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諒解
我們的對話,進行得非常艱難。但凡涉及到稍微深入一些的問題,我總有辭彙聽不懂,或是聽懂了也不知如何回應。只恨自己接觸阿拉伯語的時間太短,學得也囫圇吞棗,基礎很不紮實。
言談一度陷入僵局,饒是雙方的脾性再溫和,也能夠感覺到空氣中懸浮的尷尬與窘迫。在幾番艱巨的問答后,我們同時安靜了片刻,我低頭,看見燈光照在自己蒼白的指節上,莫名覺得無力。
靜了一會兒,穆薩的母親喚過侍者,用阿拉伯語快速同她說了幾語,那侍者點點頭,轉身離開,再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個女孩,穆薩母親似乎早已與她相識,熱絡地點點頭。那女孩會英語和阿拉伯語,她向我們微笑著,分別說了句:「我來幫你們翻譯。」
終於有了交流的樞紐,我頓時鬆了一口氣,同時又覺得自己簡直糟透了。本想在長輩面前好好表現,卻連最基礎的溝通都無法完成。若是連穆薩最溫和的母親這關都過不去,又如何能指望融入穆薩的家庭?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穆薩母親,用盡量真誠的口吻說:「您放心,我學東西很快,今後一定好好學阿拉伯語,不讓您為難。」
穆薩母親沒有直接對我這份「今後的打算」作出回應,她看著我,表情平平地飲了一口橙汁,說了一段話,由翻譯的女孩轉達給我:「你認識穆薩,很早吧?穆薩和萊米絲結婚之前,他就跟我提起過你。」
我有些赧然,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讀碩士時是同學?」
「對。」
「那也有兩年多了。」穆薩母親緩緩說道:「很早他就想娶你了,為什麼不願意嫁給他?」她的聲音依然從容,不過,或許是因為方才僵持太久,如今便問得單刀直入了。
我錯愕了一瞬,但想了想,最終還是誠實地回答:「我不是不願意嫁他,只是不願意和別人分享同一個丈夫。」
「可是,如果有萊米絲在,我們家庭接受你,會容易很多。」穆薩母親看著我,繼續說,「你和穆薩的事,不是我能夠做主的。但是,你是今年八月入教並且學習的吧?到現在還沒幾個月,就算穆薩說你如今很虔誠,我們也不太放心。兩個沒有共同生活信仰的人,是很難在一起生活下去。」
我原本想說「萊米絲和穆薩有共同的信仰,感情不一樣出現問題?」可思忖了一番,還是沒有開口。對於這件事,我心中一直是有愧的。如果沒有我,就算穆薩仍對萊米絲沒感情,也不至於到冷淡的地步。
於是,我只是謙順地開口:「您也知道我和穆薩認識許久,我喜歡他的同時,也喜歡著他的生活方式和信仰。這些東西,潛移默化中已經影響了我。這樣算來,時間其實並不短。」我說的是實話,穆薩不抽煙不醉酒,脾性溫和,友善孝順,多多少少有信仰的影響。而這些特質,亦是我所欣賞的。
他母親勾起唇角,淡淡道:「其實現在的迪拜,我周圍的確有朋友的孩子娶過外國人,過得有好有壞。我的心是向著穆薩的,如果你真的欣賞這種生活方式,能夠做到言行律己,與他和睦地相處下去。看到你們幸福,我也沒什麼話可說。當然,這只是我的立場,不代表家裡的其他人。」
這是明顯鬆口了,我剛要欣喜,又聽到她話鋒一轉,問道,「但是,你知道不知道,如果穆薩娶你這個外國女人,他會因此被迫放棄政府給予本地人的許多福利與優待?」
我張了張嘴,這點我之前已有耳聞,但具體他需要放棄什麼,我並不太清楚。如今被穆薩母親提起,又讓我的心狠狠揪疼了一下,沒好意思再吭聲。之前我大多都在考慮信仰歸順的問題,卻沒多想穆薩需要放棄的權益,以及與他家人的語言溝通。
穆薩的母親嘆了口氣:「所以,你們兩個年輕人,凡事都要想清楚。我和穆薩聊過,他信誓旦旦地保證不會為此後悔。那你呢,你確定你想清楚了嗎?信仰是永恆的,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沒有立刻回答她,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穆薩願意為我放棄一夫多妻制,放棄本地人的福利待遇,為他堅持信仰又有什麼難的呢?雖然我最初的動機不算純粹,但我是真心欣賞著他的一切,並因此尊重他的信仰。我的一輩子,要多難才能遇見這樣好的一個男人。彼此深愛,又哪是處處都能有的機緣?
像是下了個大決心似的,我抬起頭,堅定地看向她:「我和他一樣,我也不會後悔。我們一起經歷了很多,未來沉澱下來,才是好好幸福的動力。我會儘力待他好,我也相信他會待我好。」
穆薩母親盯著我看了幾秒,笑了笑:「今天看見你穿著這一身來,我其實是欣慰的,說明你也在為他改變。你比我想象中,更傳統一些,看著也讓人舒服。」說著嘆了口氣,「你們的事,我偶爾聽他說過一些,開始以為時間放放就過去了,沒想到堅持到了現在。不過,看著穆薩高興,我心裡也高興。」
我鼻腔不禁湧出絲絲酸澀的味道,穆薩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很像,縱然有諸多顧慮、諸多不悅,卻終究選擇了包容與退讓。
穆薩母親的神色溫和,一字一頓,慢慢說:「今天我把主要的問題擺在了你面前,不是要為難你,而是希望你們兩個孩子真的能夠想清楚。未來,都不要為了彼此的犧牲和付出後悔。」
我的心在她的話語中震顫著,原來她在今天來之前,就做好了同意的準備,一切只是為了確定我的決心。她的兒子已經在婚姻中翻騰過一次,她是希望他未來的生活順遂安樂、心滿意足啊。
我連連點頭:「我明白您的意思,謝謝您。」
「別忙著說謝,我的言語對你們的事不起決定性作用,只能代表我的祝福。」穆薩母親嘆了一口氣,「我更看重穆薩是否能夠開心,但他的父輩還要考慮你對信仰的虔誠以及周圍人的言論。未來並不確鑿,但我會盡量勸勸的。」
胸中感動與感慨充盈,穆薩的母親見我,沒有什麼質疑與審問,更像是一次提醒和教導。對於她來說,本身或許也是排斥我的,只是經歷過許多掙扎思量,最終不忍見孩子繼續煎熬,疼愛的心思便戰勝了其他束縛。
又隨意聊了一會兒,不過礙於語言問題,旁枝末節也沒能說得太多。想著穆薩還在外面等著,我們不多時便出去了。穆薩見我們兩個人走出時氛圍良好,凝重的神色也放鬆了些。原本說我們一起去附近的中東餐館吃頓飯,但是她母親拒絕了。穆薩把她母親的話翻譯給我聽,說的是,今天她見我,穆薩的父親並不知道,還是早些回去為好,今後如果能有機會,還是喜歡在家裡吃。
家裡?聽著這話,融融的暖意籠罩著我的心。可是我也明白,這個「家」的註解,還有一個「如果」的前綴。
如果,有家。如果,沒有。
兩種可能并行穿梭,結局如何,我們尚未知曉。
又因為這份尚未知曉,懷抱著躍躍向前的希冀,與緊緊繃住的心弦。
穆薩送他母親回家,我則自己先回了棕櫚島,凈手做飯,等著他。
四十分鐘后,門口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音,穆薩回來了。他奔過來抱住我,迫不及待地問:「今天我母親跟你說什麼了?」穆薩拉住我的手,輕聲問,「有沒有遇見什麼為難的地方?」
我搖了搖頭:「她沒有刁難我的,放心。」想了想,又問他:「不過,你母親英語不好,溝通不暢,你怎麼事先都沒跟我提過?」
「我本來以為我也會在的,可以幫助你們溝通。臨時知道地點在女士會所,我也擔心過這個問題,可是我母親說,會所里有與她相熟的女孩,兩國語言都會,可以當翻譯。」穆薩微微皺起眉頭,問我,「怎麼了?我看你們出來的時候氛圍挺好的。」
「沒……沒什麼。」我若有所思,一瞬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穆薩母親提前安排好的。為了提醒我今後將要面臨的困境,她也是煞費苦心。
「你母親很愛你。」我真誠地說著,頭腦也不禁警醒起來,話鋒一轉,對他下決心道:「我得好好學阿拉伯語了,穆薩,你要幫我。」
他揉了揉我的發:「當然,我們一起努力。你學阿拉伯語,我學中文。」
此後,我們更多了一項兩個人共同的學習目標。我從網上下載了學習阿拉伯語的教程,開始穩紮穩打地學習。穆薩不喜歡看教程般的東西,只喜歡同我說話,倒也有進步。
平日里沒事時,我們相互練習。我說阿拉伯語,他說中文。閑暇的空擋,我對他念著「uheibukai(我愛你)。」,他則用中文對我說「我愛你」,無論說多少遍,也表達不盡對彼此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