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精緻的小瓷碗被摔在地上散作無數碎屑,震天的鞭炮聲劃破了清晨的寂靜,整個世界再次在黃泉的眼眶裡搖搖欲墜了——今天是黃天成的靈魂(假定所謂的靈魂真的存在)上路的日子。黃泉什麼都沒做,一切都是他的遠房表哥一手操辦的。而對這位遠房表哥,黃泉生不出一絲好感。確切地說,黃泉對他懷有的是一種難以掩飾的恨。
黃小飛本打算對屍體做進一步的檢查,但是他執意要讓父親按時出殯,由於這幾日的檢驗並沒有發現什麼重要的線索,因此局裡決定同意黃泉的要求。
今天,黃泉有理由不去上課——這是班主任批准的。但是,他卻出人意料地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進了學校的大門。
操場上,升旗儀式剛剛結束,到處都是涌動的人群,不到半分鐘,黃泉已然置身於人群之中了。他是被人推著緩緩向自己所在的教室移動的。面對著一張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黃泉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
就在這個時候,黃泉感到某個地方正有一雙眼睛注視著自己,就像昨天再家門口一樣。
黃泉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湧上了他的心頭——難道有人一直再跟蹤著自己?黃泉本能地環顧四周,但是周圍的學生似乎有著相同的表情——那些只不過是一些睡意還未全消的眼睛,而且根本沒有哪一雙眼睛在刻意注視著他,而那種奇怪的感覺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
「黃泉!」站在教室門口的班主任發現了他,待到黃泉來到他身旁,她溫柔地說,「怎麼不在家多休息兩天呢?」
「老師,我……沒事。」黃泉說,「我不想耽誤課程。」
「可我覺得你應該有一個更良好的心態來完全投入到學習中,而你現在必須要調整一下,耽誤一兩天的課程似乎不打緊的。」
「老師,我沒事的。」
面對黃泉的堅持,班主任自然是不能再說些什麼了。她只得將黃泉送進了教室。
因為女生怕冷,所以在冬季,教室的門窗都是緊閉著的,這樣一來,教室里便積下了麵包,漢堡以及其他一些食物混合再一起的怪異你的味道,這使黃泉感到一陣眩暈,過了好久他才適應過來。
這時教室里炸開了鍋。
——這不僅僅是因為班主任的身影剛剛在視野里消失,也更不是因為黃泉的到來,這主要是因為班上的一個女生失蹤了——她也是《柳毅傳》劇組裡的一名成員,再劇中她扮演一個婢女。
她的名字叫做水蓮,女孩們善意地稱他為「水蜜桃」,而班裡的一些愣頭小子則稱他為「水簾洞」,就影響力而言,前者是遠不及後者的。水蓮是個開朗的女孩子,她對此也未作太多理會。可令大家不解的是,她竟然與張天放借來的道具紅嫁衣一齊失蹤了。
「唉,黃泉,你是怎麼看這事的?」黃泉的同桌董曉傑好奇地問他。
黃泉不禁苦笑——父親都去世了,他還哪有心思管其他人的閑事呢?他只是敷衍道,「大概是巧合吧。」
「靠!巧合?」董曉傑的反應倒是滿強烈的,憑什麼世上的巧合都讓她趕上了?我想她應該是不甘心做配角才這麼乾的。「董小姐(其實有很少人叫他董曉傑。)你別扯淡好不好,小心人家告你誹謗。」剛剛路過的李素偉也加入了討論。
這時,張天放一臉愁容地走了進來,李素偉發現張天放的臉上的神色有些慌張,便小心地問道:「天放,你怎麼了?」
「事情不妙了。」他盡量壓低聲音,簡直比舊時的地下黨接頭還要謹慎。他的話里雖然只有簡短的五個字,但大家的心都是一沉,剛才調侃時的飛揚的神色也剎那間隱沒了。
再黃泉還沒來的及問一句「為什麼」的時候,上課的鈴聲已然響起,本來吵得如同蛤蟆坑似的教室瞬間變成了「活死人墓」。
這時,怒氣沖沖的化學老師走進了教室。她走上講台,不知從身上什麼地方拿出了一張小紙條,隨後便連珠炮似的念了一大串人名,最後她又補充了一句:「剛才念到的人,將上星期五的那張化學檢測卷子除了選擇題以外的部分全部抄一遍!」隨後,她將那張小紙條夾在了一本厚厚的參考數理。此時的她看上去如同一頭被激怒了的母獅子。她用手拍了拍講台,彷彿再教訓自己不爭氣的兒子。看樣子,她還有話說:「你們自己看一看,有誰的酯化反應方程式沒有寫『水』!我強調了一遍又一遍,你們還不寫『水』,你們的腦子是幹什麼吃的?」
所謂「酯化反應」,即指醇跟羧酸或含氧無機酸生成酯酯和水的反應,如HOOC—COOH+CH3OHHOOC—H3+H2O。此反應式中,學生很容易忘記書寫「水」,黃泉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黃泉再一次苦笑了。
其實黃泉還有兩個親人,其中一個是他的祖父,不過這個祖父對自己的兒子黃天成都是很刻薄的,起初,這種父子關係是可以僵持下去的,但自從黃泉出現以後,那老爺子便威脅黃天成要他從自己和黃泉之間做出一個選擇,當他的兒子毅然選擇了這個來歷不明的嬰兒時,老爺死差點氣得吐血。雖然進行所謂的「堂前三擊掌」,自此以後,父子倆便已是老死不相往來了。這些黃泉都是知道的,因此黃泉才會選擇去拜訪自己的另一個親人---他的外公。?
這是個只有黃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在他四歲的一天,黃泉獨自在屋外嬉戲的時候遇見一個自稱是他的外公的慈祥的老人,老人要他保證不把見到他的事情告訴別人,包括他的父親黃天成。於是,兩人的關係便被秘密的隱瞞了將近十四年。?
外公的家坐落在B市的北郊,確切地說,這裡已不能算是城市了,這裡只不過是一個有二三十家住戶的小村落。村子的旁邊便可見一條可直到祖國首都北京的鐵路。這裡的人大多都以習慣伴著火車的汽笛聲入眠了。?
此刻,已是夜幕舊垂了,黃泉正徘徊於外公家的門前。望著家家煙囪里升騰起的炊煙,聽著家家窗戶里飄散出來的人聲,黃泉不僅黯然神傷了。父親的影子再度浮現於眼前,父親生前是那樣慈祥,目光里也始終透露出憨厚與樸實。可是,今天他在殯儀館里見到的父親與往日大不一樣---雖然經過化妝師的妙手裝飾,但他的眉眼之間透出的驚懼之色是無法被演蓋的。?
父親究竟在恐懼著什麼??
屋中的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打斷了黃泉的思緒。正當黃泉的手要碰到那扇破舊的門時,門竟然從裡面被打開了。一個坐在輪椅里卻滿面紅光的老人出現在黃泉眼前。「小泉,是你!怎麼站在門口不進來呀?」老人依舊在咳嗽,但是他那因咳嗽而顫抖的身子卻未顯出半分病態,老人向屋外偏僻的空地上吐了口痰,便搖著輪椅拉黃泉進了屋。?
這間屋子裡的陳設竟也異常簡單:一個整齊地擺放著各式圖書的書架,一張已有部分油漆脫落的寫字檯,另外表示一張鋪著幾層被褥的木板床了。由於比較靠近城市,所以這裡每家每戶的基礎設施也還算過得去---至少這裡的暖氣熱的燙手。?
這時候,黃泉再一次注意到了床頭上方牆上掛著的那幅黑白照片---一個女子的黑白照片---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了,因為此刻他又想起了上個星期六晚學校科技樓四樓男廁所的那恐怖的一幕。他當然知道這張照片與廁所里見到的那張照片是兩回事---確切地說,那女子的面容已然在黃泉的腦海中模糊了。?
而對這張照片,黃泉竟也有似曾相識之感---過了十四年他依然找不出一個令他滿意的答案。因為黃泉從不會向外公提前那張照片---當幼時的他第一次向外公問有關這張照片的時候,外公竟然落下淚來。從此以後這個話題變成了禁忌。?
「小泉,怎麼從你進門到現在都不說一句話呀?」老人又乾咳了幾聲。他顯然已注意到了黃泉的手,柔和的目光中儘是愛戀,「是不是有人欺負了你呀?」?
「不…不是。」黃泉抽泣著,還是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那,那究竟是出什麼事了,你快說呀!你想急死外公嗎?」這個時候老人也慌了神,他見黃泉傷心成這樣,自己簡直都要落下淚來了。?
「爸爸他……他去逝了。」短短的幾秒鐘對黃泉來說竟然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他依舊想迴避這樣一個殘酷的現實,可他也知道這樣一個事實是無法迴避的。?
「什麼?」老人的手在顫抖。?
沉默………?
黃泉很痛苦,可他還是把他知道的一切告訴了外公。?
在黃泉將一切都說出來以後,他反倒覺得內心更加沉重了。他又怎知道,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老人聽完了黃泉的講述,他憂傷得嘆了口氣。他將黃泉因抽泣而顫抖的身子攬入懷中,溫柔地說著一些撫慰的話,黃泉沒有聽清外公究竟說了什麼,無非是些作為一個飽經風霜者對晚輩勸慰的話---現在黃泉不需要這些,他所需要的便是外公懷抱里的可以融化冰川的溫度。?
悲傷真的淌成了一條沒有盡頭的長河。?
「好孩子,別難過。」老人從懷中托起黃泉那張眼淚縱橫的臉,用手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淚痕,「你不會孤單的,不是還有外公在陪著你嗎?今後要是有什麼困難,只管來找外公,外公我就算豁出這條老命也會滿是你任何要求。」黃泉胸中又是一熱---在黃泉看來,外公下身癱瘓,這些年裡能夠自己照顧好自己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又怎麼敢麻煩外公呢?此刻聽到外公這句話,他已然覺得如獲至寶了,又哪裡還敢有其他的奢望??
「對了,外公。」黃泉似乎想到了什麼,「我又夢到那個女人了。」?
老人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他緊張地說:「那這次你有沒有看到她的臉?」?
「沒有。」黃泉搖了搖頭,接著說道,「不過這次他差點兒就把頭扭出來了,只不過我每次都在關鍵時刻被驚醒,就好像這個夢是被人為設定似的,總是在固定的時刻中斷。」?
「這是凶兆啊。」老人冷峻的目光正凝望著窗外如墨的夜色。「幽靈之子的預感是不會錯的。」?
「幽靈之子」這四個字已經有很久不被提起了,再次聽到這四個字,黃泉也不禁打了個寒蟬,他感覺自己如同走入了蔡駿筆下荒誕離奇而又不失真實的故事裡。故事讀起來固然精彩,可那畢竟是別人的是,若要落在自己頭上那就打不一樣了。?
「那麼這個夢到底預示著什麼呢?」黃泉也大著膽子問道。?
「我不知道。」老人無奈地搖了搖頭。?
「難道說爸爸的死………」黃泉不敢再說下去了。?
黃天成是第一個,但他絕對不會起最後一個---地獄的大門已悄然打開,那麼,下一個又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