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碧素問細眯起眼,那答案模糊得無法界定,仍是無解。被他過分專註地打量,沉香略覺不自在,四周嗅得出一絲詭怪氣氛,她知他心中不悅、卻無法斷定所為何來。她安然微笑,聰敏地不主動去問詢原因,將木盆擱在架上,手擰乾布,又盈盈來到他身邊。
「大爺……」輕喊一聲,她遞上巾兒。將木盆擱在架上,雙手擰乾中布,又盈盈來到他身邊。「大爺……」輕喊一聲,她遞上巾兒。碧素問無言地接過來,近近看他,他眼中的光芒十分銳利,閾黑而奇異。他瞧出些什麼嗎?沉香咬咬唇,隨即又放鬆開來。唉……該知本分,偏不能守。出生於富貴之家如何?原為爹娘呵護的掌上明珠亦如何?說穿了,她只是他突發慈悲收留的小丫頭,只要能一生一世伴他身旁,替他張羅生活中的小小事物,於她說來,已是幸福。這藏匿許久的心事,他……發現端倪了嗎?
「方才去廚房探了探,小米粥還熱在鍋上,大爺先梳洗,沉香這就去拿。」匆匆地,不等碧素問有所回應,她人已奔開。半晌,沉香手上多了托盤,盛著大碗粥又步進房裡,此時,碧素問已將臉龐雙手拭凈,依然佇立於窗前,猜不出心所何向。輕咳了咳,成功地引起他的注意,沉香放好大碗,擺上白瓷湯匙,「大爺,多少吃一點吧。」這神情語氣,讓他不由得思起孩童時的她。那時,她勸他喝下長發為引的葯汁,軟軟的語調,軟軟的唇角,鑲上那半分不似他的軟軟巧笑。捉回神智,碧素問啟口問了一個已問過千遍的問題,「葯按時喝了?」「嗯……好苦。」沉香的回答亦是千篇一律。略頷首,碧素問終究坐了下來,微傾上身,那碗小米粥兀冒著白煙,溫熱地撲在俊臉上,嗅入的儘是清甜香味。舀一匙入口,食慾牽動而起,他靜靜地吃著,眼光偶爾飄向她。
如以往般,大爺沉默著,沉香亦沉默,不特別找話題。見那件披風隨意扔在床上,她步近抬了起,將披風的線條抖順,就坐在床沿細心地摺疊整齊。她低垂頸項的模樣好認真,粉白秀額,巧致的鼻尖,黑髮滑過耳際,輕觸頸肩又安順地盪下……碧素問猛然咳嗽,吃得過急給嗆住了。
「大爺……」沉香見狀輕喊,放下疊好的披風,匆匆倒了杯茶給他,緩力拍著一片寬背,眉兒輕蹙,「慢些吃啊。」碧素問閉上雙目用力地咳著,感覺他的貼身丫頭正拿著一塊巾帕,溫柔地拭著他的嘴角,纖瘦的身軀離逛這麼近,屬於她的發香鑽入腦神之中。他摹然一震,睜開眼睛,抬頭接觸到沉香靜柔如水的眸子,沒道理的,心竟微微刺疼了起來。
他一把捉住她忙碌的手,定定地瞧著剪子留下的傷,二弟握緊這小手的影像間進腦里,那不舒服的感受再度升上……這會兒,他有些明白了,明白心裡為著何事不痛快——
原來,他不喜歡別人這般……親近她。多自私、又多奇怪的想法!他弄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大爺,您弄痛沉香了……」他力這不自覺加大,沉香未想抽回,仍讓大掌里緊手兒,只輕輕提醒。聞言,碧素問驚愕地放鬆掌握,滿心的不可思議。他首次如此,竟失神到不自製的地步。「是我不好,我弄疼你了。」「您累了……是不?」她擔憂地咬著唇。大白天的,他哪裡累了?碧素問放掉她,手掌揮了一揮,穩下心神。「沒事。只不過想事情想得出神……你的手……瘀青了。」他吶吶地說,看見素白手背泛著紫印,是他造的禍。
「是啊。」她理所當然地應聲,不甚在意。她體質弱,向來容易受傷,稍微擦撞,免不了留下印痕,待幾日後瘀血自會退去,沒什麼好訝異的。
碧素問怔望著蓮白臉蛋一會兒,似有若無地低嘆,身子慢慢轉了開,面對窗外景緻。沉香知他習性,一旦心中有事,就常立在窗前凝思。她心想,或者自己打擾他了,該留一個清靜空間讓他思考。大爺智慧過人,又有什麼事難得住他?
可她未料及,自己便是大爺煩惱的主要因素……收拾好桌面,沉香正想無聲無息地退出,碧素問仍對著窗外,低低地問:「你喜歡二爺嗎?沉香。」她腳步陡地煞住,不明白地望著碧素問的身影。「你喜歡他嗎?」他重複,低沉而清晰。「二爺直率爽朗,沉香當然喜歡他。」他雙肩僵硬地震了震,很快又強抑下來。沉香繼而輕語,「不只二爺,沉香也喜歡碧煙渚里每個人,老爺、小姐。霍香姐、麝香還有茴香兒,我每一位……都喜歡。」當然,也喜歡您呵,大爺。
十年光陰,她已不是小小丫頭,能將那喜愛之言輕易出口,任何一句過分的表達,皆會危及他們之間平和的關係。她不要啊,她無法忍受與大爺有了尷尬和隔閡。無淪她的身分為何,是練家干金也好,是碧煙渚的低下丫頭亦罷,她心裡總是有了他了;她不求什麼,只願在他身旁伺候,知他的心,解他的意,這便足夠了。
「嗯。」對沉香的回話,他略顯心不在焉,只聽進自己截取的片段。雖說她是服侍的丫頭,可他一向將她視為親人,以待三妹的感情待她,他莫名地自擾什麼?她蒼白弱質,該要多笑,對身骨有益無害,而不是學他的冷清天性;若時刻與二弟相處,她心胸放開懷了,氣色定能轉佳。
「你別來服侍我了,明天起,你跟著二爺吧。」「匡唧」一聲,沉香手裡的托盤,直直跌在地上。
【第四章】
妄意處未知她做錯了什麼?又或者,泄漏了什麼?深埋著的情意啊,她這般努力地剋制,終究還是被察覺了嗎?這一早,碧素問將沉香送去的早飯原封不動地撤回,不等她打水,自個兒到天井旁的水槽盥洗,明擺著不用丫頭伺候。向來,她順從慣了,雖然心頭難過得緊,依舊循了大爺的意思,但是,那層安然幽靜的表相已喪失能力維持。慘白著臉,眼神是忍耐又認命的,她抿住薄唇,用力地、一遍復一遍地擦拭桌面,恨不得把力氣消耗殆盡。
碧靈樞在她身旁團團轉,搔搔頭,急急嚷著,「好沉香,你好歹歇一歇,桌子讓你抹了二、三十遍了!有人惹你不高興,別悶在心頭,說出來給我聽聽啊!坐下來,我們談談可好?」
沉香垂著臉,搖搖頭卻不說話。慢慢緩下動作,她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碧靈樞,眼光蒙幽,聲音空洞而迷惘,「二爺,沉香作您的丫頭……沉香來服侍您……」
「啥!?你說啥!?」碧靈樞大叫,瞪著她蒼白如鬼的臉蛋,一雙手臂強調地揮舞著,「不好不好,啊……不是你不好,你很好很好,是這樣做很不好!我的意思是……哎呀,你當大哥的丫頭很好很好,變成我的丫頭,我就會很不好很不好啦!」他已經語無倫次了。
今天真不是他的日子,連著驚嚇幾十番。原是睡到日頭曬屁股才起床的人,大清早就讓詭怪的氣氛逼醒,扯下蓋頭棉被,他差點窩囊地嚇出一床尿——沉香丫頭在床沿,近到身影已投射在他臉上,就這麼面露衰情地盯著他出神。然後,是她的小鼻頭通紅通紅的,凍傷嗎?不至於吧!這天氣只談得上涼爽;眼睛也通紅通紅的,如同是……好像是……彷彿是……難道是……掉過眼淚?
茴香兒不知跑去哪兒了,他就眼睜睜看著沉香把茴香丫頭該做的事全做完了。原以為是大哥不在碧煙渚沉香空閑著,但回頭想想,不是昨幾個才見大哥回來?不知她沒待在大哥身旁,反倒跑來服侍他了。見那神色,失魂落魄的,他好心想安慰她幾句,沒料到最恐怖的還在後頭,她竟說要當他的近身丫頭!嚇得他心臟差點兒要停下來休息。
「嘿嘿……沉香,若是來串串門子,跟著你三爺黃昏游江去,我是歡迎之至啦,要當貼身丫頭……那就敬謝不敏了。茴香兒懶是懶了點,反正我勤勞就行了,我一向事必躬親啦,日子湊合也過得去,用不著太勤奮的丫頭。」
對碧靈樞的軟聲軟語,沉香沒聽進去多少,視線飄浮地轉向床鋪。碧靈樞不久前才從裡頭爬起來,棉被還成團地卷著。她遊魂似地走近棉被機械般整理起一床棉被。
「沉香!」碧靈樞挫敗的哀號,搶下棉被,「平時我待你不薄耶,好吃的留你一份,好笑的說給你聽,好玩的不忘帶著你,你別陷害我啦,別來服侍我,我承受不起……」他對著她打躬又作揖。
眼睛刺疼刺疼,沉香強忍著不要淚珠掉下。大爺不愛她哭,她已學會不在人前落淚…她深深吸入一口氣,緩和胸臆間酸楚的悶痛。對,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丫頭,任主子高興搓圓揉扁,她不該在乎什麼,她已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