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身死問天
第十六章身死問天
良久,老人一嘆,揮斥方遒,喝道:「政兒,老夫要以死問蒼天,在老夫死前,有一言告知!」
嬴政一聽,泣不能言,他這個堂堂的秦王,居然如此窩囊,天啊!
此時老人被呂不韋扶著,望著八百里秦川,朗朗大笑,隨後沉聲說道:「如今天下以現三強之勢:齊國處東海之濱,我大秦處西陲關山,魏國居於中原要衝。我秦國與齊國少有戰事,但卻都是近五十年來崛起的新銳強國,都是實力雄厚的大國,都有雄心勃勃的君主,志在統一中原。」
老人說完,拉著嬴政,伸出乾瘦手掌,遙指南天。
嬴政知道,那是中原大地,他老秦幾代君主奮發圖強,就是為了能入主中原。
「政兒,那齊國與我秦國有共同志向。都想稱霸中原,所以我大秦國真正的、長期的敵手,唯有齊國,而魏國則是沉淪腐敗、外強中乾、不堪威脅天下。但是,這個魏國對於秦齊而言,卻又是極為重要的一個力量,魏國倒向那一邊,那邊就可能獲得立足中原的巨大優勢!但是我秦魏百年深仇,素來敵對。你親政之後,一定要聯魏鎖齊,使齊國不能輕易東出齊魯大地,之後先滅了韓、燕、衛、周、楚、趙,在拉魏打齊,天下一統,指日可望,赳赳老秦,山河長在!」
嬴政聞言,哽咽不能言語。
此時,料峭的寒風掠過,那堆明亮的篝火突然熄滅了。
鹿公望著秦川,眼中滿是留戀,哽咽道:「昔年,我跟隨秦文孝公輔政,後來輔助白起,滅了大趙四十萬卒子,是我一手拉起了一代殺神白起,卻也是我自己送去毒酒,結束了那一代殺神,可悲啊!」
呂不韋見此,心中不是滋味,急忙說道:「鹿公,明日我去見太后,一定勸她收回成命!」
鹿公揮了揮手,一臉茫然,良久沉默,便是斷斷續續地一陣喃喃:「不韋,政兒,我,怕是不行了。昔年,孔子眼看魯國衰而無能為力,他是氣悶而死的。我只怕要和他一樣了……不韋你想呂氏春秋為墊國之基,可惜,商法深入老秦,非一日之寒,我就要死了,上天何其晦暝!」
鹿公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便轉身向那座孤獨的帝陵墳丘走去。
嬴政望著老者,眼眶濕潤,佇立風中久久不語。
一日過去,呂不韋與嬴政君臣兩人,相對無言。
猛地,一絲曙光生起,照耀萬里三川,遠處河流江畔晨霧渺渺,青山綠水都陷在了無邊無際到地迷濛之中。
此時,鹿公走來,扶著一支青綠的竹杖消失在瀰漫的晨霧裡,登上了那座高高的孤峰。
晨霧消散,那個身影便像一座石刻的雕像,久久地佇立著,久久地仰望著湛藍深邃的天空。
漸漸地,茫茫亘古的蒼山吻住了半邊紅日,若紅的彤雲飛金流彩映著碧空,蒼穹充滿一種深不可測的神秘,一種主宰一切卻又永恆地保持著沉默的威嚴盡顯。
山下,渭水濤濤奔涌,水面被霞光照得青綠中透著金紅,幾艘漁船正在江中緩行晚靠,隱隱有著老秦人歌聲傳來。
此時鹿公心意已決,他要共赴國難,嬴政不能勸,他深知那老者高義,決不可能發起言論,號召群臣罷后。因為老人深知,這中間夾著他這個秦王,會讓他這個秦王顏面掃地。
老者,為了秦王顏面,選擇了讓自己走向生命的盡頭。
白髮飄飄的老人佇立在高高的孤峰頂端,山下便是湍急的江河與茫茫大山。
老人仰起了高傲而執拗的頭顱,凝視著流雲飛動的天空,長長嘆息一聲,竟是沉重極了。
「蒼天啊,蒼天!
你如此昏庸,你有睜開你那眼嗎?
沒有,沒有,你一定沒有生得雙眼,沒有!
你為何要受蒼生的頂禮膜拜?妖后亂國,王不能親政,名臣遭戮,天地同悲!」
此時,天空神秘而沉默,血紅流雲的漩渦彷彿積澱著久遠的愚昧,嘲笑與平靜、麻木而又詭異。
突然,老人臉上青筋暴露,如火山噴發般,力竭嘶吼,高聲吟道——
天,你還是天嗎!你有沒有給人間留下公平!又留下了多少的不平之事?
昔年太甲在桐宮殘害尹伊,你卻讓太甲做了王?
周幽王在烽火台戲弄諸侯,你卻還讓他霸佔了王位?
齊桓公如此英明神武,你卻讓他被活活餓死深宮?
周國天下賢明,為何你卻讓伯夷、叔齊死不降周?
我秦國多雄傑名士,為何你偏偏讓妖后亂國?
上天啊,上天,眾生都說你浩渺寬闊,難道你的寬闊就是用來容納人間的不公與邪惡的嗎?
此時,烏雲蔽日,天際陷入了茫茫昏暗,彷彿老人的怒罵,震怒了蒼天。
老人卻不懼天威,暢快的大笑,大笑又是大哭,搖著頭,拭著淚,又迷惘地喃喃著:「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血不流干,死不休戰,西有大秦,如日方升。百年國恨,滄海難平。天下紛擾,何得康寧?秦有銳士,誰與爭雄?!」
話音剛落,老人大笑著,從高高的峰頂躍入了一片蒼茫的青山之中,墜入了濤濤的大河之內。
隨著一聲鷓鴣鳥的悲鳴,大秦鹿公,終以身死問蒼天!非是他無能,而是他不能,一代妖后終亂國,內侍嫪毐可稱侯。蒼天無眼日月悲,誰能換來老秦心!
「呂不韋,名節之重,難道比之大秦生死存亡還重要嗎!」年輕的秦王說完轉身便走!
剎那之間,呂不韋分明看見了年輕的王中的淚水。眼見王那挺拔的身軀踱著沉重地腳步跑去,卻是在荒蕪的羊腸小路中踉蹌的奔走而去。
呂不韋不禁粗重地嘆息一聲,油然生出一種愧疚之心。
「呂不韋啊呂不韋,你當真是以功業為重嗎?如果是,那為什麼不能如商鞅一般,不計名節而寧願以死護持大局!」
但是像鹿公這樣的氣節,我呂不韋有么?既然要功業,何不還王親政,只要秦國穩定,縱死又有何妨?
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顧忌名節,送嫪毐給太后,到頭來竟是弄巧成拙,失了攝政,亂了國家,引火燒身!
「趙姬啊趙姬,你是恨我嗎,我本是想要嫪毐代替我陪你,誰知你竟在**中變成了一個縱情縱慾的妖后,還將廟堂公器當作玩物一般取悅嫪毐那隻豬狗!」
呂不韋眼中殺意盎然,心中暴怒,居然有人,將嫪毐那豬狗與他呂不韋並論,他呂不韋文信侯,它竟做長信侯!他呂不韋稱仲父,那豬狗它竟稱假父!他呂不韋丞相攝政,那豬狗竟代太后攝政!趙姬啊趙姬,你是報復我呂不韋么?如此惡毒報復,不如殺了我!上天啊上天,我呂不韋一生,惟有這一次,便要身敗名裂么?
蒼蒼茫茫,火一般的暮色之中,呂不韋第一次流了淚。不知是心痛的淚水?還是悔恨的淚水?可惜,人生沒有如果,更沒有重來,一切都已經晚了!
他知道,他與年輕的王之間,已經存在一條永遠無法修補的裂痕,永永遠遠都無法修補,永永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