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時年少,不知落花黃
五月的蘇州,正是梅花開的正好的時節,飄零的紅梅給整個岸邊都鋪上了一層鮮紅的紅毯,何心敏站在一株梅樹下,上方雅淡的竹傘擋住了飄落下來的花瓣,梅雨似火,美人如玉,她的一顰一笑似乎都沾染了梅花的艷麗,美的如夢似幻。
李桓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她的眼前的,玄紋偏白色的錦衣,腰系玉帶,手執一把素凈的象牙骨扇,髮絲用一支淺色的碧玉簪子鬆鬆的挽著,斜靠於緩緩行來的遊船之上,輕輕柔柔的笑。
在周圍或坐或站的富家子弟之間,他就像是一副乾淨的錦畫,簡單卻不素凈,在明亮的太陽之下,有著陽光的味道。
心敏一瞬間就被吸引了,就在此時,一個略顯輕佻的男子指向她的方向,嬉笑著說些什麼,李桓也搖頭笑著看過來,在紅梅飄灑落下的時候,李桓見到了正望著他的何心敏。
她在最美好的時候愛上了他,他也愛上了正值豆蔻年華的她。
她是風頭正盛的蘇州織造的獨女,蘇州這個小地方,百姓茶餘飯後談論的,幾乎所有的美好都離不了她,眾人都說,她與他的愛戀,是上天賞賜的門當戶對。
她也是這麼認為的。
你儂我儂之後便是談婚論嫁,那天,十里紅妝鋪滿了蘇州最繁華的街道,她身著大紅的嫁衣,帶著青澀的笑意和滿臉的期待嫁入了李家。
李家只是蘇州一個普通的富戶,到了那裡,生活自然沒有在娘家時候的奢侈和驕矜,好在她也不是挑三揀四的女子,在夫君的疼愛之下安安穩穩的過著日子,並在第二年入冬的時候為李家添了一個男嬰。
這個男嬰下來沒有多久,李桓便離開了蘇州,進京趕考去了。
從此一連幾年都沒了消息。
但她相信自己的夫君,那些年的恩愛不是假的,只要一日沒有壞消息傳來,那就是好消息,這說明,她的夫君,正在為他們這個家努力著。
所以她依舊安安穩穩的持家教子,李家是做綢緞生意的,而她年少的時候,最引以為豪的就是一手精湛的綉藝,所以在那年大災,很多綉庄都倒閉的時候,李家綉庄憑藉著她日復一日的辛勤勞作,牢牢抓住了那些相熟的客戶,倒也挺了過來。
李家的人都誇她聰慧能幹,是李家的福星,可是卻沒人關心她手上越來越厚的繭子,和日益蒼老的容顏。
她的等待最終沒有白費,就在第六年岸邊梅花盛開的時候,一匹白色的駿馬停在了李府的門口,她的夫君身著鮮紅的狀元服,在後面大批侍從的跟隨下,風風光光的來接她了。
鞭炮聲響徹了天地,她看到他的那一刻眼淚就流出來了,哽咽的不能自已,他下了馬,把她摟到懷裡,輕言細語的安慰,「心敏,我回來了。」
周圍的鄉親大聲的叫好,他們都見證了她的辛苦,所以特別的心疼,現今這個結局,他們由衷的為她祝福。
到了李家的府邸,他的父母坐在主位上,不可抑制的抹起了眼淚,沒有誇讚他得了狀元,卻是責罵,責怪他不該這麼久都不回家,心敏站在下方,看著廳堂上的人卻笑了,她等了這麼久,值了。
在聽父母嘮叨了很久的瑣事之後,他的眼圈慢慢紅了,在那日見到她的時候,信誓旦旦的發了誓,從此,絕不負她。
他中了狀元,被皇上親封了吏部尚書,自然不會再呆在這個小小的城,沒過多久,一輛大馬車,帶著李家的人,轟轟烈烈的駛向了大曆城。
她開開心心的下了馬,卻見到了在尚書府前恭恭敬敬等著的呂欣。
她不哭也不鬧,即使父親母親把李桓帶到書房大罵了一場,她也沒有說什麼,因為呂欣是當今丞相的女兒,她能幫李桓。
而她是什麼,在蘇州的時候她是天仙,到了大曆,沒了蘇州的十里紅梅,她就只是一個從鄉下來的村婦。
李桓當夜就到了她的房間,依舊是信誓旦旦,說他當初落榜的時候是怎樣的失落無助,那時是呂欣一直在他身邊鼓勵,所以他才能中了狀元,他會娶呂欣,完全是因為感激。
她依舊信他。
只是那夜摟著他睡覺的時候,卻覺得心裡缺了一塊,幾年前那日日夜夜侵襲著她的孤獨似乎並沒有因為這個人的存在而緩解,只是愈加的迷濛,他的誓言,她不知道該信多久。
她是尚書夫人,李桓曾經跟她說過,當初他娶呂欣的時候告訴她了,呂欣說,這個位子,是何心敏應該得的。
剛剛到尚書府時的不安在慢慢消散,呂欣對她很尊敬,每天早上必定過來行禮,由於這些年的勞累,她的容貌早就不像先前那樣了,所以肯定比不上年輕美貌的呂欣,所以李桓有時會在呂欣那裡多待,可是每到這時,呂欣就會跟他說心敏曾經是多麼辛苦的為整個李家,那個時候,李桓就會乖乖的過來,跟她呆一晚上。
心敏還是滿意的,雖然說會感到屈辱,但是那種感覺只會在心底停留一會兒,呂欣已經做到這樣了,她若是再不滿,那就太不知好歹了。
她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展成這個樣子的。
那天李桓在她的房間轉了一圈,然後從她的梳妝台邊拿出了幾包粉末狀的東西,當時他的神情就十分的不好,她疑惑的問他那東西是哪來的,李桓便狠狠的把手中的東西摔在了地上,罵了一句,「真沒想到你是這麼狠毒的女人。」
她當時臉色就白了,看著李桓怒氣沖沖甩門而去的背影,當時就覺得,李桓不會再回來了。
他果真就沒有再回來過。
父親母親曾經問過李桓是什麼回事,他沒有說話,隨即便遭了責罵,心敏本來以為父親母親是站在她這一邊的,即使李桓嫌棄她了,但是畢竟她為李家付出了這麼多,父母應該理解才是,可是幾天後,連父親母親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了。
當時年少,以為一切都是最初的模樣。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曾經倔強的闖進了李桓的書房,指責他的無情,可是李桓的表情卻是厭惡的冷漠,他連一個眼神都不想施捨給她,只是平淡的說了一句話,「我為你做的已經夠多了,從此以後,你自生自滅吧。」
夠多,怎麼才算是夠多,她為李家付出了自己整個年華,算不算是夠多,李桓這些年娶了這麼多的夫人,她從沒有說過一句不是,算不算是夠多,但是這些,抵不過他一句自生自滅。
也曾傷心過一陣子的,可是當那次呂欣冷冷的闖進了她的居室,把她趕出去的時候,在那一刻,算是徹底的悟了。
他不是那個那紅梅盛開的時節望著她溫潤的笑的李桓了,她也不是那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懂在岸邊看熱鬧的美麗少女了。
時光過得太快,他們都已不是年少的模樣。
李桓不願意聽她一句解釋,不是因為眼前的事實無法反駁,而是因為他已經不愛她了。
她已經不是那個豆蔻年華的她了。
在被趕到院子身處那個破舊的小屋的時候,她卻害起了喜,已經有了少年俊俏模樣的兒子李昌在他父親的書房前跪了三天三夜,卻只換來了李桓的一句斥責,「你是我李家的長子,何心敏已經不再適合做你的娘親了。」
從此以後,孤身一人,眼睜睜的看著別人的喜悅團圓。
可是肚子里始終還有一個小生命,她拿起塵封了幾年的繡花針,親手綉制了一副大型綉畫,大大的松鶴延年圖,密密的針腳,精緻的絲線,繁多的圖案花紋,她用了幾個月的時間綉完了這幅圖。
當她拿著這幅刺繡,挺著大肚子跪在公公婆婆面前的時候,沒有淚眼婆娑的求情,只有一個重重的響頭和一句話,「不孝兒媳願用這幅畫換取父親母親幾個月的庇佑。」
下人接過她手中的綉品送了過去,在綉品離手的那一刻,頭暈目眩猛然襲來,腦袋嗡嗡的響,她伏在地上,冰冷的地面刺痛了她麻木的痛感,想著腹中的孩子,她硬生生的挺了過來。
坐在上方的人說了什麼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腹中的孩子,能活著看到這個世界了。
當年,寒冷布滿大地的時候,她躺在床上,抓著冰冷的薄被,身邊只有一個年老的接生婆婆,她的第二個孩子,就在這陰冷的時候,來到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