在荒島,只會鳥獸蟲語,不懂人言,對人更是毫無機心。後來她遇到了當時的華音閣主。他初見她的時候就承諾要給她一座冰雪的宮殿,讓她永遠不受任何世間之物的點染。後來,他為她拋棄了二十年常人不可想象的富貴,伴她回到荒島,用餘生所有的日子去實踐當初的承諾。
現在的小鸞幾乎和她一樣,人世間的任何一點點東西,哪怕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會浸漬了她的心。
步小鸞唱著唱著,突然豪興大發,脫了鞋,就要走到海里去。
卓王孫一把抓住她:「小心打濕衣服。」
步小鸞偏著頭一笑:「晒晒就幹了。」
卓王孫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憐惜的微笑道:「就這麼一點點,我真怕你被海水沖走了。」
一句玩笑,小鸞卻有些害怕,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認真的想了想,道:「你在沙灘上牽著我,不就行了?」
卓王孫只有任她,一手拉了自己,一手拾起裙角,小心翼翼的走在水中,海水溫柔的拂著她**的膝蓋,也托起那散在水中的衣帶。她的小手溫暖而柔軟,緊緊的握著卓王孫,蕩漾的波光中,彷彿只是一個太陽光和水氣邂逅而生的幻影,只在被卓王孫握在手中那一刻,才具有了形質和生命。
她偷偷看了一眼卓王孫,突然輕喚了一聲:「呀!」頓時蹲了下去,握住水中的腳踝,鼻子上皺起許多痛楚來:「咬到我了……」
卓王孫立刻過來,伸手往水下一探,小鸞倏的連他那隻手也抓住了,在水中脆脆的笑著:「卓大哥,你的衣服不是也全濕了嗎?」
卓王孫把她抱到岸上,從她纖細的小腿上輕輕摘下了一隻年幼的海星,問:「疼么?」
步小鸞伸出一隻拳頭,揮了揮,眼睛笑得像兩彎月亮,道:「一點也不疼。」
卓王孫靜靜的看著她,這個動作實在是太熟悉了。
十幾年來,步小鸞每月都要喝下數種劇毒的藥液,身上扎滿數百隻銀針。尤其每月一次要承受卓王孫向她體內灌輸的內力,更是奇痛難當,但她只是安安靜靜的躺著望著他,等他收功起身,替她擦滿頭的冷汗時,她就會沖他揮揮拳頭,笑著說一句:「一點也不疼。」
卓王孫還在想什麼,步小鸞突然發現了那顆海星只要受到外力就會蜷縮成一團,她興奮的用手將它在沙地上撥來撥去。
卓王孫摘了兩根椰樹枝,兩人就一路在沙灘上走著,一路像趕陀螺似的趕著那隻海星。步小鸞看著那隻海星在地上越團越圓,突然道:「卓大哥,它好像我吃的一味葯啊!」
卓王孫道:「是七毒冰蛤。」
步小鸞眨眨眼睛,道:「它被我打得好可憐,還有我每個月吃的那些蟲子……卓大哥,我不想吃它們了,放了它們好么?」
卓王孫將目光轉向海天之間一抹淡紅的彩雲,輕輕嘆息了一聲:「小鸞,我不會再逼你吃藥的,以後也用不著吃了。」
「為什麼?」小鸞漆黑的眼睛突然閃亮起來:「哦,是不是我的病好了?是不是?」
卓王孫輕聲道:「是的,好了。」
步小鸞蒼白的皮膚下邊頓時升起兩朵幸福的紅暈,喃喃道:「真的?」
卓王孫默默的看著她,拂開她額角的一縷亂髮:「你不是一直想長大嗎?現在可以了。」
步小鸞嚶的一聲,撲到他懷中:「卓大哥,我是不是可以長高了?」
「對,你不是老羨慕你秋璇姐姐長得很高嗎?你會和她一樣的。」
「不止……」她抬起淚眼,笑道:「我要和卓大哥一樣。」
卓王孫看著她,眼中的笑意卻有些苦澀。
步小鸞墊起腳尖比畫了一下,興高采烈的轉了個圈,突然又停了下來,似乎想到了什麼,低頭扯著衣帶,不再說話。
卓王孫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小丫頭又怎麼了,怕長得太高,撐壞了卓大哥的房子?」
「我看見秋璇姐姐曾養過許多小貓小狗,小的時候,也很喜歡的。但長的大了,就拿去殺掉,扔掉……她說,東西總是小的時候可愛,長大了,就沒用了,沒人疼了。」她眼巴巴的望著卓王孫,兩條淡淡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
卓王孫心中一緊,把她擁在懷裡,注目遠方道:「就是等到小鸞一百歲了,卓大哥也還和現在一樣疼她。」第二部分
24.千年古屏塵迷滅(2)
步小鸞安安靜靜的依在他懷裡,像一隻睡著了的貓,還輕輕打著鼾。
卓王孫抬起頭,海面上雲蒸霞蔚,一片瑰奇。
「小鸞,海蜃。」
步小鸞站直了身體,但見遼闊的大海上,五彩的雲霞輕輕懸浮著,烘托出隱隱約約的宮殿花園,和海波一起,微微動蕩著。
「那是哪裡啊?」步小鸞揉著眼睛,嘴裡嘟嚕著道。
「是大蜃吐氣的幻境。」卓王孫望著遠方,悠然一笑:「不過,我倒是彷彿曾經去過似的。」
「卓大哥也帶我進去好不好?」
卓王孫笑道:「大蜃吐完氣,這些宮殿就消失了,倒是找不著的。」
「消失?這麼漂亮的宮殿為什麼會消失呢?」
卓王孫嘆道:「太美的東西,多半不會長久,彩雲易散琉璃脆,這也是天意難違。」卓王孫從自己口裡聽到「天意難違」這四個字,不由怔了片刻。
很早以來,他要殺的人,從沒有一個能活在世上;他要留的人,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帶走。步小鸞當然也一樣。
直到如今,可以說天下或許還有他不曾想到的方法,但絕對沒有他不曾嘗試的方法。然而步小鸞的病情卻終於到了神醫束手、無葯可用的地步。
他至今仍認為一切所謂天意,不過是無能為力者的借口。他卻是那種制定天意的人。
至於今天他為什麼會在步小鸞面前說出這四個字,連自己也不清楚。
不過步小鸞是不會在意這些的,她綻顏笑道:「卓大哥,等我長大了,我要做一件事。」
卓王孫道:「什麼?」
步小鸞看著他,想了想:「我能不能先不告訴你?」
「好啊,小丫頭長大了總會有些心事的。」這時,遠方隱隱傳來大威天朝號的汽笛,看樣子是要起航了。卓王孫拉起她:「該回去了。」那時已是金烏西墜,兩人身後一帶斜陽,也融融的化入水中。
來到船下,但見四周斜曛爛漫,可正是天朝號上方,一堆墨雲,垂垂如山,直壓下來,一圈雲障,在船身四周,圍成鐵壁。這種天氣,真是畢生罕見。
然而,這一點怪異,比起他們上船之後所遇到的事情,則算不上什麼了。
回船時已是傍晚時分,船上一片漆黑,走廊兩邊房門全部緊閉,一種迫人的氣息就沉沉壓在大威天朝號的每一個角落上。
——那是一種垂死的氣息。
卓王孫帶著步小鸞,無意之間又已行到船尾屏風處。
船尾有燈。地面不時發出幾聲有節律「噝噝」輕響。
一點暗紅的燈光下,前幾日見到的那個雙髻小姑娘正在打掃船尾,卻似乎十分忌憚,匆匆掃了兩下,就要離開。
「站住。」卓王孫道。
小姑娘嚇得全身一顫,抬頭看了他一眼,摸著胸口直跳腳:「嚇死我了,原來是天朝公子……您叫奴婢有什麼吩咐?」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掃:「你打掃船艙就是這麼打掃的嗎?」
小姑娘喃喃道:「這個,公子是說……」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那座屏風已經落滿灰塵,你為什麼不但不擦洗,反而慌慌張張,唯恐躲避不及,難道是偷了東西?」
「沒有,沒有……」那小姑娘惶恐的擺了擺手:「我,我不敢打掃。」她焦急的四處看了看:「公子,蘭葩小姐病了,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呆在這裡了!」
卓王孫道:「出了什麼事?」
小姑娘捂著臉啜泣起來,斷斷續續的把上午庄易射殺闍衍蒂的事講了一遍。
卓王孫沉吟了片刻,道:「這樣,我會去看望蘭葩的,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怕這扇屏風。」
小姑娘低下頭,道:「蘭葩小姐買船的時候,我聽司禮監的一個小太監說,其實這屏風,是當年三保爺爺一下西洋的時候,從天竺國重金買來的。說是買來,中間的經過卻很離奇,還為此死了不少的水手。屏風上邊原來是七幅天竺古畫,那畫……」小姑娘的聲音顫抖起來,似乎不敢再說下去。
卓王孫道:「畫上有什麼?」
小姑娘用力搖搖頭,道:「不知道,因為」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因為,凡是看過這副畫的人都瘋了。」
卓王孫道:「瘋了?」
小姑娘道:「是,瘋了,全都瘋了。」
卓王孫沉吟片刻,道:「看過畫的人都是什麼人?」
小姑娘道:「水手、太監、船客……無論是誰,據說只要看這屏風一眼,就像被人用釘子給釘下了,再也挪不開眼睛,半個時辰之後就手舞足蹈,失心瘋了。」
卓王孫打量了那幅屏風一眼:「那現在的竹林七賢圖是怎麼回事?」
小姑娘道:「是另一個畫師畫上去的。據那個小太監說,三保爺爺在的時候,屏風上搭著萬歲賜的黃緞子,屏風還好好的,從來也沒有作過祟。可三保爺爺走的時候,御賜的緞子就跟爺爺一起歸西了。這一下,邪氣再也沒有人能鎮得住。好多人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發瘋了,還有好多水手被嚇得投海自盡……這船都成了鬼船,再沒人敢上。後來有人想把這屏風抬走,可是……」她頓了頓,道:「可是……在抬的那天,這扇屏風已經在船上生了根!」
步小鸞嚇得「啊」了一聲,搶白道:「胡說,屏風又不是樹,怎麼能在船上生根?」第二部分
25.千年古屏塵迷滅(3)
小姑娘驚懼的擺了擺手:「我沒有騙你啊,它真的長在船板上了!一扇屏風,十幾個彪形大漢都沒能抬得分毫。回去之後,卻發現所有人的腰都被震傷,不久就全都死了!從此再沒人敢提屏風的事。
直到一年前,朝廷要重修大威天朝號,主持者一面封鎖消息,不讓屏風的事情外瀉,一面暗中重金懸賞,尋找解決屏風的辦法。可是賞金一直加到了一萬兩,卻仍沒有一個人應徵。最後,主持官員都要放棄了,終於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畫師自告奮勇而來。他說當年他父親就是被這屏風給活活嚇死的,如今他子孫已成人,寧願不要賞金,也要收服屏風上的妖魔,為父報仇。「
小姑娘說道這裡頓了頓,深吸口氣,低聲道:「於是他在上船那天晚上,用針刺瞎了自己的雙眼。」
步小鸞「啊」的一聲尖叫,卓王孫輕輕把她摟在懷中,問:「然後呢?」
小姑娘道:「然後他僅僅靠著記憶,用厚漆在那七幅古畫上邊蓋上了竹林七賢圖。也許是邪不壓正,也許是這個畫師的勇氣感動了上天,從那之後,屏風果然就沉寂下來了,但是人人都很怕它,害怕那一天裡邊的妖魔就會破壁而出,重見天日。」
卓王孫微皺了下眉,正要再問什麼,只聽有人道:「先生,小鸞,我找了你們好久。」
回頭一看正是相思,她走上去握住步小鸞的手,然而殘留的驚惶還是壓制不住的從她臉上透出來。
卓王孫看著她,道:「我已經知道闍衍蒂的事。」
相思猝然合眼,搖了搖頭,道:「遠不止這樣。」
卓王孫臉色微沉,道:「先不要講,等我把小鸞送回去。」
當他拉起小鸞的手,回頭看時,發現剛才那小姑娘已經不見了!
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這個小姑娘。
不知道她是平空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上,還是真的被那屏風上的妖魔拉回了畫中?
回到房中,相思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道:「從甲板上下來,我覺得頭暈眩得厲害,上床就睡著了。恍惚中,覺得海上略有些風浪,空氣很潮,海風的聲音若有若無,窗外月色卻分外明亮,床前就像結了一層冰。
過了一會,我似乎聽到遠處傳來一種沉悶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開始我還以為是有人在走動,後來發覺是有人在敲擊什麼。似乎十分費力,但動作卻很緩慢,好像把什麼有節奏的故意舉高,又放下。我一瞥更漏,已經是酉時三刻,誰會在這時不緊不慢的敲著東西呢?
於是我拿了蠟燭,向聲音的源頭走去。那聲音猛然停了,但我記得聲音是來自黃二房間,然而那明明是一間空房。
黃二門口有一點燈光,一條白色的人影就扶著門欄背對我站著。
我嚇了一跳,鼓起勇氣問了聲:「誰?『
他回過頭,卻是楊盟主。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問我:「夫人這麼晚了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定了定心神,道:「不知道剛才……楊盟主有沒有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
他淡淡的道:「當然聽到了。『抬手一指房門:」就是那裡。』他又問我:「夫人想不想進去看一看?『
我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點頭。
他轉身看了一下門鎖,袍袖輕輕一帶,門吱的一聲開了。
當面一陣冷風旋來,把我手中的吹滅了,屋裡一片漆黑。
我剛剛想退出來,他已經點燃了隨身火折。
一點微光之下,四處陰氣沉沉的,哪裡有什麼客人,連傢具陳設一切俱無。然而,就在房間的正中卻孤零零的橫放了一個半人高的長方形柜子,上邊罩著一層厚厚的黑布。
他什麼也沒講,走過去一把把罩布揭開。燈光移近,裡邊,裡邊……「相思說著倒抽了一口涼氣,道:」裡邊是一口棺材。「
卓王孫沉吟道:「黃二房間在剛剛起航的時候還查看過,裡邊什麼也沒有,現在卻運上來了一具棺材,倒有幾分意思。」
相思惶然道:「是,真的是一口棺材……楊盟主還拿著火折仔細將這尊棺木照了一次。他說:」我們剛才聽到的,應該就是是釘棺木的聲音。但是,這些釘子卻已經長滿了鐵鏽,木頭也有水泡過的痕迹,明顯不是剛剛釘上去的。『
不是釘棺木的聲音!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訝然失聲道:「難道……難道是開棺木的聲音?『那時,一暈火光時暗時明,四周卻黑的不見五指,我彷彿能看到剛才有什麼東西就蹲踞在棺木上,手中舉著奇形怪狀的長撬,不緊不慢的挖掘著,或許是棺木中的某種東西,正一點點破棺而出……」她沒再說下去,紅潤的嘴唇已經蒼白,微微顫抖著。
卓王孫道:「楊逸之呢,他做了什麼?」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道:「他要揭開棺木!」
卓王孫道:「最後他揭了沒有?」
相思搖頭道:「沒有,我怕得要死,所以攔住了他。我說無緣無故開棺,對死者是大不敬,人死為大,我們還是不要造次,何況如果屍主知道,恐怕也不會甘休。」
卓王孫道:「那麼後來呢?」
相思道:「後來他讓我回房休息,而且,他最後對我說了一句——他讓我最好多和你呆在一起,還說這艘船上有些東西,要多加小心。」
卓王孫道:「他自己也回房了?」
相思道:「是,但是就在我向向舷梯口走去的時候,聽到身後又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我以為還是他,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黑衣女子提著燈籠,緩緩往甲板上走。」第二部分
26.秋波想斷珠垂血(1)
燈籠擦身而過,那女子神色漠然自顧向前行,看都沒有看相思一眼。相思隱約覺得那背影與蘭葩有些彷彿,但她似乎對周圍的一切毫無知覺,如在夢中。
夢遊?相思擔心她深夜一個人到甲板上會有危險,也不敢驚動,於是悄悄跟在她身後。
上了甲板,那女子倚著船舷,站了一會,突然掩面抽泣起來,聲音有些沙啞。借著月光,相思看見她帶著厚厚的面紗,卻是空蟾。
她哭了一會兒,抬頭眺望遠處森黑的波濤,將手中的燈籠扔下海去。燈籠就在夜空中燃燒起來,像一個火球,轉了幾圈就熄滅在海上。
這時空蟾幽幽的長嘆了一聲,拉著欄杆,似乎要躍下海去。
「不要!」相思喊出聲來,衝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別碰我。」空蟾瞬時已經把手抽了出來,緊緊掩住面紗,神情頗為厭惡。
相思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笑道:「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妙手空空,在我不知不覺中,就抽回去了。」
空蟾哼了一聲,側開臉去,良久才道:「以後世上再也沒有此人。」
相思搖頭道:「我只是不明白,有什麼樣的事情,是非要靠自盡來解決的。」
空蟾冷笑道:「我看你是富貴日子過得太無聊了,管這些閑事!」
相思溫和的一笑:「無論你怎麼說,除非你告訴我是為什麼要尋短見,否則我決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
空蟾久久注視著她的臉,一字字道:「是不是我說出來你就可以不攔我,讓我去死了?」
相思還是微笑著,道:「如果你能說服我那的確是不得不死的理由,我就不攔你。」
空蟾冷哼一聲:「懶得理你!」揮手就是一掌向相思當頭拍去。
相思沒想到她居然說動手就動手,稍稍讓得慢了些,空蟾的掌風從在她髮際擦過,而空蟾的身體卻一借力,飛一般的向欄杆外標去。
相思愕然,她求死之心居然如此堅決!手上再不容怠慢,猛地向她腰間絲帶上探去。空蟾一回頭,手上竟然多了柄匕首,刀光匹練一般揮下。就在匕首就要斬上相思手腕上的一瞬間,一道青光從相思衣袖中標出,正打在空蟾手中的匕首上。只聽砰的一聲,匕首脫手飛出,一直墜入海中,就連空蟾整個人都似乎給青光打得飛了回去,重重的落到甲板上。
空蟾從地上躍起,難以置信的看著相思。她雖然不以武功見長,然而既然能成為天下第一的神偷,武功絕對壞不到那裡去,尤其是輕功。
然而如今她居然不能越過相思的阻擋。
她似乎惱羞成怒,搶前一步就是一陣強攻。若說剛才她還只是想甩開相思,自己跳下海的話,如今卻招招都是在找相思拚命。
她的出手快得簡直不可思議,一瞬間九十三式的「六瑤手」已經使完,瞬時又已變式為指,駢指如風,像相思諸處大穴點來。
她用的竟然是小極樂天主人獨傳秘技極樂**指。如今天下能用這種武功的人不會超過五個,而她卻已經用得有了相當的火候。
相思臉上始終帶著一抹淺淺的笑意,在她的進逼下一步步嚮往後退著。然而空蟾聲勢雖盛,卻始終不能攻入她身旁三尺內。
她已看出空蟾這些古怪的武功似乎也是到處偷來的,實在很雜。
過了不久,空蟾的呼吸就急促起來,手上也慢了很多。相思止住了後退,卻也不急著搶攻,只隨手化解著她的招式。
空蟾又支撐了一會,猝然住手,胸口起伏不定,一半是累,一半是氣惱。她突然掩面跌坐在甲板上,似乎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伏地啜泣起來。
相思憐憫的俯下身子,在一旁默默看著她。
又過了好一會,空蟾嘆息了一聲,抬頭道:「我本來是不想上這艘船的。」她看著遠方的海波,自言自語般的說了下去:「我聽說楊盟主帖約華音閣主,決戰雪域神山崗仁波吉峰頂,這是武林中二十年一遇的大事,我無親無友,樂得看看熱鬧。來到劉家港住店的時候,卻遇到了一位赴會的高人。」
相思道:「誰?」
空蟾搖搖頭:「我也不認識,那人戴著面具,身旁有兩個弟子,武功都很高,自己卻讓人看不出深淺。最讓我驚訝的是他身上帶著的一把短劍。」空蟾的眸子透過層層黑紗,也放出光澤來:「我一生中經手的寶物無數,卻還沒有見過這等的利器。我生性好強,越是難得之物,越要它歸為己有,於是夜晚就偷偷潛藏在他的房間,準備下手。無意中聽到他和弟子的對話。一個弟子問他為什麼不買下大威天朝號,而要租另一艘十幾天後才能出海的客船。他回答說,此番大威天朝號絕無善終。他還提到船上有一扇怪異的屏風,後邊藏著七張天竺古畫。這七張古畫上凝結著無數冤魂,和一個非常恐怖的秘密。我還待要聽下去,他一揮手,就隔空掀開了我藏身處的帘子。原來他早就發現了我。」
相思若有所思的道:「這樣的人,當今江湖上也應該不多了。」
空蟾道:「所以我很明白我不是他的對手。本來我這樣的生涯,被人捉住了就該當任人宰割,也沒什麼好說的。但是他卻對我說要和我打一個賭,如果我贏了,就把那短劍送給我,如果我輸了,就把它借給我來廢掉自己這雙手。我若是想逃,無論躲在那裡,他都能把我找到。」
相思道:「他要你做什麼?」
空蟾道:「偷東西。」
相思道:「什麼東西?」
空蟾的聲音里流露出几絲怨恨:「屏風。」第二部分
27.秋波想斷珠垂血(2)
相思早料到她上船來是有所圖,但卻沒想到她圖的竟是這扇不祥的屏風!她疑然問道:「傳說中,這扇屏風已和古船融為一體,你又怎麼可能把它拿走呢?」
她譏誚的看著相思:「用藥剝下來。他要的只是七幅古畫。」
相思道:「你已經試去了?」
「是的,」她長嘆一聲:「可惜我沒有料到,這艘船上不僅有惡鬼邪魔,還有更可怕的東西。」
相思不解的看著她,道:「你是說什麼?」
空蟾的肩頭不住抽動,喉嚨里咕隆了幾聲,卻始終沒有說出來。一雙手死死的摳住地上的欄杆,指甲和木欄間發出咯咯的響聲。
相思默默的站在她身旁,耐心的等她平靜下來。
森寒的月光細雨一般灑落在她們之間,遠處的海面上傳來微弱的風聲,如泣如訴。
突然,甲板的另一側響起一陣腳步聲。就見庄易挽著那張后羿神弓緩緩走了上來。
相思皺了下眉頭,她此刻最不願見到的就是這個人。
空蟾似乎更加不想。她猛地從地上站起來,一時站立不住,足下還打了一個踉蹌。相思下意識的去握她的手。
空蟾卻掙紮起來,用力將她甩開,跌跌撞撞的往樓下跑去。
相思在她身後道:「這雙手既然有勇氣結束自己的生命,為什麼不能用它們找出兇手呢?」
空蟾一瞬間已不見了身影,相思回過頭,卻發現庄易正神情漠然的看著自己——或者是自己身後。
相思臉上的神情冷淡下來,道:「庄先生這麼晚了,到甲板上來做什麼。」
庄易轉過臉去,將一拳加在額頭上,眼睛卻直直的迎著清寒的月光望過去,道:「看天。」
相思抬頭看了看天空,黑夜寂靜,渺遠的蒼穹空曠得連一顆星都沒有。
只有一輪慘白的滿月。
再回頭時,看見他那隻手正在額頭緩緩揉著,指縫間透出一股熒熒藍光。他整個手掌竟被那層奇異的藍光照得透亮,骨骼經脈都分明可見。彷彿他手中握著的是一粒能洞穿六界的魔鬼的眼珠。
那是闍衍蒂的眼珠。
他站在夜風中,臉上帶著一種古怪的神色,將那對眼珠捂在額頭上,用力往下揉。
難道他真的想把那對從鳥屍上取下的眼珠嵌進自己的身體里?
深藍色的黏液從他額頭上點滴而下。
海風把濃黑的夜色漸漸覆蓋在他身上,而他身後的海面騰起一些細小的浪花,浪花的邊緣就在一種微漠而明顯可見的粉紅色中發亮。一股奇異的腥臭就在這些粉紅微光彌散開來,似乎無數的怨靈就要破水而出。
相思頓時覺得胃裡一陣收縮。她轉身從舷梯上跑下甲板,然而那種血腥的氣息似乎仍在身後追逐著她……
直到如今她給卓王孫講起來的時候,仍然忍不住恐懼得想嘔吐。
卓王孫目中神光一閃,道:「他當時的神色正常么?」
相思搖搖頭道:「我也說不清楚,我根本不敢看他的臉——因為,他當時一直在笑!」
卓王孫道:「在笑?」
相思由有餘悸的合上眼道:「是,他在不停的大笑。」
卓王孫略作沉吟,道:「好,你現在就跟我上甲板去看一看。」
相思剛答了聲「是」,眉心又是一陣鑽心的刺痛。卓王孫握住她的手腕,道:「怎麼回事?」
相思無力的搖搖頭:「我不知道,最近總是這樣。」
卓王孫皺起了眉頭,從脈象上來看,她的體質毫無異樣,而真氣卻在不住的由眉心處外瀉。而這種情形也絕不可能是有傷病或中毒。她的內力已近於一流高手,這種疼痛襲來的時候,竟絲毫不能抵抗。
也許還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中邪。或者說,她的身體正在被某種東西逐漸佔據。
卓王孫駢指往相思眉心一點,一股溫和的內力緩緩送出。
而相思卻猛地躲開了。她睜大了雙眼,好像從他身後的虛空中看出了什麼,喘息著道:「先生,不要管我,快去看小鸞……她有危險。」
卓王孫注視著她,恍惚之間,她的神情竟和星漣有幾分相似。
難道那一滴進入她眉心的血,帶給了她部分預言的能力?
又或許,還不僅僅如此。
那一夜,小鸞的病情果然突然惡化。
卓王孫一直在小鸞的床邊守候到次日凌晨,誰也沒再記起上甲板的事。
後來才知道,這也許是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大威天朝號唯一的機會就這樣隨著清晨的冷月一起,永沉海底。第二部分
28.沉海冰輪風敲缺(1)
後半夜,海上天氣突然變壞,一夜狂風暴雨,連巨碩無比的大威天朝號也頗受了些風浪之苦。
早餐鈴響,大廳里滿桌人都睡眼惺忪,滿腹心事,桌上的杯盤放得整整齊齊,也沒有人去動它。
敖廣的笑容也顯得很是勉強,道:「蘭葩小姐還是昏迷不醒,郁公子讓我暫時照顧各位起居。今天我特地吩咐做了春米糕,這還是當年三保太監在河內的時候,廚子們向當地土人學來的。大家趁熱,趁熱。」
果然,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帶蓋的青瓷碟子,上面用極細的藤條編了許多花紋,頗有些河內風味。步小鸞伸手去揭,卓王孫用目光止住她,道:「人還沒有來齊,我們還是等等庄先生罷。」
黃四的位置果然是空的,一縷蒼白的熱氣孤零零的從蓋子下面滲出來。敖廣漸漸感到有些不自在,叫道:「來人啊。」
一個小雜役趕忙跑過來,敖廣問:「庄先生呢?」
「回敖老爺,庄先生從昨天夜起就一個人站在甲板望天,不吃不喝,任誰也不採,據說是在煉眼睛。昨個兒夜深了,小的起來查夜,發現庄先生還對著月亮在看。後來估計是起了風暴才回房了,今早只怕沒法起早。」
「嗯,」敖廣神色放鬆了一些,「這樣的話我們就去不打擾了,大家請用。」
「慢。」卓王孫對小雜役道,「你去庄先生房間里請一下,他若不來也就算了。」
那小雜役應聲而下,眾人緩緩開始動筷子,還沒待打開蓋子,只見剛才下去那個小雜役失魂落魄的跑上來,嘴裡烏拉烏拉,不知是嚷什麼。
敖廣皺著眉頭,聽他還是叫個不停,反手賞了他一個耳光:「瘋了?出了什麼事?」
小雜役捂著臉,擠出幾句話:「庄先生不在……那人,那人的眼睛在流血……」
「誰?誰的眼睛?」敖廣一把拽過他的衣領,聲色俱厲。
那小雜役竟被嚇得嗚嗚哭了起來:「是屏風,屏風……」
卓王孫起身向屏風而去,一部分人也跟著。
但見船尾的那七扇妖異的屏風裡,第一幅阮籍長嘯圖已經起了駭人的變化。阮籍傲然仰視的白色的眼珠竟然整個變成兩汪血洞。
血似乎已經凝固,泛出鐵黑的顏色。
「怎麼回事?」相思握著卓王孫的手,聲音有些發顫。
卓王孫臉色一沉,道:「你先回去。」
相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臉色更加蒼白,顫聲道:「先生,血在往下滴……」
卓王孫看去,血跡的確擴大了不少,一圈一暈的綻開,點滴而下,像在阮籍的眼眶裡開了一朵黑紅的花。
「啊!」一聲女子的尖叫從飯廳傳來。方才那個小雜役嘶聲大吼起來:「死人了,死人了!」
眾人又向飯廳奔去。
卻見唐岫兒捂住嘴,跌坐在椅子上,身體不住痙攣著。她面前的盤子揭開,雪白的瓷盤裡血絲網一樣盤纏著,中間癱軟著一對泛白的眼珠。
不是闍衍蒂那深藍的眼珠,而是人類經脈糾纏、黑白分明的眼珠。眼珠上熱氣蒸騰,竟然已經被煮熟。
卓王孫沉下臉道:「這是誰送上來的?」
廳內鴉雀無聲。
卓王孫面色一沉,道:「楊盟主,麻煩你立刻把這張桌子上的東西封存,我回來之前誰也不得接近。」他一拂袖,向屏風去了。
這時,屏風上阮籍的臉都隨著眼眶的擴大而龜裂開來,頓時面目猙獰,似乎隨時都要惡撲出來。眾人一片驚聲,禁不住瑟瑟後退。卓王孫已經看出其中玄機,道:「快拿一桶水來!」
須臾,水帶到,卓王孫道:「潑上去。」
那雜役畏畏縮縮,不敢上前,敖廣操起金拐,往木桶上一戳,水頓時向屏風傾瀉而下。
而阮籍突然變得委頓不堪,渾身浴血,最後竟化開去了。
敖廣恍然大悟道:「原來有人在這副畫上塗了藥水,讓上層油漆開始脫落,而又特意先抹去了眼睛上的圖案,露出下邊的紅色來,由於今晨空氣潮濕,其餘部分也相繼剝落,才造成了血流下滴的錯覺……」
然而全場似乎沒有人在聽他的解釋,只是屏聲靜氣的注視著那幅畫。
那塵封已久的古畫也宛如浴血重生,再見天日。
六支天祭之欲界天祭——闍衍蒂。
巨大的曼荼羅背景下是闍衍蒂,風暴之女,大海之神。
千萬年千,闍衍蒂統治的欲界天,一切都安祥美麗,亘古不變。然而她卻迷戀上了濕婆風暴之神的化身,貪戀凡俗的**歡愛,乃至生老病死。在她的統治下,欲界天成為神魔共舞,縱情歡樂的地方。
當天祭來臨的時候,她平靜的選擇了承擔一切罪責,捨棄了永恆的生命與安祥,向大海的盡頭、巨龍居住的大漩渦優陀飛去,直到被水龍吞噬糾纏得粉身碎骨。
但她對大神的傾慕和虔誠,也讓她成為了四大聖獸之一,這樣,她的靈魂一分為二,一半在雪山上守護聖泉,一半在天祭柱上永受磨難。只有找回祭柱上另一半的靈魂,她才能恢復不死之身。在此之前,她的生命只靠信徒守護。
那一幅天祭圖上,波浪滔天,電閃雷鳴。黑色的波濤中一條墨黑的巨龍鱗光閃耀,咆哮翻騰。闍衍蒂身後一對張開的雙翼已被巨龍死死纏住,鳥爪一般的左足就被含在龍口之中,鮮血四濺,而她的表情依然喜悅虔誠,當胸結著手印。
圖畫鮮麗無比,彷彿一瞬間已將人拖回了遠古的海中。似乎波浪翻騰,巨龍咆哮,闍衍蒂喜極而泣的咒聲都歷歷在耳。
相思凝視著那不見底的巨大漩渦,漩渦的邊緣就在一種微漠而明顯可見的奇異粉紅色中發亮。這種亮光和她昨夜在甲板上看到的簡直一摸一樣!
難道,這艘船不是帶他們駛向目的地,而是要把他們帶向漩渦,帶回地獄?
突然,一個人飛奔下來,手舞足蹈地道:「哈哈哈,庄先生找到了,庄先生找到了!」竟是那個小雜役,他的手在頭頂上死命拍著,臉上的驚懼和狂喜迅速交換,五官扭曲得詭異,似乎已經瘋了。
「站住!」卓王孫攔住他。
他做了個神秘的鬼臉:「噓——庄先生在甲板上煉眼睛,煉眼睛,睡著了,睡著了……哈哈」他拍著手向外邊走去。
卓王孫沉下臉,甩開他,向甲板走去。第二部分
29.沉海冰輪風敲缺(2)
庄易的屍體——也許還可以算得上一具屍體——僵硬的仰卧在曼荼羅之中。
曼荼羅是用白漆畫上的,雖然經歷了一夜風雨,仍然光亮如初。他引以為傲的一對眼睛已經不知去向,剩下兩個黑洞洞的血窟盛滿了雨水,裡面殘碎的筋骨穢亂的漂浮著。
他額頭、面目、胸腔,都深深塌陷下去,風雨洗盡了血漿,但碎肉還絲絲粘連著,顯出一種蒼白的色澤。他的左足已然不見,脛骨白花花的散著磷光。傷口處清楚的印著兩排鋸齒般的殘缺,如被傳說中巨龍吞噬。
不少人跑到舷梯旁嘔吐起來,卓王孫道:「所有的女客請迴避片刻。謝公子,不知能否幫忙勘驗一下屍體?」
謝杉難堪的皺了皺眉,還是俯身撕開衣服,開始驗屍。
「屍身全濕,且已變色,遇害時間當在半夜風浪之時。頭胸正面受巨力重創,頭骨、肋骨全部粉碎,周圍皮膚上也有大片紫黑色淤傷。受創面積非常巨大,卻是一擊而至,傷處受力奇特,非有神力者揮動大鐵板一類罕見武器不能造成,若非絕頂高手,女子持何等武器都不致於此。左足殘缺,系鈍器,如鉗,齒強行扯去,手段極其兇殘……」謝杉搖搖頭,再沒有說下去。
唐岫兒在一旁喃喃道:「兇器,好奇怪的兇器。」
謝杉點頭道:「如此巨大的兇器,定很難藏匿,不如在船上四處搜索一下?」
敖廣仰天嘆息一聲,道:「搜一下也好,不過多半是白費功夫。」
唐岫兒訝然道:「白費功夫?難道你知道兇器在哪?」
敖廣搖頭道:「大小姐不要忘了,這是在船上,無論什麼樣的兇器只要往水裡一扔……唉。」他轉而向小晏問道:「殿下,不知道可否問紫石小姐一句。」
小晏淡然一笑道:「外幫小國,怎敢在天朝面前稱這聲殿下。」敖廣本來也只是試探性的一問,沒想到他如此坦然的承認了。
小晏面不改色,道:「紫石姬,這位敖先生問你什麼,你都要據實回答。」
敖廣抱拳答謝,問道:「紫石小姐,死者陳屍的地方正好是你與殿下房頂的交界處。昨夜你聽到異常的聲音了嗎?比如腳步、打鬥、慘叫一類?」
紫石姬道:「沒有。只有風浪的聲音。」
敖廣又問:「殿下呢?」
小晏淡然一笑道:「也是。」
敖廣嘆了口氣:「如此說來,兇手的武功簡直高得匪夷所思。」
唐岫兒道:「怎見得?」
敖廣道:「就憑這樣的傷口,此人至少要有四十年的陽剛內力。何況他是在風暴之夜的甲板上,揮舞巨大的兇器,一招之下讓人粉身碎骨,連慘叫打鬥聲都沒有……」敖廣臉色陰沉下來,道:「更何況死者是后羿神弓庄易。」
眾人俱是一凜,唐岫兒突然道:「也有可能是偷襲,或者是死者認識的人呢?」
敖廣臉色更沉,道:「能手持如此巨大的兇器,只怕很難算作偷襲,而以庄先生的性格,也是不會信任任何人的。」
唐岫兒道:「那麼你的意思是說,昨晚一個絕頂高手來去無蹤的在這裡殺了人,還瘋子般的把屍體毀壞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又立刻銷聲匿跡了?」
敖廣的聲音又低了些,道:「只怕兇手本來就在船上。」
唐岫兒驚道:「船上?」
敖廣道:「昨天起航之後,一夜狂風巨浪,決沒有人能中途上船。」
唐岫兒道:「那麼是說這個殺人魔王躲在大家中間了?」眾人一時無語,心中卻都默認了這種推測,眼光卻不由自主的投向其他人,一種難以言傳的惶恐在空氣中漸漸散開。
唐岫兒的目光在諸人臉上掃了一圈,道:「如此看來,這艘船上的人倒真是有些古怪……郁公子,你好像一直沒有在聽我們說話,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別的見解?」
卓王孫道:「我在看他身後這副曼荼羅。」
眾人的目光又落到甲板上那白漆塗成的曼荼羅上,經過一夜雨水沖洗,那張古怪的圖案在血跡殷殷的甲板上顯得十分刺眼。
眾人看了一會,唐岫兒突然失聲道:「這個,這個不是和樓下屏風上那幅一樣的么?」
敖廣道:「的確是分毫不差。然而,這樣的曼荼羅是什麼意思呢?郁公子能否告知一二?」
卓王孫笑道:「在下對印度教義實是一無所知。」
敖廣皺眉道:「蘭葩小姐還一直昏迷不醒,難道非要等到了印度,才能找到婆羅門智者解釋此圖嗎?」
卓王孫笑道:「不必。這裡自有熟知印度教義之人,卻不願意出面罷了。」
敖廣道:「不知道郁公子說的是?」
卓王孫笑而不答,這時,小晏緩緩從人群中走出來,道:「別人不願出言,自有隱衷,又何必強求。如果諸位非要知道此圖的來歷,不妨由在下班門弄斧一次。」
敖廣鬆了口氣,道:「難得殿下如此體諒,有勞了。」
小晏道:「這副曼荼羅與樓下七幅屏風應該都來自印度教中六支天祭的傳說。七幅分別是六界天主獻祭圖,和最後的主神圖。這是第一支天祭。」
敖廣若有所思的道:「以前也曾聽印度商人說過,六支天祭乃是印度教中最高的祭祀,是對滅世大神濕婆的祭祀。」
小晏道:「傳說濕婆大神除了司職毀滅之外,還有六種化身,分別掌握著人間另外六種力量,分別是風暴、戰爭、苦行、舞蹈、性力、獸主。當世界充滿罪惡時,他用手中的巨弓摧毀一切,再由創世主梵天重造。正當上一次滅世之時,濕婆之妻雪山女神憐憫天地眾生,以神力向六界天主示警。六界天主決心承擔一切罪責,阻止世界的毀滅,於是分別向濕婆大神的六種化身獻上了天地間最重的祭禮——六支天祭。從此,他們的肉身和靈魂就永在海天之際的祭柱上承受折磨,也因為如此,我們這一罪惡之世才得以苟存至今。
但在十萬年以前,濕婆大神箭毀阿修羅王三連城,天祭柱受了震動,幾乎倒塌,為了維持六支天祭,七位身份最高的婆羅門祭師在諸神的幫助下將六界天主的靈魂移到了自己身上——他們將六幅天祭圖和濕婆神的法相一點一點刺到了彼此的背上,在死前剝落下來。「
「啊——」有些女客忍不住尖叫起來。第二部分
30.沉海冰輪風敲缺(3)
小晏頓了頓,還是說了下去:「六界中所有罪人的怨魂都附著在這七張人皮之上,被供奉在樂勝倫宮的最深處。直到一百年前,這七張人皮從宮中莫名消失,六界天主從此脫離了封印,便遊盪兩界之間,尋找替身。第一界天主闍衍蒂百年來不時現身,更是引起無盡傳說。」他突然微笑了一下,道:「樂勝倫宮傳說在雪域神山崗仁波吉峰深處,是印度教、婆羅門教還有藏傳佛教共同的聖地,年年有數不清的信徒千里尋訪而至,希冀有緣。有的在雪山上一住到死,卻從未見過此宮。所以在下一直以為這一切只是傳說而已。沒想到,這七張天祭圖居然被帶到了大威天朝號上。今日重見,也不知該嘆一聲有幸還是不幸了。」
唐岫兒冷笑一聲道:「哦,說來說去還是這套怪力亂神的東西。原來死者是被一隻怪鳥殺死的,那這具屍體是不是還要被當作替身釘到天上去?」
小晏淡然道:「這場災劫到底是神變還是人力,卻不是我一人能知曉的。」
卓王孫道:「那麼你是否知曉這個曼荼羅的意義?」
小晏微皺起眉頭,忖度了片刻,低聲道:「復仇。」他聲音很輕,全場的人卻都無緣無故的覺得背脊一陣發冷。
卓王孫道:「這是欲界天主對風暴神的祭祀?」
小晏微微頷首:「是,這支天祭代表的罪孽是貪婪,祭語則是復仇。」
唐岫兒高聲打斷道:「既然如此,我看兇手清楚得很。」
敖廣道:「難道唐大小姐有什麼高見?」
唐岫兒道:「祭語是復仇,那麼只用找出這裡誰是庄易的仇人。」
敖廣皺眉道:「庄先生行走江湖,仇家甚多,至於這裡誰和庄先生有仇,卻不是一時半會能查得清的。」
唐岫兒搖頭道:「以前的仇人是查不清楚,不過這裡現成就有一個。」
敖廣愕然道:「是誰?」
唐岫兒道:「蘭葩。」她得意的看著大家一臉驚訝的神色,緩緩道:「那天庄易殺了闍衍蒂,蘭葩幾乎怒極發狂,要說最想讓庄易死的人非她莫屬。」
敖廣怔了怔,搖頭道:「決不可能,蘭葩小姐如今還昏迷未醒,而且以她的武功,無論如何也不是庄易的對手。」
唐岫兒冷笑一聲,道:「蘭葩當然不是對手,但她的主人就難講得很了。」
敖廣道:「誰?」
唐岫兒一指卓王孫:「他。」
敖廣驚道:「郁公子?這……這怎麼可能?」
唐岫兒冷笑道:「郁公子不是自許濕婆轉世,要保護蘭葩不受不信神者的傷害么?」
眾人的目光不由都轉向卓王孫,見他也不分辯,對身旁一個雜役道:「你去把那個碟子端上來。」
那人有些驚惶:「只要盤子嗎?」
卓王孫道:「當然連眼珠一起。」
唐岫兒下意識的打了個寒戰,皺眉道:「你還要弄什麼玄虛?」
這時,那雜役端著碟子上來,雙手打顫,往甲板中間一扔,趕忙躲了開去。碟蓋一聲脆響,翻在一邊,一對酒盞大的白膩肉球滾了出來。
相思將頭轉開,輕聲道:「真是報應,想不到庄易為了得到不朽的眼睛,殺死了闍衍蒂,如今這對不老不朽的眼睛卻也被人挖出來,扔在地上。」
唐岫兒不敢看那碟子,只瞥了一眼地上的蓋子,上邊**的,還有一道淡淡的血痕,幾乎吐出來,強忍著問了一句:「郁公子到底要幹什麼了」
卓王孫道:「屍體正面被鈍器重擊,骨肉俱碎,但眼珠卻是完整的。」
唐岫兒想了一下,道:「這有什麼,不過是說兇手是先挖出庄易的眼睛,再擊碎屍體的。」
卓王孫微笑道:「這至少說明庄易在受重擊之前已經死亡或者昏迷。」
敖廣恍然大悟道:「的確,據殿下和紫石小姐的證詞,庄先生至死沒有巨力掙扎或者慘叫過。兇手身法無論如何奇快無比,一擊而中,也不至於活活挖出雙眼,死者卻連叫一聲也來不及。何況庄先生身上沒有別的致命傷或中毒的跡象——那麼說來,庄先生被巨力擊碎之前很可能先被點穴,或用了迷藥。」
唐岫兒道:「庄易就算是先被人點穴或者迷翻,郁公子也不見得能洗脫什麼。畢竟,就算只將一具屍體毀壞到這個地步,沒有極高的內力也是不可能的。」
卓王孫淡然道:「我不需要洗脫什麼,只是想提醒大家莊易還有一個仇家,而且這個仇家的仇人還不止他一個。」
唐岫兒道:「你說誰?」
卓王孫微笑道:「闍衍蒂。」
唐岫兒怔了怔,顫聲道:「你是說他是被闍衍蒂索命去了?」
卓王孫笑道:「也非完全不可能。」
唐岫兒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麼:「不止一個……難道說我們都是?」她猛然想起蘭葩陰沉嘶啞的聲音——你們都犯下萬劫不復的罪孽,神判你們全部粉身碎骨於闍衍蒂葬身之處,無一逃脫。
你們,將作為替身,按照神的願望,一個個悲慘的死去,讓六界天主得以解脫,讓世界重洗罪惡……
唐岫兒猛的抬頭,已是面色如紙:「難道這正是六支天祭的開始?」
眾人心中一凜,當日甲板上鳥屍下流淌的血紅巨掌似乎又緩緩凸現在眼前。諸神震怒,生靈塗炭,難道這一切,真是濕婆的懲罰?
卓王孫沒有說話,只一直注視著死者殘缺的左足。
相思低聲道:「先生,六支天祭每一個獻祭者都會缺少身體的一部分,象徵洗刷罪孽,缺少左足的意義就是復仇。」
卓王孫悠然一笑:「我在想,除了符合天祭圖以外,這裡邊是不是還有另外的意思——比如說,」他抬頭看了看天空:「想掩飾什麼。」
31.離鸞不識去鳳狂(1)
清晨,大威天朝號一直在無錫港口停泊,補給食水。到了午後,天氣又陰沉下來,看來夜間又有風暴。
這幾日連續風浪,稍小一點的船隻都已入港停開。茫茫大海上只有天朝號一艘客船在風浪中航行。遠遠望去,一片濃黑的陰雲就沉沉盤旋在天朝號上空。幾隻尸鳩模樣的海鳥繞著桅杆厲聲嘶鳴著。
自從射殺闍衍蒂那天起,這些食屍為生的猛禽就逐臭而來,彷彿在等待著將要來臨的死亡盛宴。船艙也變得陰沉悶熱,散發著一股說不出的臭氣。
雖然甲板上發生了一起血案,唐岫兒還是寧願頂著海風倚在甲板欄杆上透氣。然而,不知是否因為風暴將至,撲面而來海風也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腐臭。
唐岫兒皺了皺眉,正要下去,鼻端突然傳來一股濃郁之極的香氣。唐岫兒嗅了一下,喃喃道:「麝香、楠桂、冰片、伽藍……誰送了這麼多香料來?」就見卓王孫領著步小鸞走了過來。
兩人身後跟著一些水手,抬上來好大的一堆箱子。步小鸞歡天喜地的拍著手,這裡看看那裡聞聞。
卓王孫笑道:「這下附近幾省的香料都給你搬回來了,你還不曾說忽然要香料做什麼?」
步小鸞含羞一笑:「我是看小晏哥哥身帶香氣,覺得蠻有意思的,於是也想弄點來玩玩呢。」
卓王孫道:「如此的話,回頭做幾個香囊,帶在我這冰雪玲瓏的妹妹身邊,才更當得起這馨明二字。我們可以跟小晏打一下商量,就讓他將這封號送了你如何?」
步小鸞認真道:「只怕這是他爹爹給的名字,他不肯呢。」
卓王孫淡淡笑道:「別人他自然不肯,若是我這天仙一般的妹子來求,天下又有誰能真箇拒絕呢?」
步小鸞喜道:「真的嗎,那我們現在就去找他!」
卓王孫笑道:「那倒也不必急在一時。」
步小鸞還未作答,就聽甲板上又是一陣嘈雜的聲音,敖廣也循香而來。一到便大笑道:「江南郁家的子弟,果然豪奢冠於一時。老朽也是見過世面的,可是象郁公子這樣,香料一用就是幾車的,老朽可從來沒有見過。」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既然敖老闆如此激賞,那郁某就將這些香料送敖老闆如何?」
敖廣手中金拐頓了一下,喜道:「公子此言可是當真?如此多的香料,老朽可是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厚禮,可叫老朽何以克當?」
卓王孫轉身對步小鸞道:「你需要些什麼,隨便揀了吧。船頭風大,不要多呆。」步小鸞看著一船的香料箱子,眨了眨眼睛,搖頭道:「這下我這可不知道該揀些什麼了。」
卓王孫拉著她的手,走到香料堆里,一面揀一面道:「麝香,伽藍,琳杜,雲葺,……好了,這些香料足夠你用三五個月的了。敖老闆,財神爺來了,還不趕緊抬回家去?」
敖廣一疊聲的道:「來人!趕緊抬到貨艙去!來喜,趕緊去多叫幾個人來!都給我搬進去!小心點!這些香料比金子還貴,一點都不能撒!」
卻聽後面一人冷冷的道:「財神爺雖然是你的財神爺,但卻是我的瘟神爺。你若將這些臭垃圾運到貨艙去,我保證你明天眼睛、鼻子、手腳都不在你身上。」
敖廣一愕回頭,就見唐岫兒含了一絲笑容,倚著欄杆而立。敖廣皺眉道:「唐大小姐又有什麼吩咐?」
唐岫兒道:「我剛添購的禮物都放在貨艙中,若是你這般臭氣熏人的垃圾也放進去,將我的禮物都熏壞了,叫我送人的時候都帶了這麼一股子俗氣的味道,可不讓人小瞧了我唐大小姐?我只告訴你一遍,若是你一定要將這些破爛運到貨艙去,那我可以保證,」她頓了頓,重重道:「我一定可以保證,這些香料從此就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了。而且還絕對不止香料。」
敖廣手上金拐抖索了一下,想起唐門暗器的陰狠霸道,強壓怒氣道:「姑娘不讓我放到貨艙中,那應該放到哪裡去?」
唐岫兒笑道:「你既然這麼喜歡它們,當然是堆到你的房間里。最好就堆到你的床上,你天天抱著它們,豈不是很好?」
敖廣苦笑道:「這麼多的香料,我的房間哪裡放的下?」
唐岫兒冷冷道:「房間是小了些,我看這甲板倒是足夠大,人家闊氣,你倒是讓他多送你一點,乾脆連這個甲板都堆不下就更好了。」
敖廣呆了半晌,終於沒將香料運到貨艙中,只得指揮著幾個小雜役用黑帆布將香料遮蓋了起來。幾乎船上的帆布都用盡了,可濃沃的香氣仍然陣陣傳出,海風雖然強勁,依舊不能吹散。敖廣垂頭喪氣的坐在香料邊上,聞到一陣香氣吹出,便是一聲長嘆:「又是幾十兩銀子的香料沒有了!什麼禮物,能比銀子還金貴呢?唉!」
唐岫兒聽他好一陣抱怨,秀眉一皺,道:「有些人只知道金子銀子,只怕被別人用幾個錢就晃花了眼,最後只能拿著金磚去墊棺材。」
敖廣道:「唐大小姐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唐岫兒道:「沒別的意思,就是看不慣有些人上下串通裝神弄鬼。這下倒好,有的人扮妖怪,有的人扮天神,大言不慚的要我們都葬身此處,難道以為我們都是村氓農婦,什麼神漢巫婆來手舞足蹈一番我們就相信了不成?」
敖廣皺眉道:「你是說蘭葩小姐是故弄玄虛?」
唐岫兒看了卓王孫一眼,冷笑道:「她一介外幫蠻女又弄得出什麼來,不過她背後的神仙大人的玄虛倒是不少。」
卓王孫只是淡淡一笑。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從樓下傳來。卻是相思。
只見她一手用力捂住眉心,一手用力扶著艙門,臉色白得可怕,顫聲道:「出事了!」
卓王孫上前一步扶住她,道:「怎麼了?」
相思喘息不定,臉上漸漸湧起兩團病態的嫣紅,眸子中卻透出一種極度的驚恐,喃喃道:「蘭葩……」
卓王孫道:「蘭葩怎麼了?」
相思緊緊握住他的手,身子猛地一顫,啜泣起來:「她死了,躺在血泊里,臉色鐵青,血流了一地,鮮紅的好像一隻巨掌……」
唐岫兒一聲驚呼,道:「她怎麼可能就死了?」
卓王孫冷冷看了她一眼,徑直帶著相思向樓下去了。
當他們趕到玄一房間,那裡已經聚了不少人。看來在飯廳午餐的客人是先聽到動靜,已經預先趕到。
然而他們似乎都沒有感到卓王孫一行人的前來,只靜靜的在門口站成一圈。
房門微敞,裡面斜斜掠一抹淡淡的陽光,其中漂浮的塵土似乎被突然凝固住了,安靜得瘮人。每個人的目光都被牢牢釘在半開的門縫裡,臉上的神色劇烈變化著。
32.離鸞不識去鳳狂(2)
房門裡邊是一片枯朽的灰噩色。
石灰鋪天蓋地的布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構成一個猙獰的曼荼羅。蘭葩的屍首就俯卧在無數灰白的烈焰中間,雙臂努力的往前伸著,姿勢有些怪誕,彷彿是一隻折翼的飛鳥。
她背脊上沒有一寸衣物,甚至一寸皮膚。
曼荼羅的紋身已經被整個剝去,刀法驚人的細緻——整個巨大的傷口都還保留著一層薄薄脂肪,那些淡黃的脂肪下無數血管像張開了一張細密的網,雖然失去了皮膚的約束卻都還完好無損的緊繃起著。
無數細小的血流彼此糾纏著順著她的身體向石灰地上匯聚,最後在雪白的石灰上伸出一隻暗紅的巨掌——竟然和闍衍蒂屍體下那一隻一摸一樣。
巨掌的旁邊,她的頭顱無力的偏向房門。額頭上被洞穿了一個碗口大的血洞,本來那顆緋紅的寶石已經不知去向。整個臉上只剩下一張烏黑的嘴唇,微微張開著,保持著一個極度古怪的表情。
無比痛苦,而又無期待的表情。
大門敞開,晚霞鮮麗的顏色緩緩浸漬過來,驅散了房中沉沉的黑暗。整個灰噩的曼荼羅道場變得像一個遠古的祭壇,血腥而寧靜。一陣微風吹過,漫天的石灰紛紛揚揚,像下了一場雪,宛如在眾人心頭鋪開了一張沉沉的羽翼。
有人輕輕嘆息了一聲:「完全毀滅。」
這一句話說得極其輕,極其自然,絲毫沒有恫嚇的意思,但眾人只覺一股森寒透骨而來。
卓王孫道:「想不到又要請教殿下。」
小晏將目光挪向窗外,突然微笑起來:「郁公子相信天罰么?」
卓王孫還未答話,唐岫兒突然喊道:「不相信,不相信,蠢材才會相信那些鬼話!」
小晏回過頭來看著她,眸子中只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悲憫,緩緩道:「這是第二界天主對濕婆苦行化身的祭祀。欲洗刷的罪孽是不忠,祭語是完全毀滅。」
唐岫兒身體一顫,突然爆出一陣尖利的笑聲:「完全毀滅,說我還是說你們?」她猛地一甩衣袖,手指從眾人面前劃過:「武林盟主、幽冥島傳人、還有江南郁家公子,你們到底是想袒護某人,還是真的沒有聽出她在說謊?」她笑聲嘎然而止,轉向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記得你剛才說她臉色鐵青?」
相思一直愣在原處,似乎已經呆住了。
唐岫兒指著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厲聲道:「她的臉呢?她的臉呢?」
相思臉上的神色急遽變化著,似乎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她突然捂住眼睛,失聲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卓王孫上前扶住她,道:「到底怎麼回事?」
相思惶然抬頭道:「我沒有說謊。我初見屍體的時候,她臉色鐵青,雙目突出,臉上還凝結著一種古怪的笑容,背後那幅曼荼羅紋身也還在!然而等我叫你們過來,她就已經……」
「這……」方天隨忍不住插話道:「我們一聽到你呼救就立刻跑過來了,這未免也太快了一點吧?」
卓王孫默默看著蘭葩的屍體和曼荼羅道場——從蘭葩的房間,到飯廳再回去,一共也不消片刻的時間,兇手如何能在這高手雲集的走廊里隨便進出?何況就算兇手在屍身旁邊,瞬間出手洞穿頭顱並不難,但又如來得及用如此細膩的刀法剝去整幅紋身?更何況滿屋曼荼羅道場都是極細的粉末鋪成,不要說人,就是蒼蠅停了一下也要留下痕迹,若此間有人進入了蘭葩的房間,又如何可能片塵不動?
卓王孫對相思道:「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相思搖搖頭:「不知道……最近每每有怪異事情發生之前,我就會感到額間刺痛。這一次,我聽說蘭葩在謝公子的醫治下終於已經蘇醒,眉心頓時前所未有的痛,我預料到了蘭葩會有危險,所以趕過去看看她,沒想到還是晚了!」
卓王孫點點頭,對謝杉道:「謝公子,你是什麼時候離開蘭葩的?」
謝杉道:「午時左右。當時蘭葩小姐已經醒過來了,但身體還很弱,於是我讓她服了一種安睡散,然後離開的。」
卓王孫對相思道:「那麼你是什麼時候離開自己的房間的?」
相思疲憊的道:「午時整。」
眾人臉上閃過一片驚異的神色,似乎又聽到了一件絕不可思議之事。
卓王孫臉色凝重起來,道:「你要想清楚,不要記錯了。」
相思似乎沒有發覺周圍的異樣,搖頭道:「不可能記錯的,我離開的時候正好更漏滴盡,自動翻轉,我留意了一下。」
唐岫兒突然笑出聲來:「午時整?如此說來,郁夫人從自己的房間走到玄一足足用了一個多時辰!」
相思愕然:「什麼?難道現在是……」
唐岫兒譏誚的看著她,道:「現在是未時。」
相思猛地一怔,猝然合上眼睛,似在問她,又似在自言自語:「怎麼可能,我剛剛走過來……怎麼可能是未時?」
唐岫兒高聲道:「剛才船上鳴笛起航,正是未時!全船人皆知,想必郁公子和郁小鸞小姐也是聽到笛聲,才回來上船的吧。只是這一個時辰……」她目光往相思臉上一掃,冷笑道:「用來走路的確是長了點,但是用來布置現場卻是恰到好處。」
相思訝然道:「你以為我是兇手?」
唐岫兒道:「我只是覺得這一個時辰消失的也太離奇了一點,多少想讓郁夫人給大家一個解釋。」
相思無力的嘆息一聲,低頭道:「我也不知道。」
卓王孫將相思拉到身後:「內子可能有點受驚過度,也有可能是更漏出了問題。」
敖廣恍然道:「正是,來人,趕快去郁夫人房間把更漏拿過來。」
唐岫兒沒有理他,轉向楊逸之道:「楊盟主,有一事請教。」
楊逸之還在默默的看著蘭葩的屍體,良久才道:「你要問什麼?」
唐岫兒道:「就在來去走廊的一瞬間,能將一個人背上的皮膚完整剝下來,再憑空消失在布滿石灰的房間里,這樣的事情江湖上到底有幾個人能做到?」
楊逸之淡然道:「大小姐既然知道這絕非人力可為,又何必問我。」
唐岫兒道:「多謝這句非人力可為。」她一瞥卓王孫道:「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斗膽說一句,郁夫人分明是在撒謊?」
卓王孫淡淡一笑,沒有答話。
唐岫兒見自己說了半天,卓王孫居然如清風過耳,絲毫不以為然,頓時怒氣上涌:「郁青陽,你笑什麼?」
卓王孫道:「我在笑內子何必編造這種人皆不信的謊話。」
「那我怎麼知道!」她冷笑了一聲:「也許真的是闍衍蒂陰魂不散,借了郁夫人的手將蘭葩剝皮,要不然,蘭葩半張臉上為什麼還在笑?」她本來不過是想駭人聽聞,此刻目光不由自主的挪到蘭葩殘缺的臉上,那烏黑的唇黑洞洞的張著,似乎真的在笑。唐岫兒猛地一顫,再也說不下去。第二部分
33.新血如花謝未央(1)
這時,一個雜役捧著更漏走了過來。那他手中蓮盞狀的水晶石一半碧綠,一半鮮紅無比,彷彿就要浸出血來。分界之地清清楚楚的標明:「未時三刻。」
相思上前一步就要將更漏搶過來,不防手腕突然一痛。只聽砰的一聲輕響,一枚精鋼製的鐵蒺藜落到地上,更漏已經在唐岫兒手中。唐岫兒冷冷的道:「這種更漏每隔六個時辰會自動翻轉,也就是說,在午時和子時,更漏上方會變成空的。郁夫人也曾親口說當時看到更漏翻轉,這樣明顯的標誌,想來就算郁夫人神智恍惚,也不至於看錯。」
相思反而平靜下來,道:「你不相信我也沒關係,反正我看到的就是這樣。」
唐岫兒卻猛地一推房門,道:「我相信你,就是不知道蘭葩相不相信你的鬼話!」
卓王孫喝道:「住手。」
唐岫兒推門的一瞬間只覺一股腐朽的石灰氣撲面而來,全身一陣發毛。眼角余所及,蘭葩血紅的軀幹在滿天粉塵的空氣里顯得時近時遠。
她也不敢再上前,順勢回過頭對卓王孫道:「你敢不敢和我驗屍對質?」
卓王孫淡然道:「驗屍的事情只怕不該唐小姐過問。」
這時,敖廣在一旁笑道:「還忘了告訴二位,不巧的是,這件案子老朽已經通知地方,並飛騎報往京城。大幸的是,赫赫有名的岳大人,就正好在此處辦案,想必要馬上放下手中的事,趕到船上來,所以屍體和房間應該事先封存,只等岳大人來。」
卓王孫看了敖廣一眼,道:「難的敖老闆如此費心。」
敖廣笑意更濃:「受人錢財,替人消災,有的事情,也不能不替諸位多費點心。」
卓王孫點頭道:「自從捕神鐵恨歸隱后,岳大人便號稱天下第一名捕,據稱手下從沒有破不了的案子。有他來接手,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們在這裡多說無益,不如等岳大人來了,我和諸位也好作個證人。」言罷攜起相思的手,轉身向走廊外走去。
唐岫兒喝道:「慢!」
卓王孫也不回頭,道:「大小姐還有什麼指教?」
唐岫兒怒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尊夫人是本案第一疑兇,豈能說走就走!」走字話音未落,只見她手上青光一閃,數道寒芒直向兩人當空罩下。當時夜色已濃,走廊上宛如星光滿天而起,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似乎整個空氣都無聲的震動了一下,待定神看時,所有的光芒已如流星一般歸於無形。
卓王孫似乎毫無知覺,右手攜著相思往前走著,左手垂下的衣袖似乎動了動,又似乎沒有。突然他衣袖中傳來金屬落地的聲音。他每走一步,那叮咚的聲音就響起一次,唐岫兒的臉色也就更沉下幾分。她知道自己剛才一共拋出了二十九枚暗器。
這二十九枚暗器就是唐門十三種絕技之一的仲天二十八宿,其中每一枚都可以制人死命,但只有第二十九枚才是出招者的精神所寄。
那最後的一枚叫做「日輪」,相傳有無堅不摧的威力。然而,如果「日輪」施展而不能見血,出招者不久必有血光之災。所以唐門中只有嫡系長子長女才能學習,並且傳授時都立下毒誓,不到性命危急之時不能使用。然而唐岫兒膽大包天,又技癢難禁,在對陣中早就偷偷將前二十八宿用了幾次,不過從沒有人逼她用出過第二十九枚「日輪」,這個誓言也就漸漸淡忘了。
如今,卓王孫已經拋下了第二十八枚星宿。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卓王孫手上,只見他緩緩抬起左手,上邊一點亮光,赫然正是「日輪」。他腳步未停,一揚手,「日輪」便用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向走廊盡頭的屏風飛去。
噗的一聲,「日輪」深深沒入嵇康的額頭。
木質屏風竟然如同被洞穿出血,一種妖紅的顏色煙花一般飛濺開來,瞬時從嵇康的前額淌滿了整個畫面。
那枚「日輪」似乎也染上了妖紅的光澤,在屏風四周的夜色里閃爍著微漠的幽光。嵇康撫琴圖就在這樣的幽光中漸漸湮沒消散。
這屏風的真正主人,第二支天祭圖終於在眾目睽睽下,顯影留痕!
那枚日輪仍然牢牢釘在畫面正中的頭顱之上——然而血影變幻,卻已不是嵇康的額頭,而是第二界天主亞恭曼羅的額頭!
亞恭曼羅生著五對犄角的肩上頂著一顆巨大的牛頭,頭頂長長的棕毛披拂及地。它的身體出奇的纖瘦,宛如一個常年多病的少女,再加上伏跪的姿勢,讓人幾乎產生了一種古怪的錯覺——它只有頭顱和一雙巨掌。
它血紅的手掌宛如一雙羽翼,從五對犄角中伸展開來,一手舉過頭頂,凌空結著手印;一手漆黑的指抓如鉤,鮮血淋漓的塞入額前巨大的血洞中,爪心赫然就是那顆「日輪」。
暗紅微光若暗若明,那隻手掌青筋暴起,彷彿還在不斷的向顱腦內摳挖著,似乎要讓這個血洞越擴越大,布滿全臉。
他的臉上剩下的唯有一張裂開的大嘴,帶著痛苦謙卑的笑。
彷彿它所承受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種抵贖。
——對萬劫不復之罪的抵贖。
它身後烈焰擁裹的曼荼羅仿如慾海翻騰,萬千獻祭者殘缺的頭顱就在火焰中攢動、沉浮。萬千張嘴唇都帶著一模一樣的笑容,他們恐懼、絕望而又虔誠、欣喜的期待著。
期待著濕婆神聖的懲罰。
眾人屏氣凝神,在這畫前心動神馳。
蘭葩的屍體在最後一抹晚霞的映照下顯出一種詭異的嫣紅。
「我額上的寶石和背上的紋身,都是神的恩賜,僅有它能榮耀我的軀殼。只要我的生命還在延續,它就將與我同在。」
「沒有人能強迫讓我放棄神的恩典,除非是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大神親自收回這一恩賜——那也意味著將同時收回我的罪惡的生命。」
難道真的是濕婆大神親自從烈焰中走出,用那無所不能的力量打開時間的間隙,在眾人忽視的某個瞬間,從容取回了他曾賜給的寶石和紋身?
或者蘭葩也如同畫中的亞恭曼羅,用身下那隻鮮血之手洞穿了自己的頭顱,再含笑將寶石和自己罪惡的生命一起奉獻到祭壇之上,供奉濕婆大神那偉大的苦行化身?
而那些浮沉火海的頭顱中,哪一個又是蘭葩的呢?
這時從甲板上刮來的的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嗆人的石灰滿天揚起,彷彿扯開了一張死灰色的巨網,要把一切都卷歸大海!
窗外是風暴前極美的傍晚,恐怖異常,也美麗異常。彤色的雲彩低低的壓在怒濤洶湧的黑色海面上,更高一層的天空斷出無數裂痕,從四面八方相對著飛馳,撞擊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聲凄厲的鳥鳴從不可知的地方破空而來來,似在高不可見天邊,又似在深不可測的海底——又或者只在人們的意識之中。
眾人仰起頭,目光茫然的滯留在瑰麗而蒼涼的天空里,全身瞬時被一陣致命的虛弱籠罩了。
再現六支天祭,六界天主便可以超生往世。
闍衍蒂化為神鳥,復仇於大威天朝號上空。
你們都是神的罪人,犯下萬劫不復的罪過。
難道這一切真的是神的處罰?
那麼誰會是下一支天祭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