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吟月庵的初遇
八年前……
在靜州城和落河城之間,有座攬月山,山上有座吟月庵。到了初秋鬼節,按照慣例,每年這個時候,陸巧然都會被帶到吟月庵去見一個姑婆婆。以前是她母親帶著她去,後來母親去世了,就由奶奶帶著她去。她也曾好奇地問這位姑婆婆是什麼人,可是不管是她母親還是她奶奶,都沒有明確告訴她。
姑婆婆一見到陸巧然忍不住淚如雨下,哭得很傷心,大概是因為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和陸巧然見一次少一次。她說了很多話。有一些陸巧然聽得不太懂,卻又不敢問,而且就算問了,她知道,奶奶和姑婆婆就像約定好了一樣,也不會告訴她。
姑婆婆流著淚說:「我自己沒有孩子,他們倆一個是我親侄女,一個過繼在我名下的兒子,都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把他們當親生兒女一樣疼愛啊,他們就算這一世沒有夫妻緣分,可兄妹情分也有的吧,怎麼就一個比一個犟,弄得跟仇人一樣,死生不相見?連我要見上一面,也要翻山越嶺偷偷摸摸的,像做賊一樣。我怎麼能不傷心?」
陸巧然不知道這死生不相見的人究竟說的是誰和誰,難道其中一個說的是母親,那另一個說的是誰。
不知什麼時候陸巧然已經在姑婆婆懷裡睡著了。等她醒來的時候,姑婆婆和奶奶還在說話。看到她醒了,她奶奶讓乳娘帶她回房睡覺,兩個老太太繼續說話。
這邊陸巧然被乳娘服侍好在床上躺下了,可是她再也睡不著了。她輕輕地起床,乳娘在外間睡著了,她成功地偷偷跑了出來。
這攬月峰和吟月庵的名字起的太恰當了。就說此刻,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吟月庵就像是月下仙境一樣,令人心醉。陸巧然忘了剛才姑婆婆傳給她的憂傷,她也不想去打擾奶奶和姑婆婆之間的談話,一個人享受起山中的妙景來。陸巧然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大門是出不去了,只能在寺院里逛逛。寺院不大,卻很精緻,一磚一瓦,一牆一廊,都見心血。尤其是輕柔的月光下,幽靜的廊燈里,那屋檐上的磚雕,更顯得深不可測。
此時,另一個人也在寺院里瞎逛。
朱墨錦聽說他奶奶要來吟月庵,非要跟過來。他奶奶平日里恨不得他時時刻刻在眼前,可是為什麼去吟月庵卻不帶上他,這極大地激發了他的好奇心,他一定要跟著來。他奶奶沒辦法,只好帶著他來。只是見陸家祖孫的事萬不敢讓他在場。一是怕他回去亂說,被他父親朱玉成知道了就不好了。二是,既然上一輩的人關係鬧得這麼僵,下一輩的人最好不要再有什麼牽扯。
朱墨錦早早地就被安排睡下了,他哪裡睡得著。早就跑出來,他輕輕鬆鬆地爬過圍牆,到了山林里。爬過樹攀過岩石,學過鳥叫之後,他終於決定還是回來。翻回了牆,穿堂過巷,朱墨錦忽然聽到有人的聲音,咿咿呀呀似在唱戲,還是個女的。朱墨錦想,這不會是鬧鬼吧?朱墨錦是個不怕鬼的,他還想見見這鬼。
他尋聲而去,那咿咿呀呀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明了。漸漸地,他聽到似乎唱的是《梁山伯與祝英台》。他立在檐下,細細地往下聽,這個唱戲的跟他在戲台上聽到的極不一樣,她似乎並不知道怎麼唱戲,起得隨意轉得突然。但是那聲音卻像是渾然天成的璞玉,在這月光下的攬月峰,這個聲音和這裡的風聲、雨聲、還有樹葉落下來的聲音,還有不經意闖進來的鳥叫聲一樣,似乎本來就是在這山林里生成的,也只能在這個山裡里聽得到。朱墨錦心想,這山裡果然盡出些有意思的人。
他悄悄靠近屋門,那個人的身影漸漸顯現在他眼前。他再一次驚住了。她竟是個比他還小的女孩。她立在佛像邊,以佛座為台,以月亮為燈光,對著空空的屋子,就像對著滿堂賓座,忘情地唱著她未必懂得的痴男信女的傷心嘆事。
她拿著扇子,一會是梁山伯,一會是祝英台。
她唱「出了城,過了關,但只見山上樵夫將柴砍。」
她唱「起早落夜多辛苦,打柴度日也很難。」
她唱「他為何人把柴打?你為哪個送下山?」
她唱「他為妻子把柴打,我為你賢弟送下山。」
……
她這樣忘情地唱,他這樣忘情地聽。就這樣,戲里的一段故事就到了最後。
她唱,九妹與你可相象?
她唱,她品貌就象我英台。
她唱,未知仁伯肯不肯?
她唱,家父屬我選英才。
她唱,如此多謝賢弟來玉成。
她唱,梁兄你花轎早來抬。我約你,七巧之時……
她唱,七巧之時。
她唱,我家來。
她唱出了世上最美好的約定和等待。然後立在那裡,沉默著,他陪著她沉默著,只聽到風吹過,葉子落下來的聲音。她以為這是她一個人的孤獨,一個人的遺世獨立。他卻透過她看到了那一世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孤獨,也看到了這一世她的孤獨。
朱墨錦還在想著,怎麼與這位有意思的人相見,又不嚇著她。遠處的聲音,打亂了他的思緒。
「少爺——」
「少爺——」
朱墨錦心想,不好,僕人來找自己了。還是先不要讓她見他,萬一被她「出賣」了呢?
「小姐——」
「小姐——」
朱墨錦徹底犯暈了。這小姐是叫的誰,按理,她一個唱戲的丫頭,不會被人喚作小姐的。那女孩早就警覺起來了,正想著要不要先跑下去,躲起來,這佛座上太容易暴露了。
突然一雙手就把她拉走了。她還沒回過神來。已經被拉到了一個佛像背後。他對著她長噓一聲,示意她不要說話。
遠處,少爺小姐此起彼伏,還在喊著。
她猶驚魂未定,不明白明明剛才還是只有她一個人的世界,現在不但多了許多聲音,她竟然跟一個陌生少年蹲在一起,挨得那麼緊,緊到可以聽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遠處的聲音越來越近,而且兩家的僕人似乎已經結成同盟了。這個說,你也在找人啊?那個說,是啊,是啊,我找我們家少爺,你找誰啊?這個說,我找我們家小姐,那我們分頭找,你看到我們小姐就帶她回去,我看到你少爺就幫你帶回去。好好好。又聽到說,寺院各門都有人把手,少爺應該沒有跑出去啊……
兩個人聽到他們在附近轉了一圈走了,那一聲聲少爺小姐,都走遠了。
朱墨錦終於可以近距離觀察下這個有意思的人,他們剛好蹲在一片月光中,月光下,他最先看到的是她的眼睛,一雙大眼睛,就像兩潭湖水,清澈純凈。長長的睫毛,像一片蘆葦,隨時在等待一陣風吹過。鼻子和嘴巴有些平淡,好在皮膚白皙且吹彈可破,烏黑的頭髮居然微微有些自然卷,讓她平添了一些嬌俏可人。朱墨錦成天在女人堆里打轉,他對於女人的美貌早已形成了成熟的審視標準。眼前這個小女子好看自然也是好看的,可是要比漂亮,她可能還不如朱家那個最漂亮的丫鬟。可是他不得不承認,她有著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加上方才獨自唱戲的空靈還真是讓朱墨錦暗暗稱奇,那是一種遺世獨立的孤傲,這種孤傲把她和他見過的那些頂漂亮的女人區別開來,成了獨一無二的她。
陸巧然雖然並不是什麼中規中矩的名門淑女,可她還是知道作為女孩子,不能長時間近距離打量一個男子,所以她只是象徵性地看了一眼朱墨錦,似乎和別的公子哥兒並無兩樣。加上由於她那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喬子璟大少爺成天頂著一副絕好皮囊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可是言行舉止實在可憎可惡,直接造成當時的陸巧然對男性的美貌實在毫無辨識能力,她覺得世上除了她父親最好看,其餘的男人都是一個樣子。雖然多年以後,她的女性荷爾蒙終於蘇醒,猛然發現朱墨錦實在美得不像話,可是眼下,朱墨錦對她來說,就是一個有著相同境遇的難兄難弟而已。
「我是落河來的朱墨錦,你呢?」朱墨錦先開口說話。
「我是靜州的陸巧然。」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唱戲啊?」
「我覺得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