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二>

「主子。」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福桂才小意推開烏門從外面走了進來：「皇上走了。」

室內殘留著明燭點點，多添了幾縷若有似無，卻不該出現的龍涎香氛。只是人已去，不過留下點點寒意罷了。除了裹著錦被側靠在榻背上的陳菀，房中早就空無一人。

接過福桂遞來重新暖熱的手爐，陳菀臉上不曉得在想些什麼，竟似遊離神思去，半響也出不得聲音。

「真七分，假三分，已是不易。」低聲輕喃從微微泛白的菱唇中吐出，一雙琥珀般清澈的眼眸忽地恍若遮起層薄霧：「福桂呀，很多事情究竟是對是錯，是不是當真只有老天才知曉呢？」

「主子…莫要想太多。」

「不想怎麼行呢。」一聲輕嘆，陳菀側過臉來定定望向自己最信任的婢女：「那日，太妃來泠霜閣你總問我出了何事。說無事，你定然不信，但實際上太妃只是給我講了些故事，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罷了…」

一對堂姐妹，俏麗面容出落得幾乎一模一樣，奈何卻是兩般性格。一者聰穎堪絕世，素來被眾人捧在掌心。一者嫻靜不喜動，素來仰慕她堂姐那瀟洒脾性。雖然兩人身份都貴不可言，自己家中也是什麼奇珍寶物都應有盡有，但偏生就是瞧著膩煩了，總尋思著出外看看。

與很多說書唱戲裡頭描述地一般。是珠玉總掩不去光芒，是沙粒總成不了珍珠。在異鄉之中，這對堂姐妹見到一位俊帥威武的公子。任憑玉樹臨風，或是雄才偉略都不足以形容其十分之一。姐姐不因身為女子而拘束，彷彿一見知己，暢談天下國情兵勢，細論詩詞歌賦。奈何妹妹見到如此人物，一顆少女之心竟就悄然萌動。陷落而不可自拔。幾日之內，對那公子極盡噓寒問暖，一番情債孽緣便從此再也脫不開了。

數月之後，京都府尹奉聖旨捧一副玉人畫像迎妹妹入宮，縱使連皇帝的面都未曾見到，當即封了一品貴妃，這是何等榮寵。原來那日的公子，竟是一國之君，九五之尊。位尊而貴不可言。

一見傾心，誰知一樣玉顏兩雙人；

一襲長談，誰想一樣嬌容兩心思。

錯了，錯得實在太過離譜。公子一見傾心的。是那個心懷天下事，驚才縱絕的姐姐，而不是這位婉柔似春水，羞澀如幽蘭的妹妹。因為昏官之錯，卻不想就此累了幾世人。

禮下。榜張。便連品級已定。不能改，亦改不掉。於是皇帝滿心痴狂，只為伊人。貴妃滿面憔悴。只為郎君。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什麼是最殘忍的？不過是被人當成替身，當成自己姐姐地替身。彷彿她在那深深宮廷中唯一有用的，便是那張臉，那張與她堂姐像了九分的臉。放棄了幾乎一切，家人，身份，她本也是一個尊貴的公主，但為己所愛，什麼都不顧了。誰想最後竟落得如此結局。

身份的差距，並未讓業已陷入瘋狂的皇帝醒悟得不到自己心愛的女人，他要個替身又有何用？當他用貴妃的名義將心中人誘入宮來的時候，卻是生生拉開了一曲悲劇地序場。那個曾經婉柔的女人，那個曾經連蟲蟻都不舍傷害的女人，在日日看著皇帝對自己姐姐那般痴狂之下，終於變得再也不是她。

既然忍耐不能讓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便用盡有段去奪取吧。

那個善良可愛地小女人，也許在親手把堂姐推下滔滔江水的時候，便就此消失了。幾乎無人知道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只除了偶然撞見的淑妃。但是當時淑妃不敢說，亦不能說。她只有死死捂著自己的嘴巴，不讓一絲驚恐溢出。

皇帝永遠失去了最愛地女子，便將滿心瘋狂地愛戀投在與她相似人地身上。貴妃是曾經滿足的，因為那張害了她亦給她無數榮華的容貌，那張與她堂姐幾乎一樣地容貌。將近十年中，皇帝的視線都離不開她。只是夜深人靜之時，就算是皇后的尊榮也撫慰不了她乾涸的心靈。

她恨自己的兒子，從出生就未曾抱過一次。因為從那個孩子的面容中她彷彿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那個女人的影子。她要用恨來掩蓋自己內心的恐懼和驚惶，所以那個可憐的皇子從出生起就不過是一枚棋子而已，一枚吸取皇帝注意力的棋子。

虛假的恩寵總是不會持久的，當皇帝找到另外一個與他心中最愛張著相似眼眸的女人時，皇后不再擁有曾經的榮光。皇后與她堂姐唯一不似的，就是那雙眸子。一是純然的黑，一是清澈的琥珀。

那位新晉的慧妃甚至連氣質，就像了她堂姐五分。

愛到骨血濃就是恨，恨之源頭不還是愛么。於是這個瘋狂的女人用盡一切方法，使用無數詭計，包括殘虐自己親生的兒子，來妄求奪回皇帝那空洞的「愛」。只可憐那年幼的皇子，既得不到從出生便渴求的母愛，還必須承受來自親娘的折磨，只為有理由讓他的父皇來看他一眼。甚至在皇子十四歲那年，險被燒死在一座木屋中。

沒人知他最後如何逃出生天，只是從那之後皇子臉上永遠掛著溫和的淺笑，不大喜亦不大悲。深宮中沒有人敢理會他，唯獨當年膽小怕事的淑妃。出於贖罪，出於憐惜，把這命苦的皇子當成了自己的親兒來教養。

最後，是誰也鬥不過一個已然瘋去的女人。慧妃被關入冷宮，不曉得經受何等折磨最終才死去。就連不可一世的皇帝也終日延綿病榻，慢慢衰弱下去。整個後宮，甚至與整個朝廷都落在皇後手中。培植近臣，任用小人，剷除異己…國家已被攪成一趟渾水。

誰想到皇帝瀕臨命終之時，竟下了嚴旨，命皇后陪葬，傳位嫡皇子。皇后其時大權正握，誰也不會懷疑她會把聖旨置若罔聞，只想不到的是，皇帝駕崩之後，皇后竟真的放手了，心甘情願地自縊隨愛了一生的人而去。

原來從始至終她的心都不曾變過，就是能永永遠遠陪在那個男人身邊，如此渺小的願望，卻要到死了才能達成。

「其實故事中的姐姐，並沒有死。」搓了搓暖乎乎的手爐，陳菀淡淡的說道。福桂也不言語，雖然裡面不曾指名道姓，但她又怎麼會猜不出來呢。

「原來，一切的一切，卻不過是老天爺玩的一個大把戲。」唇邊泛開淡淡的苦笑，微微闔上雙眼，她實在覺得累了。

愛，究竟什麼是愛…愛成端怡皇后這樣是愛，還是愛成先皇那樣，玉石俱焚才是愛？正是因為懂得了這些，才恍然覺得，自己的爹娘，其實是很幸福的。最起碼，他們的愛不會傷害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傷害。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活在自己心魔之中，將死未死…

「福桂呀，皇上真的很辛苦呢，原來我比他還要幸福幾分…」

孩子，你的父皇原來不是沒有心，只是從來沒有人教過他該怎麼去用心。娘不希望，亦不會讓你也經受這些，你要乖乖地長大…

將暖熱的手爐輕輕靠在腹上，一滴晶瑩的淚珠滑落頰邊。

啊章寫得真煽情..其實是想在完結前把舊事給疏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