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章 在亂城看天的小侯爺和馬匪
?在沒有露面的情況下救出謝神威,謝神策沒有與謝家人有過多的接觸,隨後馬不停蹄趕往河北道。終於正月十五這一天,經太行山進入井陘。
井陘本就不是人口稠密的大城,河北道此時又在打仗,因此人口更顯的稀薄。有力氣的人都跑了,或者被司馬弼燕軍抓去充了壯丁,剩下的一些人要麼是被強行留在此地的老弱,要麼就是燕軍的奴隸。自由之身的人不是沒有,但終究身份特殊。這種情況下,謝神策等人的行動便受到了嚴重的限制。
謝神策四年前曾經經過這裡,那一回是為了解定州之圍,這回算是故地走一遍,心中已然多了很多的感慨。
當年還是緹騎司提督,秘密來此是為了阻擋慕容城南下,解救郭費。當初與烏山二人的配合堪稱天衣無縫,緹騎在那時也與北方軍,尤其是定州軍結下了不薄的情誼。然而隨後他與司馬弼的交惡,郭費也明言與他並無半點關係,連帶著河北道的緹騎與北方軍的關係也變差了。現在站在這裡,謝神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過客,在這裡找不到半點熟悉的感覺,更沒有懷念。只是感慨。
白雲蒼狗吶。
已經被司馬弼與燕軍刮過兩遍的地皮,謝神策找不到一個熟人,可以說是真正的孤立無援。因此處處小心,唯恐被人識破。
一行人的小心謹慎讓曹八岐葛猴子等人起了幾次疑心。謝神策對此倒沒有做過多的解釋,只是在恰當的時候隱晦的透露了長公主殿下慕容端與右相希中都的不和。
在那之後,曹八岐等人也算安靜了下來,至少也對謝神策重新表現出了一絲信任。他們這些人早已在進入河北道之前就被打散了,一些人南下,一些人往東去查探,此時在一起的,十幾人而已,兩個陣營,不算涇渭分明,互相有防備,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長公主殿下與右相之間的關係並不好,也不是一件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至少曹八岐就不知道。葛猴子與曹八岐一樣,對燕國的內政兩眼一抹黑,謝神策說什麼他們也無法分辨真假。
當然要真是所有人對燕國的「大密」都聞所未聞,謝神策要想騙過曹八岐這些人,或許還會有難度,畢竟沒有根據,讓人相信也很難。但事情好就好在,曹八岐這些人當中,還確實有一個「百事通」,是曾經潛入過燕國的諜子,竟然知道一星半點,隨後馬匪們根據這位百事通的見聞,結合曹八岐聽到的謝神策的隻言片語,竟然推測出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耶律家族是皇親,直系子弟大多紫黃公侯.......這兩年其實與皇族的關係並不好,因為前幾年的大戰......被慕容皇族當做替罪羊擺了一道......」
「他是不受家族待見的......可能投靠了長公主,一方面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耶律家的示好......畢竟慕容皇族太強大,擁兵十數萬,什麼頭人悉剔都不敢明著作對......」
「既然如此,倒也不怪他小心翼翼......長公主殿下是他的靠山,但要知道此番燕人南下,右相掌握,很是突然,魚池子也未見得有多大的空間......」
「......他是可信的,至少如果他是晉人,在山西道的時候我們就死光了。」
「也不能這麼說,這個人或許是可靠的,但他此時過於謹小慎微了,有些問題......」
「我們也沒有完全讓他信任,提防也是應該的......」
「好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反正已經到了河北,算是我們的地盤,老趙你是百事通,在這裡我們的地頭蛇他們是......也不算,他要是晉人,我們就報給燕人,要真是長公主殿下手下的,不妨跟著......」
「他用的上我們,就不敢對我們有所隱瞞......」
這種任何事情都模稜兩可一下,五句真話五句假話,到頭來竟然讓曹八岐一行人自行推敲,將整個事情在「或許是真的」這樣的猜測下,給圓了過來,這是事先沒有想到的。不得不說除了謝神策精湛的演技,整個事態的緊急,讓人們無法細緻的推敲整個事情,也是一個有利因素。
正月十五是元宵節。
這是謝神策經歷過的,最差勁的一次元宵。
到處都是佩戴刀槍的燕人士兵,有人當街殺人,店裡面吃霸王餐還要敲詐一筆的,有些託庇與軍官的酒樓稍微好一點,有幾名將軍在宴請,城中沒有第一時間跑掉的紅牌被請去作陪。平時熱鬧到深夜的,井陘城唯一一條煙花巷則徹底沒有了閑人的光顧,一群群抓著刀的士兵進進出出,老遠都能聽到笑聲、哭聲、求饒聲和慘叫聲。
謝神策到底還是通過那塊腰牌獲得了一些特權。只是小範圍內的,唬住了一名軍官,給了不少好處,讓他不要聲張,秘密的安排了住處,也特意的拎來了兩塊肉和一些饅頭鹹菜,就著這些東西,這十幾人算是過了元宵。
晚間被那名軍官警告不要外出的眾人睡在鋪了乾草生了火的房子里,很快有人打起了呼嚕。謝神策是沒有多少睡意的,這種情況下一個不好就會被燕人圍殺,精神高度緊張,身體的反應也要格外的控制,還不能讓身邊的人看出異樣。因此他睡不著,透過屋頂一兩塊瓦片的縫隙,看不時有黑煙飄過的天空。
今天之前,也猜到了飽經兵災的河北道會急速衰落下去,但也沒有想會殘破成這個樣子。
軍管理是沒有基本治安的,於是一切都亂了起來,缺衣少食的人家開始鬻兒賣女,也有良家開始淪落風塵的,有潑皮開始充當強盜,有當地的豪紳開放了莊園,與燕軍為伍,在已經沒有半點油水的人頭上刮頭皮......
到處都在死人,到處都在殺人......謝神策起身,然後走到圍牆邊,事先穿過圍牆,似乎就落在了圍牆之外。
今天在圍牆外,他看見一個孩子搶了一把稻子,邊跑便往自己嘴裡塞,隨後被五大三粗的士兵用一塊石頭丟在了頭上。草原上的人從小就是丟石頭圈羊長大的,扔的自然極准,孩子被打倒在地上,彈了兩下居然又爬起來跑。只不過應該是被砸暈了,居然跑反了方向......
當孩子一頭臟黏的頭髮被燕軍士兵就在手裡的時候,謝神策皺了皺眉,然而李閻王悄悄的將他的手攥住了。隨後兩隻大狗被解開了繩子,朝著被扔出去的孩子跑了過去......不久之後孩子的娘跑了過來,然後也被拖走。
謝神策當時在牆裡面,聽見了孩子的慘叫以及狗的吠,然後又聽見了婦人聲嘶力竭的嚎哭,隨後眼睛一瞥,正在用小刀偷隔肉片的士兵嘿嘿一笑,很快離開。
晚上眾人算是吃了一頓飽餐,謝神策啃了兩個饅頭,沒有吃肉,連湯也沒喝。
身後有人走了過來,謝神策聽見一個聲音說道:「耶律大人出生在高門大族,耶律皇親那樣的世家,一定也沒有機會看見白天那樣的.......事情。」
曹八岐站的稍微后一點,謝神策哼了一聲,說道:「你是晉人,怎麼對此無動於衷?」
曹八岐略微詫異:「是晉人如何?難道晉人就要同情晉人了?」
謝神策沒有理會曹八岐話中的試探,說道:「我們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樣。有些人是殺之而後快,有些人可以不死,有些人可以救人,有些人偏要殺人。」
「有些人天生是上位者,有些人天生就是卑賤的。有些人殺人不受法的制裁,有些人勤勤懇懇也會被奪去家產。耶律大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們站的位置根本不同,才會有這樣截然不同的看法......但總之,耶律大人,自從我唯一的親人死去之後,我就是這樣看的。」
謝神策看了一眼曹八岐,沒有說話。
曹八岐也不覺得被忽視,反正他一路上就是熱臉貼過來的,當下坐在了搖搖晃晃的井軲轆上,說道:「我是一個沒有父母的人,記事時候,就只有一個缺胳膊斷腿的糟老頭兒和我一起。當然他是不會照顧我的,他還需要我照顧,有時候因為搶吃的被人打了,他也不能幫我出頭,最大的幫忙就是......他代替我,讓那幫人打一頓。」
「那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用。因為他受傷了,我就要更賣命的找吃的,甚至去搶錢......我要給他買傷葯。」
「得到後來,他終於被人打死了......我輕鬆了啊!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真正的無牽無掛了。後來有一回,我在街頭偷東西,就看見前面跑過來很多人,讓我們跪下,不許抬頭,我知道有大官過來了,我也不敢抬頭,但是心裡想啊,忍不住怎麼辦?那就被打一頓吧,等那大官走遠了,我抬起頭就看,卻只看到了一個背影,那個人騎在高頭大馬上,黃金一般的頭盔,有人說他是司馬大將軍,北方頂了天的大英雄.......那個時候被官差狠狠抽了一棍的我並不知道司馬大將軍,到底有多大,頂了天很大?其實我也不知道天有多大。我只知道那個官差抽我的一棍,很疼。」
「後來,我上了山,然後就成了悍匪,有了點見識,我知道了當年那個我只能跪在地上把腦袋貼在灰塵里拚命想仰望的人,到底有多大,我知道以後就想,我成為不了那樣的人,我一定要成為離他很近的人。」
「然後我就下了山,殺光了那些曾經打我搶我吃的的人。他們在被我殺死前,怕的要死,恨不得舔、我的鞋底,哪怕我剛剛踩了一坨狗屎。但是我把他們都殺了。我沒能找到糟老頭兒的墳,據說我離開的那年,他的墳就被推平了......」
曹八岐絮絮叨叨,最後謝神策走了,他還是一個人在說,偏著頭看著天,在輕聲的說。
「......我終於有機會近距離的看那個人,而且不用跪在地上把頭埋進灰塵里,然而我卻發現,其實我離他仍舊很遠,遠到無法想象......」
(PS:關於曹八岐這個人,我很滿意。嗯,謝神策我也很滿意,一定程度上,我的豬腳並不是所有事情的中心,但是他一定是這個故事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