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微微一笑間,沉靜遙香。碧素問抿了抿唇,那過往的記憶漫上心頭。他轉開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驀然問:「她……如何了?」「你這般算計她,她又能如何?」三娘自顧坐了下來,而風琉並不插口,只是靜默地靠在床邊,撫著小女兒的柔軟髮絲。「三妹,你明知我的用意……」他低低嘆息。「不,三娘不懂。」她誠實地說,決意將想法與不滿盡數表達。「你總說這樣做全為了沉香,要她回江南,過更好的生活。可那丫頭心眼是死的,一輩子就認定了你一個,你口口聲聲為她好,卻使出這殘酷的手段,她執意入碧家門,嫁給你的靈位守寡,你竟不聞不問的離家出走,要沉香一生一世苦痛,這便是你的用意嗎?三娘真的不懂。」

碧素問又變了一次臉色,忽青忽白的,眼瞳似要冒出火來。他胸部急速起伏,雙手握成拳頭,悶悶地,他勉強啟口,「我不是回來聽你指責的。」

三娘一聽,心頭也怒了,「那你回來做啥?左右你已將沉香推入死口,事情再糟也不過如此,還來關心什麼?」男人都這樣冥頑不靈嗎?三娘瞟了瞟風琉和大哥,美目里儘是怒氣。

風琉接觸到妻子的眼神,心虛地低下頭。唉,誰教他過去對她不起,害三娘為他受了不少苦。碧素問並未動怒,沉吟了會兒,他推開房門,「替我照顧她,能的話……勸她回江南蘇家吧。」說完,他一腳跨了出去。「你又要一走了之嗎?」三娘著急地想拉住他,轉身擋在他前頭,「沉香都嫁進碧煙渚了,你還一意孤行要她回江南?!若沉香兒真改嫁他人,我不信你真受得了!」

碧素問瞪著三娘,喉頭蠕動,偏偏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兩個人還僵在門口,這時,廊前傳來細碎凌亂的腳步聲,朝這邊急急過來。碧素問動作迅速,身子門入門扉后的陰影處。跟著,麝香已氣喘吁吁地奔至,見著三娘如遇救星,慌張地喊著,「姑爺……小姐,太、太好了……你。你們還沒熄燈歇息……」

「慢說。」三娘拍拍麝香的背,「發生什麼事了?」「這個,這個……」她拿著張紙,用力咽著口水。三娘將它接來一看,是今早她親筆開給沉香的藥方,可幫助身子復原,益肝腎而補氣血。這是張再普通不過的紙了,但三娘卻隱約覺得不安。

「怎麼回事?」她緊張地問。麝香撇撇嘴,努力將話說明白,「麝香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下午,麝香端著用剩餘赤松脂所熬的葯送去給沉香,就見她望著這張藥方發怔,我監督著她將葯汁喝光,還同她說了些許話……」講到這裡,她愛哭的本性兒冒了出來,咬唇哽咽著,「可我剛才再去探她時,她人就不見了,不知到哪兒去,圃里也找不到,桌上還留著這張藥單子,我瞧了心驚,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她有可能去哪兒了?」三娘邊問,轉頭望了風琉一眼,那個不好的預感愈來愈強烈了。麝香兒還是哭,邊掉淚邊說:「她、她說不定去渚邊了。嗚嗚……她總說要在那兒等大爺回來……明知人家怕鬼,她還要這樣嚇我,都半夜三更了還去瞧大爺的墓冢,難不成鬼迷心竅了……」

突然,麝香張口結舌,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她手指著那門扉後頭乍現的鬼影,這麼清晰,這麼靠近,陰沉沉地瞧著她……麝香胸口急速起伏,臉色慘白,喉間咕噥一聲,來不及尖叫,人已昏了過去,幸好風琉穩健地托住她,要不然秀致的額頭肯定撞出一個腫包。

「這爛攤子你自己看著辦吧!」三娘嚷著,將藥單遞給碧素問,臉色忿忿不平,「若沉香真會死去,那絕不幹三娘的醫術,也不是那心疾病痛,而是你這個劊子手,斬斷了她所有活路!」

這些話灌入碧素問耳里,震得他1耳根生痛。他整個人傻了,心魂欲哭地看著那張藥方——白紙上,寫了十五味藥材,標明了分量和煎熬的方法,唯有「獨活」的藥名上畫了一個大叉,那筆法絕裂,看了教人心驚。少了「獨活」,她……不獨活?!冷汗陡地冒了整身,內心怒氣翻騰,碧素問重重地喘息,二話不說,人像風一般飛奔離去。三娘亦要跟去,卻讓夫婿握緊臂膀,她眼光詢問地瞥向風琉,後者只是微笑。「別去打擾,說不定……是個轉機。」迎著夜風,沉香走向渚邊的墓冢。這是個月明如畫的夜晚,雲讓風吹淡了,月光清澈見亮的,把江面塗成一片瀲艷的銀白。四周不知名的動物啼叫,她不覺害怕,任由寒冷刮過單薄的身子。模模糊糊地,她不清楚自己心裡想些什麼,只知道所有的苦痛都該塵埃落定了。

「唉……」那聲嘆息幽幽飄虛,幽幽然、綿綿然,傳盪在黑夜裡。停步在墓碑邊,好幾回,她冀望著能感應到大爺的魂魄,為此,她虔誠地祈求上蒼,卻連夢也不曾作過一個,除了她與他拜天地那晚。「東南西北都沒有您……您到底在哪兒了?」沒人可以為她解答她低低輕笑,轉過身面向江水,那片蕩漾著月華的水域吸引著她。隨意識驅策著,她一步步、緩緩地走去,耳邊隱約聽見動物的啼叫:咕咕咕、咕咕咕……

她再凝神傾聽——苦苦苦、苦苦苦………不苦了,再也不會有任何痛感了。沉香安詳地望向前方,水浸濕了腳下鞋襪,她繼續往裡頭走去,水濕了裙擺,淹上了小腿肚,再走去再走去……水漫至腰際,她的發尾在水面上飄浮開來,多麼動人,多麼美麗。苦苦苦、苦苦苦……不苦了,永遠不苦了……然後,水將她整個人都吞噬了。「沉香!」碧素問的叫喚劃破寧靜,趕到時,就撞見了這最後一幕。

他火速地衝進水裡,雙臂胡亂在水面下揮動,試圖要捉起沉香的身子,他臉上表情狂亂得嚇人。驚懼萬分地怒喊著:「該死的!你給我起來!不準死!我不准你死!」

他整個人心慌意亂,覺得全身冰冷——不是因為一江的冬水寒氣,而是發自內心深處的冷意。凍結了體內所有的血液。人生至此,他從不曾這般害怕和絕望過。

眼中充滿血絲,他雙臀發瘋地搜索著,終於捉到了沉香的身子。他用力一提,將她軟綿綿的身子抱起,快速地離開水域。或者是受了震動,沉香吐出幾口水,跟著劇烈地咳了起來,感覺一隻男性的手拍撫她的背,身子不覺漂浮,她發現自己坐在堅硬的土地上。「睜開眼!我叫你睜開眼來!」那聲音命令著她,聽起來如此熟悉……一股心發溫柔的情緒捉緊了她,眼皮下濕濕熱熱的,淚珠由眼角悄俏跌落。幽幽地嘆了口氣,沉香撐開眼皮,那個朝思暮想的面孔映入眼瞼。她瞧著他,軟軟地蠕動唇瓣,「大爺,沉香找到您了……」苦苦苦、苦苦苦……為什麼還叫苦呢?那苦已經結束。胸腔中暴漲著憤懣的怒氣,壓迫得心臟疼痛不堪,碧素問瞪著她,那一張楚楚可憐的小臉,眼底的依戀如舊……這些日子,她不曾忘懷過他?他瞧著想著,什麼氣話都說不出口了,只剩滿心的憐惜。

「大爺……別要生沉香的氣了。」她抬起手撫著碧素問臉上的滄桑,他的眼眉,他的唇鼻,還有他下顎短短的鬍鬚,小手下是冰涼涼的,無一絲人氣。望著他不言不語的神情,沉香唇抿了抿,怯生生地說:「您還是決定要生氣嗎?沉香努力地等了……等了好久好苦……我、我……」說著說著,她心裡頭覺得委屈,硬咽著,許多許多眼淚紛紛墜落。

然後,她什麼也不管了,顧不得大爺不愛她哭,顧不得大爺讓不讓她跟,顧不得大爺生不生氣,她像小孩似地放聲痛哭,突地撲進他懷裡,雙臂圈住他的腰際,頭埋在他寬闊的胸膛,狠狠地汲取著他的氣息味道。

「您帶我走,求您帶沉香走……大爺,我不要一個人呵……」碧素問心一緊,雙手遲疑了會兒,還是環住了她,將那小小身子攬在懷中呵護。聽見她嚶嚶地泣聲,他撫動她的發,任她盡情地發泄。然後,他知道了,他與她皆是固執之人,她一心相隨,他卻執意逃脫,而他……愛她嗎?

碧素問苦苦地扯動嘴角——他若不愛,便不必受折磨,在面對她時,亦能無動無波,淡然靜默。唉,他若不愛呵……「你怎地傻啊!」他的聲音艱澀暗啞,還不習慣感情的支使。沉香的小手鎖得更緊些,哭得迷迷糊糊的,怕他忽地就消失離去.「別離開我……」「不會了。」碧素問回答,一手悄悄地游移到她的腰脅,毫無預警地扣住穴位,下一刻,沉香已軟軟地伏在他胸上,攬腰抱起昏睡中的她,他盯著那張芙蓉面,溫柔地低語:「此生此世,再也不離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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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負沉香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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