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葯苑姐妹細語絮
月光皎潔,輕輕打過窗欞落到了屋內。地板上像是被鍍上了一層淡黃色的光芒,襯得整個屋子都柔和了幾分。
蘇萱輕輕地翻了個身,從床上半撐著坐起來,一隻手撐住腦袋,偏過頭看著自己身邊熟睡著的男子。他依舊劍眉星目,容貌俊朗。許是因為做皇帝實在辛苦,即便是睡著了,臉上也有一絲絲遮掩不住的疲倦之意。
蘇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來輕輕地撫上了他蹙起的眉頭,低聲道:「早就說了皺眉頭不好看,怎麼還是皺著眉呢。」
南宮淵睡的很死,不知道是因為太累還是因為在她身邊安心。
蘇萱滿足地露出笑容,可是轉眼間就消失了。
這已經是第九晚了,這九天以來,南宮淵日日都宿在她這裡,甚至連午膳晚膳也經常留在這裡。前幾日去皇后處請安時,皇后已經隱晦地提及了,其他的妃嬪也大都是冷嘲熱諷地看著。
蘇萱靜靜看著身邊這個自己深愛的男子,心裡卻如暗潮洶湧。這裡是後宮,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後宮是什麼樣的,她確實,希望他只屬於自己一個人,可是,這樣的屬於,卻是不可靠的。
想到這裡,她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卻不料原本沉沉睡著的南宮淵竟然「哼」了一聲,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充滿笑意地看著她:「怎麼,看夠了嗎?」
蘇萱先是愣了愣,隨後嗔怪道:「你原來早就醒了嗎?」
「醒了,你那樣不溫柔地摸我,怎麼能不醒。」他倒是什麼都敢說,也不顧她在一旁不好意思,「怎麼了,睡不著,有心事?」他抬起手將她攬到了自己的懷裡,又把她的腦袋往自己的胸口按了按。
蘇萱看了他一會兒,眼神黯下去了幾分:「已經是第九天了。」
他攬著她肩膀的手忽然僵硬了下:「什麼?」
「連續九天,你都在這裡,真的合適嗎?」蘇萱的聲音輕輕的,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味道,「後宮最怕的,就是專寵吧。」
屋子裡陷入了死寂,似乎只有這種安靜才適合如此深的黑夜。她能感覺到南宮淵身邊的空氣都一點點涼了下來。他沉默著沒有說話,可是她卻忍不住開口了:「嬪妾絕對不是在趕你走,嬪妾的心,皇上是知道的不是嗎?」
南宮淵原本僵硬的身體漸漸軟了下來,他緊了緊自己的手臂:「朕知道,是朕欠考慮了,朕只是,許久不見你,很想你……」
「噓……」她的手指按住了他的唇,「不要說,嬪妾知道。」
南宮淵墨色的眼睛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猝不及防地張開嘴輕輕咬住她的手指。
她甜蜜地笑著,將頭埋進了他的懷裡。
又是一個靜謐的夜晚,夏日似乎也越來越近了,外面已經有了蟲叫。
蘇萱讓星兒把自己的琵琶拿了出來,握在手裡看了半天也沒說話,忽然就想起了以前辛婉柔送給自己的南音琵琶。自己手裡的這把是前不久南宮淵剛賞賜的,雖然精緻貴重,卻少了琵琶原有的韻味。
如畫垂著手在一旁伺候著,看著猶猶豫豫的蘇萱,終於忍不住開了口:「小主到底是要不要彈呢?」
蘇萱「啊」了一聲,抬起頭恍惚了一下:「不彈了,忽然沒了興緻,收起來吧。」她將琵琶毫無留戀地扔給了如畫,又隨手拿起了小桌上的綠地套紫花玻璃瓶在手裡把玩著。
「皇上今日宿在了上官美人那裡。」未月端了一個掐絲琺琅的西瓜形漱盆進來,向如畫使了個眼色,自己走到了蘇萱身邊輕輕放下了漱盆,「奴婢想,皇上今日沒來,也是小主自己的意思吧,奴婢伺候小主休息吧。」
蘇萱重重地將手裡的瓶子放在了小桌上,悶悶地抱住自己的膝蓋,「嗯」了一聲,任由著她上前來替自己更衣洗漱。
月光依舊皎潔如華,打過窗欞,打進內室。蘇萱好像已經不習慣自己一個人休息了,在床上翻來覆去地也睡不著,最後重重地嘆了口氣,睜開眼睛看著頭頂的帷帳發獃。
第二日一早,蘇萱就一臉疲倦地去給皇后請安了,還未到鳳鸞宮便在路上遇見了一臉洋洋得意的上官菀房。蘇萱正和木常寧走著,就聽見她在身後的聲音:「呦,這不是湘才人嘛,以往每次來給皇后請安都來的沒有這麼早啊,今兒怎麼起了個大早。」
木常寧一聽這話剛想辯駁,便被蘇萱拉住了袖子行禮:「給上官美人請安。」
上官菀房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女子,又長得嬌媚,走起路來更是儀態萬千,此刻只是鳳目一橫便掩了唇笑了:「妹妹快起來吧,只是妹妹的消息好像不太靈通呢!」
蘇萱有些迷惑地看著她,還沒來得及問為什麼,就聽到身後另外一個聲音:「湘才人的消息確實不太靈通,怎麼不知道上官妹妹今兒一早就被皇上封為了從四品的恬充華呢!」
這嬌俏好聽的聲音,蘇萱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也只能按著規矩行禮問安:「婕妤娘娘安好。」
向文娜今兒倒是沒有坐轎輦,搭了丫鬟的手緩步走過來:「本宮倒是奇怪了,湘才人如此得皇上寵愛,讓皇上日日都不願離開聽雪軒半步,怎麼就連一級位分也未升呢?」
蘇萱依舊和木常寧屈著膝,聽到她如此略帶羞辱性的話,也不敢辯駁什麼。只有她自己心裡清楚,南宮淵自然是想替她抬位分,只是被她攔下了而已。原本就是高調入宮,又夜夜承寵,若是又得了極高的位分,那就真的是萬千仇恨於一身了。
向文娜看她似乎呆住了,愣愣地跪著,便冷冷一「哼」,擺了擺帶著精緻護甲的手:「都起來吧。該去皇後宮里了。」
上官菀房聽得她這麼說,連忙笑著迎上去扶住她:「嬪妾陪娘娘過去。」
木常寧絞著手絹忿忿地看著離開的兩個人,面上的表情很是不開心:「瞧瞧她那副仗勢欺人的模樣,讓我看啊,皇上最寵愛的還是姐姐你,姐姐不要太難過,別理她。」
蘇萱面上的表情淡淡的,起身後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我沒事,你無須擔心,咱們也快些走吧,若是耽擱了時辰就不好了。」
好在依舊不是最後一個到鳳鸞宮的,宮門口的龍星宇依舊是恭謹地報了二人的到來,行為舉止沒有半點紕漏之處,到底是皇後身邊的人。
請安的殿里,蘇萱和木常寧坐下后,就瞧見楊落雪不緊不慢地進來了,依舊是淡淡的表情,一副不近人的模樣,依了規矩請安問好后便闔了眼睛坐在蘇萱旁邊,不與旁人打招呼,也不說話。
皇后似乎是習慣了她這樣,也不多說什麼,由了她去,環顧了四周后,溫和問道:「今日怎麼不見周才人?」
聽她這麼一問,蘇萱才想起來一直沒有看到周世鳶,於是也詢問地看向坐在自己旁邊的木常寧。
皇后也同樣將目光移到了和周世鳶住在一個宮裡的木常寧身上:「木常在,你同周才人住在一個宮裡,可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嗎?」
木常寧素來膽小,被問到了就有些怯怯的:「嬪妾早起便去了聽雪軒尋湘姐姐,未曾知道周姐姐是怎麼了。」
「周才人今兒身子不適,讓嬪妾向娘娘說一聲,還請娘娘恕罪。」一個不帶感情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眾人皆看過去,瞧著原本默默無言的楊落雪忽然開口,「嬪妾適才忘記了,還請娘娘恕罪。」
皇后臉上依舊是溫和的微笑,撫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珍珠手鐲:「無妨。既如此,沒什麼事你們也散了吧。今兒是恬充華的好日子,你們也盡可去找她要茶吃。」
眾人皆笑著應了后陸陸續續離開了。蘇萱和木常寧走了沒多久,就看到楊落雪站在路邊低著頭不知在做什麼。
遲疑了一會兒,她還是過去了:「楊美人是丟了東西嗎?可要嬪妾幫忙尋找呢?」
楊落雪抬起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湘才人等下可有要緊事情么?若沒有,可願去我宮裡坐坐么?」
蘇萱頓了頓,有些驚訝地瞥了她一眼,就瞧見面前這個穿著素凈衣衫的女子正睜大了眼睛瞧她,黑白分明的雙眼裡看不出喜樂。
「姐姐盛情難卻,嬪妾恭敬不如從命。」蘇萱到底還是應了,又對身邊的木常寧柔聲道,「你先回去吧,今兒一早我讓星兒煮了些薏苡仁粥,你和未月一起先回我宮裡嘗嘗。」
未月有些驚訝:「小主不要奴婢跟著嗎?」
楊落雪看了蘇萱一眼,便自己轉身先走了,依舊一言不發,整個人籠罩著有些冰冷的氣息。
蘇萱看了看她的背影,輕輕一笑:「你且陪著木常在回去,我一個人去就好了。」她沒有給她們辯駁的機會,徑直跟了楊落雪離開。
靜燕宮內,蘇萱靜靜地站著,蹙了眉瞧著一進門就在院子里忙忙碌碌的楊落雪。她似乎全然忘記了自己叫了蘇萱過來,一門心思忙著將各個大小不一的簸箕搬到院子里有陽光的地方,摘了手上的護甲仔細地撥弄簸箕里的各種草藥。
蘇萱終是忍不住清了清喉嚨。
楊落雪的動作頓了頓,轉過身來垂著手看蘇萱。兩個女子就這樣互相對視著,誰都不說話。
楊落雪的貼身宮女碧婷在兩人直接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忍不住小聲提醒楊落雪:「小主,您得請湘才人進去坐坐才是。」
楊落雪好像才反應過來一樣:「哦……那便請才人進去吧。」她拍了拍手上的葯屑,仍然是招呼也不打,就徑直進了殿門。
碧婷有些尷尬地走到蘇萱身邊,面帶歉意:「我們家小主就是這樣的性格,還請湘才人不要怪罪。」
蘇萱笑一笑:「姑娘多慮了,自然不會。」
碧婷好像舒了一口氣:「那請小主隨奴婢來吧。」
殿內,楊落雪坐在榻上喝茶,她擺了擺手讓碧婷關好門下去,頭也未抬地拈起一塊點心:「這是小廚房新做的百合酥,要不要嘗一嘗?」
蘇萱慢慢地走過去,打量了一番屋子,臉上的微笑倒是不變:「姐姐的宮裡裝飾的很好,姐姐果然很受皇上喜歡呢。」
楊落雪不緊不慢地將手裡的百合酥塞進嘴裡慢慢咀嚼:「是託了你的福,不是嗎?」
蘇萱的神情一凝:「姐姐……」
楊落雪將食指放進嘴裡吃掉了上面的殘渣,下了榻走到她面前:「你喚我這聲姐姐,到底是沒錯的。」
蘇萱還來不及說什麼,她便繼續說了下去:「我很高興你安然無恙,三娘因為你的事情,終日以淚洗面,如今你沒事,她也盡可放心了。」
蘇萱的手在袖子里微微一顫:「我娘,她可好么?」
「很好。」楊落雪杏目微睜,「你一回來我便著人偷偷帶了消息出去給我母親,想必你母親如今也是知道的,而且,皇上待你母親很好,想必是顧念你的緣故。」
蘇萱勉力一笑:「多謝姐姐了。到底……是濛兒連累了姐姐……」
楊落雪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連累不連累的如今再說也沒有意義了,怪只怪我生了一副與你相像的臉罷了。」她的手指輕輕撫上了自己的面頰,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嘲諷:「若不是為了救楊家,也輪不到我來給皇上治病。」
小廚房做的百合酥香味很是濃郁誘人,又因為關了門的緣故,整個屋子裡都是百合酥的香氣,引得人有食指大動的衝動。蘇萱驚訝地看著面前這個面上帶著譏諷笑容,眼睛里卻滿是落寞的女子:「你是為了……」
「如今你回來了,即便你現在不是楊落濛,父親也盡可安心了。」她打斷蘇萱的話,不讓她繼續往下說,「我今日找你,不過是想告訴你,如今你肩上,不僅擔負著蘇家,也擔負著楊家,你不要讓自己昏了腦子就好。」
蘇萱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接下去,心裡好像有巨浪在翻騰:「就不能,為了自己活一次嗎?」
「能嗎?」楊落雪忽然笑了起來,眼裡的落寞更深,「我不知道,至少我不能。」
蘇萱的手終於握住了她的,緊緊握著看向她的眼睛:「姐姐,你如今,就大可為自己活了,是妹妹不好,到底連累了你,如今只要妹妹在一日,就不會再教你受半點委屈,這皇宮裡險惡非常,咱們姐妹自然是要相互扶持。」
楊落雪被她握住手,只是靜靜瞅著她的眼睛,也沒有抽開手的意思:「你姓蘇,我姓楊,何來姐妹之說?」
「只要心裡是,那便是。」蘇萱的眼神堅定,「你是我的姐姐,一日是,終生是。」
楊落雪的嘴唇動了動,眼睛里也波瀾起來,她囁嚅著嘴唇,半晌忽然燦爛一笑:「妹妹費心。」她轉過頭去看向窗外,屋外的陽光正好,有好聽的鳥叫聲傳進耳朵里。
「後宮險惡,你要步步當心。」她的聲音好像隨著眼神一起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飄渺渺地聽不真切。
蘇萱感覺到手心裡她的手漸漸變涼,心裡也多了許多的心思。
她眯起眼隨著楊落雪一起看向窗外的陽光,陽光明媚,直視卻刺眼。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會一直美好的,它會給人溫暖,卻同樣,會刺痛人心。
陽光如此,愛情,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