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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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人?是鬼?還是狐?
我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她還有可能是七仙女、田螺姑娘、白素貞、李慧娘——我打算先去怡香院,把王建南接到公司,把欠款送到報社再說,他肯定在怡香院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在客廳碰上劉小慧,我剛要問她早上好,她就迫不急待地說:「哎呀!簡直不擺了,好漂亮呵,有個好漂亮的女人來找王建南,等到半夜都不走。」
「她有沒有說名字。」
「她名字也好美呵,她名字叫——哎呀!我咋忘了呢?」看來小慧讀博士越讀越傻。
「她是不是叫沈秋?」
「對對,就叫沈秋!咋可能嘛,這麼漂亮的女人來找他!還等那麼久,簡直是——」
劉小慧一邊化妝,一邊憤憤不平地感嘆不已,故意把「他」字說得來很誇張。
她當然無法理解,這件事對於劉小慧來說,簡直就是朱麗葉愛上豬八戒,潘金蓮愛上了潘駝背。
沈美人深更半夜跑來睡在我床上!這實在是天大的喜訊。
昨天王建南還說,他和沈秋要重新走到一起,需要做一些準備,原來沈秋昨晚就已經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義無反顧地投懷送抱來了。
難怪昨天我去「昨日重現」,服務生說秋姐剛剛走。
我馬上撥出王建南的號,我要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這才想起昨晚打他他就說沒電了,當然是沒電了,否則沈秋何必要親自上門。
「烤雞翅膀,我最愛吃——」
駛向城南郊外的路上,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一直唱著歡快的歌曲。
明媚的陽光透過車窗,打在我的臉上,也照在我的心上。唱完了唐伯虎的明代搖滾,我把一盤現代民謠放進CD機,鮑勃?迪倫的歌聲開始在車廂里瀰漫,這是王建南送我的,他很喜歡這崽兒唱的歌,我準備就在這位「沙黃喉」的歌聲中把好消息告訴他。
上一周的陰翳一掃而空,對我和王建南來說都是如此。
人生總有苦盡甘來的時候,紅姐自殺的創痛,劉至誠的卑鄙手段,都不會影響我們走向更美好的生活。
當然,最應該高興的還是我。不必說了,說出來我就很不好意思,別人會覺得我這人太輕浮,太喜歡想入非非:在王建南和沈秋的婚禮上,周家梅做為伴娘,當然是她,她和沈秋相互欣賞得想搞同性戀,那麼伴郎當然就是我,沈秋這個當嫂子的當然要幫幫忙做一做周家梅的思想工作。
我決定,林未晏回來后,我對她的耐心將是很有限的;我還決定,以後再也不要用像過去那樣尋花問柳鬼混了;我又決定,如果我和王建南重新辦一家廣告公司,應該有四個股東,公司名稱可以參考《百家姓》第二句「周胡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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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怡香院度假村,鐵門緊閉著。
我按了兩聲嗽叭,鐵門還是紋絲不動。
MD大白天鎖什麼門,我又按了一聲。
「小夥子,不要按了,大清早跑來嫖娼,你好不好意思。」旁邊一家雜貨店大爺說。
「不嫖娼,我來接人。」
「接人?接人到公安局去接。」
「大爺你開玩笑,最近又不可能掃黃打非。」
「要『申奧』了,社會風氣還不趕快糾正。」
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難道昨晚真的「掃黃打非」了?
我一陣天旋地轉,一陣迷糊中我隱約記得,昨晚我從人南立交橋拐向玉林時,好像看見過幾輛警車。
「掃黃」的時間一般是在凌晨左右,王建南豈不被抓個正著?
生活總是愛給人開玩笑,第一次嫖娼被抓住的可能性,往往比任何時候都大。前兩年成都媒體圈就出過一件眾所周知的笑話,某報記者隨警方在廣漢參與一次「掃黃打非」后,夜總會的艷麗風光讓他茶飯不思、魂牽夢繞,尤其是風騷的老闆娘更讓他神魂顛倒,第二天就按捺不住跑到原地方,老闆娘正在氣頭上,馬上給警方舉報把他抓了個正著。後來聽說,這蝦子還是處男。
其實王建南被抓住也無所謂,反正這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以後我們再也不來了。只是倒霉的還是我,這筆罰款無論如何該我去交,和劉至誠翻臉之後,我的經濟狀況大不如前了。
回城路上,王建南一直沒打電話叫我去派出所交罰款。
中午回到公司,把報社欠款的事處理好,叫弟弟胡二娃把蘋果機搬了回來。
還是沒有接到王建南打來的電話,莫非警方通知了他家裡,如果真是這樣事情就鬧大了,他父親肯定要提起刀把我殺了。
到了下午,終於接到一個「5」字頭的電話,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說:「你是胡向東啊?」
「我是。」
「你有個朋友叫王建南對不對?」
「對,他咋個了?」
「犯事了,你馬上帶一萬塊到縣局治安大隊來。」
「一萬塊?不是說好5000元嘛」
「沒價錢可講!」
我的確沒有資格討價還價,如果今天晚上不把王建南取出來,沈秋見不到他肯定要發瘋。
她今天撥王建南的肯定把手指都按麻木了,中午還給我辦公室打過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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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城南郊外,我把車開到縣公安局治安大隊,交了錢簽了字。
然後我問:「人呢?」
「人!人在拘留室。」
「咋還不放人?」
「你以為寫寫檢查、交點罰款就算了,你這朋友太惡劣了,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居然想逃跑,鳴槍示警才把他拿下,哼,這種老嫖客,我們在他房間里發現兩個賣淫女,像他這種恬不知恥的人我還沒見過,肯定要重處。」
「重處是什麼意思?」
「勞動教養。」
勞動教養!!——四個字無疑於睛天霹靂。
我頭痛欲裂,萬念俱灰。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萬念俱灰的感覺。這感受一定就是紅姐準備跳河的感受;就是周家梅在我們床上發現口紅的感受;也是沈秋準備在下等旅館骯髒的嫖床上,將要躺下去的感受——
王建南必須到「嫖大」學習!我知道凡是在成都市勞教所里學習改造的嫖娼人員,大多數都是中老年人,一般都是從髮廊等一些低檔賣淫場所抓來的。像王建南這麼年輕的嫖娼人員在那裡還很少見,他年紀輕輕就戴上了嫖客的帽子,以後該如何面對漫長的人生!
我拚命忍住頭痛,梳理了一下可以動用的社會關係,看有沒有可能挽回的餘地。我想到了劉至誠,以劉至誠的社會關係他只要打一個電話,馬上就可以走人,但絕不可能,就算他願意我們也不想賣他這個人情;我想到了王建南的父母,更不可能,他大學沒畢業就和父親的關係搞得很僵,每個月他只回家一次看看老媽,如果要讓他老人家知道一定會大義滅親。最後我想到周家梅,她可以找政法新聞部同事去說說情,念其初犯檢討一下就放了。
但周家梅願意幫這個忙嗎,就算她願意,我也沒有勇氣把這件事告訴她。
王建南成了一個嫖客!我如何面對沈秋。
如果沈秋今天知道王建南已被抓了起來,她脆弱的神經如何再次經受這沉重的打擊,她一定會像10年前一樣發瘋。
車廂里,鮑勃?迪倫的歌聲還在回蕩,他正唱著那首有名的《Blowinginthewind》:
一個男人要走多少路,
才能成為男人——
一個人可以回頭多少次
假裝什麼也沒看見,
一個人得仰望多少回,
才能看見藍天,
一個人得有多少只耳朵,
才能聽見人們的哭泣——
答案啊,在風中飄揚。」
我想起我的每一次尋花問柳,也想起了我以前的老闆,還想起了劉至誠。我也想問一問:一個男人要嫖多少次,才會成為一個嫖客?一個女人被操多少回,就成了一個婊子?
答案啊,在風中飄揚。
也許要一千次,也許只要一次,也許一次也不要,誰能告訴我生活的答案?
但是答案啊,在風中飄揚!
不對,生活已經提供了答案,答案就是我才是嫖客。
我衝進值班室,對一個警察大聲喊:「你們搞錯了,我才是嫖客!你們把他放了,我才是——」
警察把我推出門,我準備又衝上去,這時響了。
「喂,沈秋嗎?我不是東東,我是嫖客,我真的是嫖客,他們搞錯了,我才是嫖客,王建南不是——」
我聽不清楚沈秋在說什麼,我不斷告訴她:「沈秋你要來作證,你是妓女,你是最漂亮的妓女,你一定要來做證我才是嫖客——」
我聽見一個警察說我是瘋子,我氣急敗壞破口大罵:「你們才是瘋子,我要找你們領導,你們全部都是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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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像一隻紅紅的**,照在沈秋的臉上,把她照得很漂亮,她真不愧為是成都市最漂亮的妓女。
我看見沈秋走進了公安局,她向我慢慢走過來。
終於找到救星了、找到證人了,我向警察們大喊:「她來了,沈秋來了,她可以做證,我才是嫖客,我是千真萬確的超級嫖客——」
沈秋把我從地上扶起來,把我扶到了車上。
坐在車裡,不知道沈秋要把車往哪裡開,我不斷對她說:「沈秋你不要發瘋,你不要哭,他們才是瘋子,你把我送到『嫖大』去,我才是嫖客,我是成都市十大傑出名嫖——」
沈秋一點也不聽我的話,她把車停在了路邊上,把頭埋在方向盤上。|
我說:「沈秋你不哭,沈秋乖,昨天我才把車洗了,今天不洗了,你把我的車全部打濕了——」
沈秋果然很乖,又發動汽車上路了,我有很多心裡話想對她傾述:「沈秋,你不要打我耳光,你相信我,王建南不是嫖客,我才是,沈秋你告訴周家梅,我才是嫖客!——」
沈秋一點也不關心我說什麼,只顧著開車,有時問我頭痛不痛。到瞭望江小區,她把我的葯拿下車。
推開門的時候,劉小慧看著我們這一對玉樹臨風的嫖客妓女,張大了嘴巴,顯得一點也沒有見過世面。
在床上躺下后,我感覺特別想睡,我拉住沈秋的手,要她和我一起睡。
她說,她把周家梅喊來和我一起睡。
她肯定是騙我的,沒想到她當著我的面拿出了,給周家梅撥了電話,她們在電話好像在密謀什麼事,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楚,很快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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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的意識中,我感覺燈光很刺眼,我不想睜開眼睛,我不想面對如此不堪的現實。
有人在說話,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不知道在跟誰說:「——從我們臨床醫學的角度上講,腦震蕩是一種非常輕微的病,和感冒、發燒差不多,不會有什麼後遺症。但他上次被撞有可能造成少量的顱內出血,那家醫院沒有做好進一步檢查就出院,現在他這種情況一定要注意休息、靜養,尤其不能經受精神上的刺激,比方說股市大跌、失戀、生意破產——」
「昨天他同學說他說了很多胡話,他會不會——」是我老媽的聲音在說。|「你放心,這不是精神分裂,腦震蕩不可能產生精神分裂,現在很多老百姓被電視連續劇和一些文學作品誤導,以為腦袋被撞會造成失憶、精神分裂,這是不科學的,他昨天只是產生了一些幼覺,請你放心,只要靜養幾天,配合藥物治療,很快就可以恢復正常。」
我當然很正常,只是腦袋有點痛而已。
護士過來給我打了一針葯。
不久,我又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病房裡只有我一個人。
我集中所有的意識,我想到了周家梅,還有沈秋,我估計沈秋一定去找周家梅幫忙去了,讓她通過報社的關係去說情,昨天她們好像就通了電話,這應該不是幼覺。
已經中午了,為什麼還沒有消息,這兩個婊子勾結起來是不是另有陰謀?
我無法忍受這種煎熬,鼓起勇氣撥通了周家梅的。
「你還有臉給我打電話。」周家梅在電話里說。
「梅梅你聽我解釋,這件事很複雜。」
「我不想聽,你的事太複雜了。」
「沈秋找過你?」
「我們報社的政法部主任已經出面了,都是你乾的好事!」周家梅的聲音憤怒得想把我吃了。
「沈秋呢?」
「可能到郫縣勞教所去了。」
「接王建南?」
「還會是誰,如果是你就該讓你勞教一輩子。」
我終於長出了一口氣。撥了沈秋的號碼。
沈秋說她和記者朋友在公安局,她已經拿到市局某位幹部的字條。
我說你到醫院來,帶我一起去郫縣接王建南。她問頭沒事了,我說打過針已經完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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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郫縣勞教所的路上,沈秋對我說的「嫖大」兩個字很反感,我決定以後再也不這樣說了。
沈秋說報社政法部記者幫我們打聽過,王建南被處罰勞動教養一年。
真是萬幸,多虧周家梅幫了忙。
沈秋說,她已經和老公離婚了,如果這次王建南不從勞教所出來,她就要離開成都,到藏區塔公寺學習藏傳佛教,市青年佛教協會推薦了包括她在內的兩個名額。
我們從羊西線上了老成灌公路,公路兩旁滿目蒼翠,夕陽透過車窗,我們的心情也變得格外放鬆。
沈秋突然問我:你相信愛情嗎?
我問:「你信嗎?」
她說:「是我在先問。」
我只好回答:「我至少相信別人的愛情。」
沈秋說:「如果這樣,那你和周家梅說不定還有希望。」
聽了這話,我心裡一陣陣高興。
已近黃昏,我和沈秋到了勞教所。
找到所長后,他看過字條,非常客氣地說:「我們這裡的條件很不錯,衛生、飲食條件都很好,平時主要是學習,你們請放心。」
我和沈秋聽得莫名其妙,我問他:「可不可以從輕處罰,再交點罰款,向公司寫一份更深刻的檢查,我們再好好教育,現在公司里的確需要這個人才。」
所長說:「我確實很為難,剛才上面來了電話,他這種情況暫時不能放。」
「為什麼不能放。」沈秋問。
「這個不太好說,的確很抱歉,我們這裡的條件還不錯——」
我腦袋又劇痛起來,意識越來越迷糊——
我不知道是怎樣走出勞教所的,沈秋現在已擦乾了眼淚,發動汽車,我問是不是劉至誠搞鬼,她說:「不知道,可能不是。」
離成都越來越近了,眼前的景緻越來越溫柔繁華,我對她卻越來越抗拒。多年來,這裡是我夢想的天堂,她美得讓我神魂顛倒,但現在她已經與我無關了,這座城市不再屬於我,也不屬於王建南。
更不屬於紅姐,當然也不屬於沈秋、或者周家梅,這裡不是紅粉的天堂,更不是愛情的伊甸園。當然,這裡也不是地獄,不是中國的索多瑪,兩千年來,她一直就呆在那裡,被雨水打濕,被風吹乾,被一代又一代的人進出、充塞、描述、纂改。
現在我想最後愛你一次,我睜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親愛的,請你坦露胸懷,請你玉體橫陳,讓我最後把你看個夠!讓你的汽車轟鳴,讓你的商品高聲叫賣,讓你的霓虹閃閃發光,讓你的廣告哇哇大叫——再高亢一些,更有力一些,再大膽一些,更暴露一些,不要隱藏,要盡情展現美色,我全部的感官正在對你開放。
此刻,都市燈火迷離,粉子匆匆忙忙,讓我一陣陣頭昏目眩。
剛才沈秋所說的愛情,這座城市裡真的還有嗎?如果愛情只是心血來潮,如果激情只是彼此的分泌物,甚至分泌物也沒有,更多的淚水和分泌物獻給了紅極一時的蹩腳明星,那麼這裡當然有愛情,有大把大把的愛情。這溫柔的城市,連溫潤的空氣也像大把大把的春藥。請來吧!所有的嫖客,在我的帶領下,到這裡來!請縱情歡娛,請肆意揮霍,有錢人可以揮金如土,沒錢的人可以等待錢財,無論什麼時候,請歡宴、暢飲、跳舞、放聲歌唱;無論什麼地方,請**、放電、挑逗、寬衣解帶——
車到蜀都大道,我拉住方向盤要沈秋停車,我要倒回勞教所,我拚命告訴她:「我才是嫖客,我是成都十大傑出名嫖——」
沈秋把車停了下來,放眼一看,這裡正是我的地盤,是我們的戰場,我是這裡的嫖客,我衝上粉子如雲的過街天橋,我想告訴她們所有一切,我要放聲歌唱:**,**,**起了紅纓槍——我日,我日落西山紅霞飛。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