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之天都(3)

第七日之天都(3)

楊逸之向前跨了一步。

這一步幾乎用盡了他全部的力量,因為,有的決定是要用一生來下的。

卓王孫心緒更加煩亂,「你……你不是只有一劍么?還想做什麼?」

楊逸之慘笑著,嘴角的鮮血隨著這笑聲一齊滴落,「是的,我只有一劍,那是因為,我要揮出的第二劍,就要用我的命,我的血。但現在,我要命何用?要血何用?」

他的眼神中有些決然,他沒有看相思,因為,他並不知自己的堅持能否給她帶來幸福。但,至少他要為她一戰。

他的指間再度有了光芒,血光。

這是他生命燃燒的光芒,也是他全心、全身的一劍,哪怕這一劍,將燃盡他所有的生命。

梵天之劍,終於要焚身揮舞,只為要傾情一次,為所愛的人爭辯一次,呵護一次,燦爛一次。

而後,他的一切,都將燃盡焚滅,化為塵埃!

光華砰然爆散,楊逸之的劍揮出。天都劍也在這一瞬間劈下。

這一劍,將他的精氣神全都抽走,他變成了一個空殼,一個沒有生命、沒有思想的空殼。但楊逸之卻笑了起來。

在卷舞衝天的劍氣中,在無力的慘淡中,他笑著。

就算天下人都鄙夷他,那又何妨?他知道,他的心,曾緊貼過另一顆心。這就夠了。這一劍,淋漓盡致,已達頂峰。

劍雖亂,可斬得斷情絲?

紅影散亂,是相思!她竟然擋在自己面前。

楊逸之一驚,猝然收劍。

就在這片刻的猶疑中,天都劍宛如怒震之天魔,轟然出來,一劍就擊碎了他全部的經脈。楊逸之濺血跌了出去。

愴然龍吟,天都劍也脫手而出,鏘然墜地。

相思一聲驚叫,急忙跑過去扶住他。卓王孫看著掌心的傷痕,滿臉冰冷。他傲然跨步,向相思和楊逸之走來。

楊逸之奮力掙扎,鮮血從口中狂涌而出,但憑著意志力,他依舊坐了起來,竭力想要護在相思的身前。相思用力擋住他,哭道:「算……算了,我不值得、不值得!」

楊逸之回過頭,鮮血迷茫了他的眼睛,然而他還是努力睜開雙眼,注視著相思。

他很想對她說,值得。

她值得他拋卻了所有一切去愛,但劇痛撕裂著他每一寸肌膚,他說不出來。

當他擁有一切的時候,他什麼都不能給她。如今,他一無所有,卻要守護她一次,守護這朵風霜殘謝的蓮花。

他的血,點點落下,那襲永不染塵的白衣,也沾染上斑駁血痕。他終於支撐不住,躺倒在冰冷的地上。

相思哭泣著,在他身邊深深跪了下去,用力搖著他的身體,呼喊他的名字,他卻再也無力回答。

清淚從她眼中不住墜落,落到楊逸之半面浴血的臉上。

若他能聽到,也該欣然吧。

為她放棄一切,終於換來她的數聲呼喚,一捧清淚。

卓王孫緩緩在他們身邊停住,眸中最後一點溫度也已冷卻。

她竟然抱著另外一個男人。

那麼,我更可以殺她了。

只是——理由已經如此充分,為什麼還是不能下手?

卓王孫心中竟有些茫然,目光偶然落到楊逸之身上。

鮮血,將他的白衣染得緋紅。

全力一擊中,他為她倉促收劍。這個動作,足以讓他筋脈盡斷。或許,他永生都不能復原,又或許,他根本撐不過三個時辰。

孤獨寂寞的江湖,這兩個幾乎站在頂峰的人,是永遠的對手,也是惟一的朋友。然而,這一劍卻出得如此之重。

卓王孫心中微微發澀,忍不住伸手想去探他的脈息。

「住手!」相思突然發出一聲驚叫,聲音是如此尖利,連她自己也禁不住嚇了一跳。

卓王孫臉上冷漠依舊,他突然將相思拖起,向一旁扔了出去,而後,他伸手扣向楊逸之的胸前大穴。

「住手!」相思的聲音都已經變調,他卻無動於衷。

他到底要做什麼?難道還要趕盡殺絕?

相思溫婉的心第一次被盛怒鼓涌,「住手,住手!」冰冷的劍光晃花了她迷茫的淚眼,她猛地拾起地上的天都劍,向卓王孫刺去。

淚水迷茫了她的雙眼,恍惚中,他一動不動。

相思一驚,就要收劍,然而卻已經來不及了。

長空血亂!

血肉發出破碎的悶響,天都劍已透體而過!

血影滿天,一如那湖邊盛開的蓮花,一如那月光下飛舞的彩蝶……

相思驚惶地鬆開劍柄,望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她根本沒有想到,他竟沒有躲閃,甚至沒有留下一點真氣護體!

卓王孫緩緩回過頭,冷冷地看著她。

長劍從他的肋下透出,鮮血沿著劍鋒,不住流淌,在地上盛開出一朵血花。

他的血。

他嘴角浮出一個譏誚的笑意——因為她,因為自己,也因為眼前的一切。

唰的一聲,他竟將體內長劍緩緩掣出。

多少年了,絕沒有人這樣傷過他,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再有。

劇痛,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布滿全身,但他的心,卻如此之空。連那長劍劃破血肉的聲音,也彷彿來自天際。

——鮮血,宛如那一朵蓮花,盛放在他的手裡、她的眼裡,他清晰地記得,她那含羞的表情。

大團的血雲在兩人之間綻放、飛舞、最後凋零成泥。

——那湖邊的偎依,月中的蝶舞,水中的恬然,究竟是他想要的,還是他要逃避的?

卓王孫終於將天都劍再度舉起,劍身沾滿了他的血,而劍尖,卻已對準了相思。

——這七日中,我將奉出我的心、我的血,但七日後,我將殺你。

卓王孫的心痛了起來。

這一劍,痛徹神髓!

相思淚眼看著他,她的眼睛已經模糊,看不清楚,只見劍芒閃爍,這是冷徹的光芒,將所有姻緣隔絕。

相思慢慢站了起來,迎向這團光芒。

或許,她早就料到了這個結局,所以,她才那麼希望有個小木屋,有個鏡台,有一段他們兩個人的經歷。那不是禮物,也不是經歷,那是回憶——是劍芒紛飛的撕心裂肺之後,可以靜靜擁抱著的回憶。

或許,她早就知道,那個人,遲早會拿出一把劍來,這麼對著她。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柄劍會事先沾滿了他的血。

罷了,罷了,這樣的結局,已經超出了她的期望。

所以,她縴手用力,將衣衫扯開,露出胸前凝脂般的肌膚。

不知何時,凝脂也被血淚沾染,暈開一抹淡淡的水紅。

如果自己真的有他要的劍心,那就給他吧。這顆心,這份情意都不能陪伴他,那就讓他所謂的劍心去陪伴吧。

天都劍悲鳴著,彷彿知道這天地中將會飛舞著無盡慘烈。

卓王孫冷冷看著她,看著這抹淡淡的水紅。

鮮血,在他們之間縱情流淌,彷彿這世間空幻的花朵。

那盈盈淺笑的蓮花,那曼荼羅陣中的重重幻境,崗仁波吉峰上的紛茫大雪……

他這一生,有多少是與這抹水紅一起度過的呢?沒有了這淡淡水紅,他的一生,又將會怎樣?

卓王孫忽然有了一絲遲疑。

一天一件禮物,每件禮物都是我的心,我的血。七日之後,我會準備最後的禮物,給你。

這七日,他真的只是為了準備這柄染血的劍么?

身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卓王孫煩躁了起來。第一次,他覺得自己的心彷彿燃燒般的疼痛,思緒許久不能寧帖。

這感覺讓他極為心煩,他忽然提劍,向這抹水紅刺了下去。

恍惚之中,他忽然聽到了一聲裂響——那是心,破裂的聲音。

劍聲響徹了整個喜堂,這一劍正刺在相思的心口上。

相思踉蹌後退。但她沒有受傷。

天都劍斷了,齊齊地從劍柄上折斷!

傳世千年的神劍,彷彿也承受不了這份哀傷。

相思看著卓王孫,這眼神中有傷心,有憤怒,有痛悔,也有深深的失望。但終於,這眼神轉為冷徹,面對陌生人的冷徹。

然後她倒了下去。

劍氣沒有挫傷她,傷的、死的,是她的心。

劍動的一瞬間,她的世界就已分崩離析。

不需焚滅就成灰,當她醒來的時候,還有淚可以流淌么?

大紅的嫁衣在地上徐徐鋪陳開去,一如她臉上那尚存的嫣紅。

卻不知,她是誰的新娘。

卓王孫下意識地伸出手出去,想要扶住她,但他的手凝止在半空中,什麼都沒有抓住。

良久,他終於愴然一笑,從她身邊走開。

他重新登上喜堂最高處,對呆若木雞的賓客一揮手,示意尚公主的慶典繼續。

四座無言。

而他,重重跌坐在堂中的座椅上。

傷口處的穴道已經封住,鮮血流勢減緩,終會凝結。而他心中的傷,又要流血倒何年何日……

鼓樂依舊陣陣響起,吳清風催促著所有的一切趕緊重新開始,想掩飾掉這滿堂血痕。但風,卻吹過來吹過去,吹不盡這繁華的傷悲。

喜幔,歌舞,歡笑,一切都在等待凋謝。正如沒有人在意的楊逸之,躺在喜堂的角落裡,看著這刻意的繁華。

這些統統都與他無關了,他在心底想著,流動的血也讓他感覺不到溫暖。也許,該是將這些都放下,睡一覺的時候了。

方正他也不必再在乎。只是相思……

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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