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劍 03
「想什麼呢?」
一聲軟款的吳語把槐楓從恐怖的想象地獄里拖回現實。
槐楓扭頭一看一雙細細的眯縫眼兒正含著笑望著自己。
「啊沒什麼……」
——總不能說在想「這課真無聊」或是「怎麼找媳婦」吧?
「別不把這課當回事」那聲音飄飄渺渺地繞在槐楓耳邊「這教頭可厲害了到時候要考的若是考不過保不準直接退回分舵去了。」
槐楓一面暗道退回分舵也沒啥了不起的樂得在家鄉作威作福;一面琢磨人說「吳儂軟語」果然不假這江南口音就是軟綿綿的好聽;一面尋思葛師父一輩子統共就自己這麼一個出息徒弟要自己才上總舵三兩天就被退回去他老人家會不會一個激氣直接厥倒;一面覺得身邊這人真是不錯明明也算都是競爭對手卻這樣好心提點自己;一面又忽然記起那句「媳婦」話來想到對方的關照說不準是出於「照顧未來媳婦」之目的……又一次從頭稍冷到了腳趾甲……
——如此這般千種心思到了嘴邊統共化作一個字:
「哦。」
那人便不再說話低下頭去拿筆在捲軸上寫著什麼。
出於足量感激及少許「挑選媳婦」的心思槐楓對著他多看了兩眼。
彷彿專為著搭配那酥軟的口音那臉也是十足的秀氣:臉盤只有巴掌般大小眉眼唇都像是淡墨暈出來的不很分明幸而鼻子很挺增添幾分英氣才不至過分婉約。——左邊眼角下綴著一顆淚痣。
「嗯?」
那人大約是察覺了槐楓的視線轉過頭來對他略一揚眉勾了勾唇角——那弧度恰似春日溪流里蕩漾的波紋輕易衝破了融薄的冰面霎那間日出鳥鳴春暖花開……
槐楓一腦袋糨糊左右找不出句應景的話來。
正張口結舌間聽到「嗡——」地一陣嘈雜——
下課了。
午餐開出來主菜紅燒肉。
二十不到的少年心裡能存住多少事?——何況當著紅燒肉。
於是春暖花開也忘了淡墨的眉眼也忘了媳婦也忘了諸如楚雲測試之類更是拋在五雲之外腦子裡想的只有一件事:
肉
肉。
肉!
下午沒有安排。
槐楓把自己塞鼓滿意地抹嘴腆腹而出一陣迷路之後摸進房間蒙上被子倒頭就睡醒來時已是日落時分。正巧有人來敲門問他是不是趁晚飯之前再去熟悉一下環境。槐楓想著明天就開始正式訓練了老認不清路也實在不是個事兒就披上外套跟著去了。
總舵能把人繞暈說到底是一個「大」字多轉幾次明白了便也就那麼回事:建築都是依山而起的山門口上來是正殿山腰上是飯堂中間夾著的依次是課室、弟子們的房間、師父們的院落和室內練習場。室內的練習場邊邊另有一條小路通後山練武場。
「呀現在就有人在這練了呀?」
轉了一圈晚飯時間眼看到了便結伴往飯堂走——經過室內練習場時有個師兄往探頭往一瞧忽然叫了一聲。
「都這個時候了」槐楓隨口接了一句「不該用『就』在這練該用『還』在這練吧?」跟著湊近了往裡看:
彼時正逢日頭西下如血夕照透過落地的窗鋪灑在木框架的室內滿室濃郁的殷紅——室內正中無端端扎著一個人影鼠灰色筆直的手握一把練慣用的竹劍一下、一下精確而堅持。
令人窒息的紅包裹著他本來精瘦的身形異樣地纖弱彷彿一不留神就會被撲滅在這漫山遍野遮天蔽日的醇紅里;那臉上暈了紅看起來暖洋洋的卻比蒼白鐵青更讓人齒冷——因為那人的神情肅穆的、冷酷的、決絕的——比起一個劍客更像是一個殺手。
後來星斗流轉韶華逝去白色的痕迹也慢慢爬上了槐楓的眉梢鬢角。歲月洗去了這樣的那樣的記憶連帶許多疼痛與歡樂都埋進無法觸及的彼方可驚鴻一瞥的剪影卻就那麼深深地烙在心的一角眼角旁的淚痣都無比清晰額上的汗珠一晃折射出銳利的金紅璀璨奪目——任人世變遷時間沖刷總也消不去。
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坐在飯堂里了。
旁邊的師兄弟們正熱切地嘰嘰喳喳一個兩個臉上掛著興緻勃勃的八卦光芒無端地讓槐楓想起分舵里無處不在的七大姑八大姨。
「……聽說在『點墨閣』住了整整兩個月……」
「……之前在『青劍會』上是席呢!」
「……會彈古琴?」
「古琴?我怎麼聽說是琵琶?」
槐楓豎起耳朵聽了一會捕捉到兩個關鍵字:楚雲。
原來那就是楚雲。槐楓猶記得那僕役唾沫橫飛的天花亂墜。——難怪站在那裡揮兩下劍就和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似的。原來那就是楚雲。
猛然想起腦海里那些亂成一團的逸事連忙湊上前去;「我也要聽。」
討論嘎然而止。目光齊刷刷地轉過來釘在槐楓身上。
「怎怎麼?」槐楓被他們盯得心慌磕磕巴巴地問。
「你不是本就與楚雲相識?卻還來聽這些雜碎做什麼?——我們還指望著你能抖點料呢!」
槐楓瞠目結舌:「與他相識?怎麼可能我……」
「哎?不是舊識?——那早晨課上你們怎麼就坐到一塊兒去了?我還瞧見你們說話來著……」
——早晨課上?
坐一塊兒?
說話?
槐楓的腦子裡動蕩了一陣浮出個水波似的笑容然後漸漸清晰一張笑臉溫暖的柔和的甜蜜的像是春天裡綻開的第一朵桃花。
把這張桃花臉往方才那冷若冰霜的肅殺神色上一蓋——百分之一千的不吻合:「不會吧那就是楚雲?」——連槐楓自己或許都說不明白這個「那」字指的究竟是「那朵桃花」還是「那片寒霜」。
「不會吧?你不知道那是楚雲?」
「這……」
這討論在晚飯之前恐怕無法停止。
被討論的人卻遠不知道這些。
他只是舉起手又一次舉起手再一次舉起手:「997998999……」
數到一千的時候五指一松癱倒在地——「咚」地一聲甚至比竹劍落地的「噹啷」聲還要來得更快一點。
只一瞬涔涔的汗水就染濕了地面一絲絲進木板的縫隙間殘照中染了紅濃濃淡淡地暈開去竟有那麼幾分像血。
細長的眼睛盯著那蜿蜒的水線看了半晌嘆了口氣抿了抿唇角幽幽地吐出三個字來:
「太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