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她不準!不准他離去!沉香驚懼萬分,冷不防地,她跳下床沖向碧素問,雙臂一伸,死命地抱住了他,那是一具冰冷冷的男性軀體,她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心中卻有說不出的狂喜。
「我夢見了您……我終是夢見了您……」她一逕地呢喃,眼淚落下兩腮,唇角有滿足而感激的笑意。「大爺,您別要生氣,別責怪沉香……沉香很苦啊,這麼活著……有多苦啊……」她抓緊他的胸襟,嚶嚶哭,驀然,身子竟軟了下來。碧素問出手點昏了她。他雙臂圈住沉香柔弱的身軀,她腰肢不盈一握,臉埋在他頸窩處,唇正巧抵住他的喉嚨。忍不住,他側過臉,在她的頰上印了一吻,讓自己略咯粗糙的下顎蹭了蹭那片柔軟。
「沉香……」知她不會回應,碧素問終於開口。抿著唇又是嘆氣,他將沉香打橫抱起朝床邊去,輕手輕腳地放下她,才要離去,卻發現一隻小平兒還緊抓住他的衣領不放。碧素問微微一怔,掌心撫上她的手,抓下了她,握住了一手的冰冷柔軟。
「你是個小傻子、為何同自己過不去?」那唇瓣輕合,眉睫也輕合,無語的一張清雅面容。他細細瞧著,一股莫大的大量推擠著他,教他放不開眼前這一切。咬咬牙,碧素問橫下心,將所有引以為傲的理智、冷靜和恩緒全部拋向九霄雲外,這一刻,他自私地只為自己。
脫下鞋,他挨著那具女性嬌軀躺卧下來,她馨香的體味鑽入腦神,心一緊,他的頭顱靠了過去,忍不住親吻沉香的小嘴……然後,他喉間發出一聲渾濁的嘆息,強迫自己放開她的唇,他的頭猛地埋入沉香烏黑的發中,健臂已纏上她的軀體,將她抱進懷裡。心智倉皇無緒、心亂如麻,又矛盾無比,他是誰?他不是碧素問,他已喪失了自己。
天色帶著蕭索的味道,渚邊,江水靜靜地流著,一陣滲涼的風,不知由何處帶下幾片枯葉,輕飄飄落在漠漠江面上,載浮載沉,緩緩隨流水而去。
秋意漸濃了……沉香思忖著,微揚唇角。她仍是一件辜日衣衫,風撲在雙頰邊,涼絲絲的,她下意識抱緊雙臂,迎著風,一步步朝渚邊走近。然後,她停了下來,秋風寂寥中,佇立在那臨水而建的墓家前。
撫摸著深刻於墓碑上的那個名字,飄忽笑了笑,接著,她跪在冢邊,泥土沾附著雪白裙擺也不以為意,反倒掏出一方乾淨的巾帕,細細地拭掉墓碑上的土塵,小臉虔誠無比。一雙神俊眼眸不由得眯起,碧素問隱身一旁,眉宇深皺地望著眼前情景。
在沉香擱下藥汁,躲開麝香兒的「監視」,獨自往這牆邊來時,他便一路尾隨著了。這靜寥的天地,沉香以為只有一人獨處,她放開巾帕,卸下腕上的一隻碧玉環,那是娘親為她套上,隱約還記得娘當時說的話——好好戴著,它會保你平平安安,往後當成嫁狀,將福分帶進夫家。將福分帶進夫家……沉香雙唇的彎度加深,化出一抹自嘲的笑,那笑染進眼中,幻化成清亮亮的淚珠。她沒帶來福分,反而讓大爺為她而死……指甲陷入泥里,赤裸的十隻蔥指撥動墓碑旁的土,一小撮一小撮。慢慢地挖開一個洞,她將那隻玉環埋進,把土再度覆上。「您擺脫不了我呵……從今,我是您的妻了……」兩世相隔,那又如何?她聽夠了他的話,讓他左右她的意念,但最後,卻只有她自己受苦,孤單的一個人,像是不能破繭的蛹,被自身吐出的蠶絲困擾,不住地掙扎嗤咬,亦難逃命運安排。
拾起一顆銳角的石子,她在那碑上不知寫些什麼,每一畫皆刻得如此用心用力。半晌,她拋下石頭,雙眼怔怔地望著那墓碑,眸中閃爍著溫柔的光華……
昨夜,是一份虛無縹緲,他入了她的夢來,面容依舊,眼眉蒼涼,無語地瞅著她。而她怎麼也掌握不住他,明明已將他留在臂彎里,感受著他身上的寒冷,卻仍讓夢境抽離,她墜入更深更沉的黑暗裡,醒來時.只覺心微微疼痛,微微空虛。
為什麼得傻傻地守著承諾?她不要了,再也不要了。他要她活,總的卻是死路……沉香還是笑,目光仍鎖在墓碑上,他低啞啞地輕語,「沉香答應您,會醫好一身病,才不墜碧煙渚神醫之名。屆時,我的命只屬我的了,再也無人能驅使控制,待得那時,沉香要去找您了,大爺,您等沉香啊……」
碧素問努力捕捉她散在風中的低語,可惜那聲音呢呢軟軟,無法聽得真切,但她蒼白的臉蛋和恍惚的神情令他心驚,直覺得在安詳假相下,翻覆著難以捉摸的心緒。對她,不知為何會有這許多牽挂,他是淡心淡情之人,卻愈益喪失了本性……咬咬牙,他打算轉身離去,眼不見,心便少受牽扯。可是打算歸打算,兩隻腳仍立足生根似地杵著,眼光隨她流轉。
風大了,不知何處來的枯葉在風中飛揚卷著,紛紛落在水中逐流而去。沉香打了一個寒顫,忍不住咳了起來,覺得有些燥熱、有些頭重腳輕。
或者,又受風寒了?她模糊地想,滿不在乎的。這時,幾片紛飛的枯葉中,一隻翠碧翅膀的蝶兒讓風吹亂了行徑,掙扎著小翅,歪歪斜斜地來在沉香身邊,像是避風亦如休憩。它停在那小巧肩上,躲在沉香的長發旁,形單影隻,輕顫顫的樣子惹人心憐。
沉香垂眼瞧它,心中有萬分憐惜,幽幽然問:「你也孤單嗎?」那蝶兒無語,不肯離去。「別怕,我陪你作伴兒……」沉香輕輕嘆息,站起身正要離去,遠遠的,已聽見麝香尋她的聲音。怕將蝶兒嚇走,她並未應聲,腳步朝麝香那頭步去,漸漸走遠……碧素問目送她纖瘦的背影消失在昏茫暮色中,沒來由的長嘆一聲,才緩緩步出,踱至那座墳前。他立在蕭瑟秋意中,眼光瞥見墓碑上的字,表情瞬間冷凝,心臟如中巨錘。他合上眼,讓那股感動和憤怒的情緒沖刷全身,再隱入心中最深沉的底部。
制伏了情緒,他再度睜開雙目,瞧著沉香一手刻下的字跡。碑上,「碧素問之墓」旁,略微歪斜地添了幾個字——練沉香同葬於此。垂下眼睫,視線膠著在墓旁一處,突地,他下手挖掘,在沉香埋了玉環的地方,幾次起手,那個洞輕易地讓他撥開,一小截碧玉露了出來。他將它取出,拭凈上面的塵土,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入懷裡,再將土覆蓋那處小洞,不著痕迹。
他該要好好想想,從渾噩成團的迷思中掘一條活路,為了自己,更為沉香。已到了非走不可的時刻,他就此浪蕩江湖上,任何地力都好,任何人皆行,那些不相關的人事物動搖個了心潮,他可以冷眼對待。那才是熟悉的自己。
是心怯?是逃避?碧素問想了想,嘲諷地笑著——也許,兩項皆是吧。那女子對他有情有義,他不能面對,他害怕,怕給不了她要的幸福。時間之於他如此重要,需要靜思的環節這麼多,若他心中藏有情感,真真實實為她悸動的一份情,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火紅的落日低沉,夜色悄悄掩上,渚邊的風張狂地吹來,揚得碧素問衣袂翩翩。他立在冢邊,身影不清不楚,如歸來的一抹幽魂,處在蒼涼詭譎的天地間。
【第九章】
魂夢與君同
漢漠,亂紅時節蝶不休,蟬聲初啼,轉過幾江秋,冬雪紛紛落,春寒料峭春又漠。四季交替,物換星移,江上的碧煙隨時節變化,時而輕融溫和,時而翠綠渺茫,伴著渚邊的孤單墓嵏,任時間流轉。等待如此漫長,這一年半載,沉香如過去模樣,少言少笑,安分地醫病養身,她成了最合作、最聽話,也最消極的病人。雖嫁入碧煙渚,她延續著丫頭的身分,跟著其他「三香」一同打理渚上事務,做一切丫頭該做的事,彷彿所有事皆不曾改變。
可,只有她內心知道,那總結苦痛的日子就要到來;身上的病痛一點一滴消失,她的肉體得到重生,靈魂卻早已筋疲力盡;這麼苦苦支撐,不讓自己瘋狂。
是的,她絕不能瘋狂,只為在結束生命,墜入六道輪迴之前,她要堅定意志,讓魂魄追尋到心心念念的人,與他相逢。今年的冬,特別寒冷。這些天,三娘夫婦帶著滿周歲的女兒和甫出生的小兒回碧煙渚,一是探望碧老,二則為了沉香的病,三娘替她下針做最後一回的抽絲拔病,待飲下最後一劑葯汁,便大功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