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章 輕若浮羽

念及神魔即將開戰之事，白悠兮一宿沒睡。

夜色深沉如墨，浮檀殿的燭火一直未滅，嬰寧早就撐不住睡意回了隔壁寢殿，白悠兮嘴巴里咬著一管硃砂筆在羊皮圖紙上頭圈圈點點，一旁的燭蠟滴了滿桌，勝似落了一桌油亮的海棠花。

湮華的布陣圖送來之後，更是擾得她心緒不寧。自打坐上了魔尊之位，她時常有很多之前從未接觸過的煩心事要處理，虧得她能硬著頭皮擔待下來，這些事情她無人可傾訴，便時常去密室和妖燼說，每每傾訴完，都要替妖燼惋惜一把，原來當魔尊這麼辛苦，而妖燼辛苦了將近一千年，委實不容易。

自打漓西離去之後，她身邊僅剩的一點溫柔也消失了。她之前雖然一直知曉漓西是個假宿蝶，卻也一直將就不說破，只因自己貪戀著那份難得的溫柔，而這樣的溫柔只有記憶里的宿蝶給得起，若是他人給的，她自打心底也會排斥推搡。

擔下魔尊之位，也硬生生逼著白悠兮將情緒藏到心底，直教外人都覺得她是個面冷心硬的女魔頭。這些年來，能讓她袒露些彷徨脆弱的真情實感的，統共就蘭陵和漓西兩個。

蘭陵是她欲愛而不能的授業師傅，漓西是她魂牽夢縈的宿蝶的影子。

直到那日蘭陵在柴房恢復靈力，化出他上古之身的模樣，她所有的防線才統統崩塌。

她一直在糾結是否蘭陵就是宿蝶，可那日她問蘭陵，宿蝶是否還活著的時候，他卻說，宿蝶死了。

那段失而復得的記憶裡頭，宿蝶確實是死了，死在了昆崙山神界入口的流金鑠石裡頭，碾得連一點粉塵都沒剩下。

而那個將宿蝶放置在自己身邊守了十世的神秘人，究竟是誰？

為何自己會受盡十世輪迴的懲罰，十世之前，自己又是誰？犯了什麼滔天大錯？

她越想越頭疼，索性擱下了筆，騰了朵雲飛出了魔宮。

丑時深夜，一道纖細的黑影如流星般躥上天際。

白悠兮腦袋昏沉，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在漆黑的夜中忽然萌生了一種幼時才有的恐懼，天地浩蕩，黑如深海，而她隻身孤影，隨風浮動的裙帶如暗夜中如影隨形的鬼魅，那些暗影，一如她和妖燼成親當日，她親手屠殺的神界弟子的無數亡魂，一如她前世死去，在亂葬崗中靈魂出竅所遇到的瑩瑩鬼火。

是誰的手，將她推入命運苦海，在這一世一世的輪迴中受盡哀傷離別、求而不得的苦楚。

她在暗夜的空中作舞，錦繡披帛沾染了月華泛出瑩瑩的光來，如發亮的蠶絲在她周圍織出密密麻麻紋路，將那個瘦弱卻堅韌的她緊緊裹住，密不透風。

她有意識的時候，卻是站在神界雲端。

那時蘭陵還是她師傅的時候，每每帶她下界辦事，走的都是這條路。

她這才想起蘭陵用自己的心頭血替她做了一副新的身子，如今身上皆皆是蘭陵的血肉，按照道理，她也算是神。

她是神之軀，卻承了妖燼的金道修為，成為了魔界之主。

真是可笑。

神界設置的結界嚴防魔物進入，而白悠兮卻能憑著神之軀毫不費勁地出入。蘭陵聰明一世，難道是真的忘了這一點？

她不知道，可她心裡有個聲音急切地說服她，慫恿她，她想見到蘭陵，刻不容緩。

夜間的沉香山有穿著護甲的神侍提著夜明燈四處巡視，南海之上列島數座，飛山瀑布在夜間醞釀出清寧動人的水流聲，神界上空夜夜都是布滿星子的，四處都是百花清香，神獸正沉睡打鼾，一切正如白悠兮記憶中的模樣，一點未變。

越過丹霞殿，星羅棋布的漂浮列島之間，她熟門熟路來到了神尊閣所在的島上。

神尊閣外的結界從來都防不住她。

飛檐瓊樓，明珠作照。

紫色幽蘭又栽滿了一湖。

她那時為了討漓西歡心，不顧阻撓搶走了大半紫蘭搬到魔宮，蘭陵卻又不厭其煩地重新將湖面植滿了。

那時她做的壞事，蘭陵都替她補得完好如初。

可未曾想到，她回到神尊閣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蘭陵，也不是洛九桑。

是白蓮神女。

清白月華如熒光長練，神女只著中衣倚靠於長廊側座之上，一手托著海螺貼在耳邊，頭微側，一手輕柔撫弄著湖中凝著水珠的紫蘭花瓣，素銀蓮花步搖挽起長發三千，身影窈窕，襯著神尊閣長廊中的夜明珠光芒，活脫脫一副清絕脫俗的美人賞蘭圖。

此時夜深，白蓮神女穿著中衣還在神尊閣，只有一個解釋，她住在這裡。

想到此，白悠兮心裡便泛起了酸味。

她施法將自己化作一根細小的白羽毛，斂了魔氣，隨著暗夜冷冷的風，飄飄忽忽、悄無聲息落在白蓮神女的肩頭，聞著她發上冷冽的蓮花香，想看看她這麼晚不睡覺是有什麼心事。

神女托腮嘆了口氣，許是困意襲來，那雙明媚動人的眼睛便眨了眨，似欲闔未闔的一扇小窗。白悠兮打量得入神，卻突然有大片綿軟的東西帶著強風將她刮到空氣中，飄遊打旋幾下，她落到了來人袍角之上。

袍子是神界絕無僅有的鮫綃製成，銀線密密，滑得連水珠都無法停留。

細小的白色羽毛捉住了金蘭花紋略微突起的刺繡，才免於被掀翻在地的命運，正暗自慶幸之際，來者熟悉的聲線讓她腦中一轟。

「蓮姬，太晚了，早些回房休息吧。」

蘭陵將手中綿軟的披風系在神女肩頭，動作溫柔，並未注意到被他不小心弄下肩頭的那片白色羽毛。

白蓮神女睜眼，秋水如波，並未說什麼。

白悠兮本以為他們還會說點什麼，可蘭陵卻轉身要走，白悠兮差點又被旋轉起來的風吹落到地上，嚇得她抓緊了袍角上的刺繡。

可一隻手又捉住了蘭陵的衣袖，逼得蘭陵停了腳步，只聽神女略帶困意的聲音，問著：「若那日你我順利成了親，她住過的那間屋子，你仍舊會一直保留著嗎？」

蘭陵微微嘆了口氣：「蓮姬，我們不會成親，那時答應結親，是你拿她的下一世輪迴威脅我。」

神女嗤笑一聲：「呵，若非那時你沉香山急需我南海的力量，我又哪敢拿她威脅你。最後，你還是舍我而去，讓我落人笑柄。你可知道那天我有多傷心？」

蘭陵轉過身，安慰道：「我知道你傷心，那時南海的雨下了三天三夜，你也是半個月不願意見我。可蓮姬，我會補償你的，除了關於她，你要什麼，我都盡量做到，阿音也是，即便耗費我的心頭血，我也會將他救回來的。」

「我要什麼，你最清楚不過了。可惜我要的東西，此生此世你都給不了。」

蘭陵沉默，也不再多言，只理了理袖子，轉身走了。

跟隨他背後的眼光沉痛而繾綣，白悠兮很想回頭看一看白蓮神女有沒有起身回房，可她只能一直緊緊拽著蘭陵的袍角，隨著他一步一步走動起起伏伏，當真是比騎著奔騰的烈馬還刺激。

當她忍不住要昏厥的時候，蘭陵終於進了自己房間，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