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毀滅篇】皇甫蕭
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我是皇甫蕭。
咸寧大陸上的人都能從茶樓的說書先生嘴裡聽到關於皇甫氏的八卦軼事——
幾十年前明國皇室內鬥嚴重,最終以先帝皇甫楠的完勝為終結。鬥爭中,站錯隊伍的世家大族紛紛被皇甫楠剷除,這其中就包括梁丘家族。
沒想到時隔多年,茶館里又流行起了另一段軼事,主人公不是別人,正是皇甫蕭。
故事挺血腥,而且疑點重重——明國三皇子皇甫萁暴斃,幕後真兇疑似皇甫蕭。
聽臧豫說完這些「坊間傳聞」,皇甫蕭嗤笑一聲,自語道:「是我殺的又如何?」
沒錯,皇甫萁死在他手裡的事不是傳聞,而是真相。
皇甫蕭吹了吹熱茶,並未因自己三弟的死而有半分悔意。或者說,皇甫氏的子嗣,從小就該抱著必死的覺悟。
他和皇甫萁素來不和,對方几次公然挑戰他的權威,斥他殘忍不仁,同時皇甫萁的勢力也在逐漸擴大,聲名也不錯。這樣的對手,根本沒有必要留活口。
暗殺皇甫萁的這個局他布了有一段時間,皇甫蕭先買通了皇甫萁門下的一名官員,令其找機會獻一清水芙蓉的女子給皇甫萁,而這名女子自然不同一般,實際上是他手下的殺手,刺殺手法高明,普通人甚至無法從屍體上找到創口。
一番密謀后,皇甫萁於夜「暴斃」,死因是「縱/欲過度,精/盡而亡」。當然,定下死因的御醫也是皇甫蕭的人。
皇甫萁死後,與他「快活」的女子不知所蹤,獻上這女子的官員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被指居心叵測,直接被先帝關進天牢。而不論這官員如何解釋是皇甫蕭指使他乾的,先帝根本不聽,最後慘遭凌遲。他根本不知道,先帝就算知道皇甫蕭是幕後真兇,也不會拿皇甫蕭怎麼樣——
皇甫蕭是太子,若是殺害自己同父異母弟弟的罪名成立公開,那皇室內部必起爭端,國內輿/論難平,最可怕的是其他國家也將對明國側目,有叵測居心。除此以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明國的大任,只有皇甫蕭當得起!
皇甫蕭算準了這一切,所以殺機必現。
剛擺平了對手,陵國境內的探子就傳回了一則令他大感興趣的消息——陵四皇子衛景離蕩平刑戮山寨,活捉梁丘詡,大勝而歸,更讓人稱奇的是,攻伐當日抵戲縣驚雷陣陣,衛景離只率一百清字營率衛便剷平了山寨,而且固若金湯的城寨幾乎被夷為平地,城牆千瘡百孔,現場硝煙裊裊,濃霧聚集了三天才漸漸散去。
皇甫蕭一聽,憑著敏銳的洞察力,他認定此間必有異數,即刻派探子前去打探:當日的驚雷究竟為何物,竟能將彪悍的匪賊直接嚇死;再查製造這危險之物的到底是何人。
不消幾日,發回來的答案很簡單——衛景離麾下有一女護衛,名曰鍾奚茗,年十五,其所造之物名叫「火藥」,具有極強的殺傷力,可毀城破地,穿鐵過甲。
「鍾奚茗?一個護衛丫頭?哼。」皇甫蕭笑哼一聲,決定到陵國走一趟,會會這個「護衛丫頭」,最好能收為己用,若是不能,那麼……斬草除根!
沒過兩天,奉元城內的「皇甫蕭」便成了易容的替身,真正的皇甫蕭自然換了身份,帶著得力手下喬裝潛入了定安城。
他的盟友就選定為陵國大皇子——衛景乾。
沒想到,衛景乾提供的消息還是比較驚人的,衛景離和那個護衛之間的感情竟有貓膩。
堂堂皇子會戀上區區一個護衛?
皇甫蕭打算試他一試。於是,奚茗差點命喪竹葉青毒之下。同一時刻,他從衛景乾口中得知鍾家滅門的真相,皇甫蕭立即意識到自己無意中抓住了衛景離的把柄,一個一觸就痛的把柄。
選擇讓奚茗被動知道滅門真相,完全是出於皇甫蕭的猶豫,在他懷著好奇引奚茗在碑林涼亭「偶遇」的時候起,他就打消了殺她的決定,這才選擇用這種「溫柔」的方式分裂奚茗和衛景離,並且分而食之。
他覺得,這個女孩子……蠻有意思的。
膽敢一見面就對他動粗,拿刀子抵上他喉嚨的人——她是第一個。
後來他發現,這個叫鍾奚茗的丫頭對他動粗不僅僅是行事衝動這麼簡單,她根本就是——天生粗魯,脾性躁狂!
想起在臨風居被扇了一巴掌,皇甫蕭就憋了一肚子的氣。後來他將奚茗扣在銅雀閣時忍不住問她為何總對他使用暴力,這傢伙想都沒想,脫口道:「我這是以暴制暴!」
皇甫蕭沒有反駁,心裡卻道:你還沒有見識過真正的「暴」,傳聞中他皇甫蕭的殘暴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這麼多年來,逆了皇甫蕭的意思還能活下來的只有一人,就是鍾奚茗。
他不知道為何放棄殺她,甚至暗中讓徐子謙從衛稽的屠刀下救了她。
也許,他是扭曲的,是糾結的,更是矛盾的。
這種撕裂的人格纏著他許多年。好比你明明厭惡眸中世俗的規則,卻讓自己身陷其中,成為了操縱規則的人;再好比你明知一件事一旦選擇,就會讓自己萬劫不復,你卻甘願自尋死路;或者,好比你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
身處幾十年來爭端不斷的皇族,作為大皇子出生的皇甫蕭自然逃不掉傾軋,在他年僅三歲的時候,他就在自己母親的暗示和引導下知道他已經有了個皇弟,比他只小了三個月,所以他必須——從各方面壓制他的弟弟,不論智慧、毅力、武力還是手段,他都必須做到最好。
所以,直到他當上太子,他都是先帝皇甫楠最得意的兒子。也正因為如此,他殺了最具威脅的老三皇甫萁之後,先帝也低調處理之。
皇室就是這樣,是個不講人情的特殊家族,尤其是皇甫氏,有時候冷漠得近乎冷血。
對,只有冷血,才能成王!
即使,他是那樣地厭惡這可悲的一切。
皇甫蕭聽說,鄉下的夫妻一個耕種、一個織布,又吵又鬧,相攜一生,美好得對他來說像做夢,對普通人來說確實再真實不過的人生了。
他想,也許他是可悲的。
他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過他內心深處的所思所想,甚至是他的正妃——大寶的娘親德妃也是一樣。內心深處所有的嚮往都表達了人的脆弱,所以對他來說,這樣的嚮往和奢望都是懦弱的表現,他寧願壓抑也不願提起。
直到有一天,他坐在銅雀閣的窗台上,悠悠開口:「聽說……鄉下的夫婦……」
當時,距離他不遠就坐著奚茗。
你,有沒有喜歡過不該喜歡的人?
你,有沒有在不合適的時間喜歡過一個人?
你,有沒有在不合適的時間喜歡過一個不該喜歡的人?
至於愛……這個東西太金貴,他沒資格去談。
他不止一次地想過,其實他早該滅了奚茗的口,如此一來也不至於讓衛景離一路披荊斬棘,折了大皇子乾的百萬雄師。但每次一到決斷時刻,他卻禁不住猶豫,然後鬆口放了她。
他知道這很矛盾,這樣的矛盾總有一天會將他葬送,但那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就連銅雀閣中他要對奚茗用強,關鍵時刻還是在她哭求的一聲「曹肅,我會恨你一輩子」中改變了他的意志。她哭泣的剎那,他忽然覺得不想毀掉這麼美好的奚茗,也不想破壞奚茗對他的態度,她對他的態度太珍貴了,她每一次對他怒嗔、動粗逐漸讓他的內心產生了微妙的感覺,即真實又虛幻。遠觀的時候想要奪她到手,握在手裡時卻又不忍捏住她自由的翅膀。
他承認,他很分裂。
他承認,他很糾結。
他承認,他很痛苦。
就像他父皇駕崩的時候,皇甫蕭人尚在陵國,聽到消息后只在眾人面前淡淡地「嗯」了一聲,沉默半晌才補了一句「知道了」。
此後坊間再流傳,皇甫蕭冷血至極,連親生父親駕崩他都無動於衷,反而急於登基,說不定啊……先帝就是皇甫蕭弒殺的!
可誰又知道眾人離去后的他呢?那一宿,他徹夜守著悲涼。
也許有淚,無人可察。
感性的情緒永遠藏在影子里,理性的威儀才是眾人所見的皇甫蕭。他皇甫蕭就是這樣的男人,集權利、威嚴、智慧、殺氣於一身的男人,那種柔軟溫存的形象,早被他踩在了自己腳下。
只有奚茗說對了,他是荒野上的狼,即在黑夜裡狂傲,也在黑夜裡舐傷。
至於其他人如何評價他……又與他何干?
世人昨日看錯了他皇甫蕭,今日又看錯了,也許明天還會看錯,可他仍然是他,從來不怕別人看錯。
登基稱帝后的時光中規中矩,再沒人敢挑戰他的權威。
有時候他會突然想起,他暗中跟著奚茗到了洛邑,然後藏在偏僻的街角,聽奚茗對峙一幫王皇後派來的殺手,一二三地擺明「殺手守則」,說得信誓旦旦。他隱匿在暗處,還是忍不住斜起嘴角,笑她面對高級殺手還能跟對方瞎掰,也不知是出生牛犢不怕虎,還是她真的腦子裡缺根筋。
不過最後,他還是出面幫了那個笨蛋一把,在她腳崴的瞬間扛起她就跑。
傳說笨蛋比一般的蛋要重,看來是真的,她確實很沉……
皇甫蕭記得,他和徐子謙當著奚茗的面用眼神交鋒,嚇得奚茗手足無措;他忽然想起徐子謙和奚茗兩個人迫使他當了一回苦力,有怒沒出發;他還記得他在駕車,身後卻響起了一陣哀嚎和低笑。
他笑出聲來,笑那時的青春無敵,笑他們的肆虐荒唐,笑自己的——鏡花水月。
可惜,歲月無情。
可悲,一見如故,再見陌路。
他們還是成為了敵人,從她炸了銅雀閣,義無反顧地跳牆離開開始,他就知道她已完全站到了他的對立面。
他那麼高傲,怎麼能允許一個女孩子拒絕他的懷抱?
他那麼驕傲,卻已經放低了姿態主動敞開懷抱!
既然是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所以,他寧願一死了之。
在那之前,他給小女兒起了個名字——皇甫奚,小奚。
他說,「小奚」這個名字獨一無二,除了他沒有人能叫得起。
他不喜歡和別人一樣,就連對她的稱呼也要與眾不同,即便她根本就不喜歡這個代號。
他說過,他喜歡就好。
他也喜歡她瞪著他說:「皇甫蕭你對起名字這方面的能力真的是很渣很渣啊……」
哼,誰叫他是皇甫蕭,既然無法決定出生,那就選擇自己的死亡。
落木坡是個好地方,風景如畫,蕭蕭下。
一襲玄衣纁裳,宛若黑洞,可鯨吞萬物,可承納悲涼。
小奚,好看么?
你在春/色里駐足,我在風雨里前行。風雨太大,我就在我的世界里避雨,你撐傘闖進來為我遮雨,然後,天就晴了。
小奚,喜歡一個人……說出來是不是就算有了弱點?
那麼……小奚,其實我是想擊敗衛景離帶你回奉元的。
上窮碧落下黃泉。
皇甫蕭,二十八歲那年,煙花止於落木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