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軟軟的釘子碰了過來,余文麗微微怔然,竟莫名地有些想笑。

好吧好吧,是她太高估自個兒的魅力了,以為丟出幾朵嬌笑、溫言軟語一番,便能無往而不利,這回算踢到鐵板了。

暗自嘆息,她麗顏仍浸潤在汪汪淺笑中,巧肩聳了聳,一派輕鬆無謂的模樣,腦子裡已轉得飛急。

「唔……那、那你跟人家約在哪裡?我有車,可以載你過去。」真是史無前例,以往是圍在身旁一拖拉庫的「狂蜂浪蝶」前仆后擁地搶著當她的護花使者,現在風水輪流轉,她也厚起臉皮硬搶著當人家的護「草」使者了。

「太麻煩了,搭捷運很方便。謝謝。」他笑笑地回絕,即便心中訝然指數再攀一級,那張古銅色臉龐卻掩飾得極好,仍舊溫和——帶著淡淡距離感的溫和表相。

余文麗當頭挨了一棒,咬住幾要衝口而出的挫敗申吟,再接再厲地道:「反正順路啊!我也要回台北市區,不麻煩的。」

范馥峰未再作表示,深黝黝的眼掠過她看向對岸漸漸朦朧的觀音山。

「我陪你往回走,這段河堤的照明不夠,樹木也多,女孩子家獨自一個總是不妥。」特別是她又長得這麼不安全。

低潮的心緒因他自然流露的關懷稍稍回復生氣。余文麗抬起皓腕將幾綹髮絲塞至耳後,精靈的眸子溜溜轉著,欲言又止。

「麗麗!」

聽見喚聲,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朝他們跑來的高瘦男子。

范馥峰認出那人,方才在警察局裡打過照面,她喊對方「伊哥」。

「你怎麼說走就走?我才進檔案室一會兒,出來就讓我找不到人了。」

「先生,我又沒做壞事,為什麼不能說走就走?」余文麗皺皺俏鼻。

「不是啦!」他搔搔頭。「唔……總之,你今晚來我家,我請你吃飯,我、我……咦?這傢伙在騷擾你啊?!」終於察覺到在場尚有第三者,他雙目細眯,瞪住一旁沈默不語的范馥峰。

余文麗挺身擋在兩男之間,一隻細臂還插在蠻腰上,涼涼地開口。「別想用你那套嚇我朋友。」

「妳朋友?這麼快就變成朋友啦?」伊哥兩指搓著下巴,眉毛一高一低輪流挑動,只差沒發出「嘿嘿嘿」的笑聲。「來來來,既然是你新交的朋友,那就更要好好聊一聊了。」

「喂?!」倒豎柳眉充滿警告意味。

「我該走了。」她另有別人陪伴,已不需要他發揮騎士精神。范馥峰說不出此時內心的感受,像是墜下一塊大石,他應該感到輕鬆、無負擔,但詭異的是,那沈甸甸的重量彷彿壓入底端般,他胸口莫名一沈。

明該曉得,如她這般外貌出眾、談吐活潑的女孩子,追求者定如過江之鯽,被眾星拱月地捧在掌心中呵護,若不是今天發生的小小意外,她和他大概是兩條平行線,永遠也交會不到一起吧?

真是該走了……

「范馥峰——」情急之下,她不禁連名帶姓地喊他。

沒用的。男人堅心如鐵,淡淡朝她和伊哥頷首,掉頭就走。

「咦?真的走啦?麗麗,這隻蒼蠅不怎麼粘耶!唔……欲擒故縱,其中必定有詐,要小心哪!」

伊哥還來不及收回視線,一旁的余大美人再也隱忍不住發飆了——

「都是你!都是你啦!誰要你跑出來攪局?!害我電話號碼、手機號碼、住家地址、MSN、即時通、媚兒信箱,一樣也沒要到!他沒騷擾我,是本小姐騷擾他,你了不了啊?!」氣得優雅的空姐形象全拋到天邊去,跺腳,她抓起小提袋拚命打人。

擋擋擋、退退退,還是被狠K了好幾下。「嗚~~不要這樣,你別火嘛!誰教你三不五時就被追著跑,我也是關心你、愛護你,我我我……我一片赤誠感天動地,不要再打啦!」

中場休息,余文麗喘息著,發火的貓眼既艷又……又兇狠。

伊哥小心翼翼地挨近,陪小心道:「你、你彆氣,氣多了對身體不好,會有皺紋的。呃……呵呵,今晚跟我回家,拜託,求求你啦!」

從小提袋中抓出礦泉水咕嚕咕嚕地灌著,心頭火稍減,她睨著他。「你老婆跟你冷戰,要我去幫你說好話、當和事佬,以為我不知道嗎?昨晚我一下機,跟飛行團隊才開完檢討會,在機場辦公室時就接到你老婆打來哭訴的電話了。哼哼哼,親愛的表哥,直接告訴你吧,總之,你這回糗、大、了!」撂下話,她一雙蝴蝶涼鞋踩得答答答地趕往捷運站方向追人去。嘖,也不曉得能不能追上。

「哇啊啊~~親愛的麗麗表妹,別這樣嘛~~我來跪,我跪你還不行嗎?你表嫂跟你最有話聊了,你幫幫人家嘛!嗚嗚嗚~~」

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撲過來扯住她手臂的這一位大德,顯然已經到了傷心處。

唉……

她三聲無奈地仰天嘆氣,巧肩垮下,只得把那粘重的惋惜悄悄擱在一邊了。

上天垂憐!

壓得余文麗都要喘不過氣來的惋惜沒能持續太久。

兩個禮拜后,就在她結束一次為期十二天的歐洲大長班、飛回台北Base休假時,終於得到一次全面性的救贖!

休假共四天,她沒安排約會,也推掉公司同期姊妹們的八卦下午茶會,更沒打算待在市區的小公寓連睡四日,包袱款款,她開著車飆回位在北縣金山鄉的老家,回家噹噹乖順的孝女。

金山是北部著名的溫泉鄉之一,日據時代,余家便在此經營一家取名叫作「山櫻」的溫泉小館,一代傳一代,服務親切、餐點美味價廉,早已做出相當不錯的口碑。

近年來雖然大型溫泉會館當道,SPA池、按摩水柱、蒸氣三溫暖等等一大堆新玩意兒推出,但仍有不少「泡湯迷」獨獨鍾情「山櫻」這種傳統日式民宿的經營方式。小旅館有其獨有的風情,總教人迷戀而懷舊。

能與那位造成她呼吸道不太暢通的始作俑者再次重逢,余文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你、你在這裡?!」衝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很沒創意,全然是內心極度驚喜的反應而已。

嬌聲輕呼,滿是外顯的喜悅,在場的人不僅范馥峰一個聞聲抬頭,但她綻漾濃濃欣喜的美眸直勾勾只對準了他。

現場是「山櫻」位在前庭的露天咖啡區,小小巧巧,周遭的布置自然融入鄉趣,修剪成波浪狀的七里香巧妙地形成天然矮牆,兩株山櫻樹一前一後佇立著,草地上擺著五組素雅的白色桌椅,還架有一組雙人座的原木鞦韆椅,方便泡完湯的客人坐在這兒休息,點杯香醇的咖啡,再來盤好吃的鬆餅,吹吹風、看看風景,三五好友八卦一番。

氣氛是溫馨閑適的,直到忽然被充當工讀生替客人送咖啡過來的余文麗這麼一嚷,寧靜的波長盪了盪,引起大伙兒的注目。

這一顆石子投得極深,在寂靜心湖中硬是劃開層層漣漪。怎麼又遇上那對貓兒般既亮且神秘的大眼,在這個幾可說是偏僻的所在?范馥峰所受的震撼不亞於她,一時間定在位子上,怔怔無語。

「麗麗,哪個時候回來的?」坐在范馥峰對座的斯文眼鏡男眼睛一亮,跟著來回看看他們倆,狐疑挑眉。「你們認識?」

「當然,阿峰是我的好朋友。」余文麗甜甜一笑,將托盤中的兩杯熱咖啡分別擺上。

「好、好好朋友?!」眼鏡男像是猛地被掐住喉嚨還硬要發聲。

「不行啊?」

「呃……行,當然行,只是……你們怎麼會……會變成好朋友?」

是啊,他也很想知道。范馥峰被她突如其來的說法震得頭微暈,胸口古怪地悶燒。

他淡蹙眉心睇著,她毫不忸怩地迎視。不知怎麼回事,他耳根越來越熱,臉皮子底下也跟著悶燒起來。

余文麗把托盤抱在胸前,麗容在暖而不燥的日光下彷彿打上了夢幻蘋果光。

「說來就話長嘍!總之大家有緣,談得來,自然就成了好朋友。」

這便是傳說中的緣分了。

無緣對面千里遠,倘若有緣,管它路多長,所以,他才會來到「山櫻」與她再次相遇。

她有種直覺,篤定意味濃得化不開,她和他不僅能成為無所不談的好朋友,亦能超越友誼的關係,發展出更深刻、比蜜還甜的感情!

……前提是,她必須想辦法從「一廂情願」變成「兩相意愛」,這麼一來才有搞頭啊!

「可是都沒聽你提過啊!」斯文眼鏡男皺眉,不滿地搔搔下巴。

「我交朋友難不成還要跟你報備?」

「呃……不是啦……呵呵……」脖子頓時一縮,乾笑兩聲,他立即轉移質問的對象。「學長,原來你和我家麗麗早八百年就認識了,你怎麼提都沒提?」

范馥峰掀了掀唇,苦笑,真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若據實道出,當場戳破她的話,似乎很沒風度;但倘若順應她的意思,附和她所說的,又十分不恰當。

他有些著惱,對自己生氣,因為心裡竟再一次冒出受寵若驚的歡愉。

美女主動親近示好,他的心不由得沾沾自喜、蠢蠢欲動……原來,他仍膚淺得可以。

「你是呆寶的學長?」塗著珠光色指甲油的纖指比向眼鏡男,余文麗瞠圓的眸子掃向范馥峰。

「麗麗,不要再提那個該死的綽號!我不呆,OK?自從本人上高中以後,就沒人再這樣叫我了,只有你、只有你!你就是故意、就是存心欺負人!妳——」

余文麗突然把托盤塞進眼鏡男手裡,對他的抗議毫不理會,很理所當然地命令道:「進去廚房找大姊,她會派工作給你,一個——唔……兩個小時后再過來,但最好就不要過來了。」

嗄?!「咦?呃……我我我……麗麗,我學長他他他……」賴在座位里的修長身軀已被一雙看似柔弱、實則孔武有力——呃……是頗有氣力的藕臂拖起。

「我會替你好好招待人家的,乖,快去幫大姊忙。」直接把人推走。

一分鐘后,「山櫻」的前庭咖啡區再次回復該有的馨寧,而大美女以堪稱霸道、不顧道義的蠻橫手段處理掉第三者后,拍拍秀手、攏攏浪漫的波浪長發,裹在牛仔熱褲下的俏臀大大方方地坐在還留有溫度的椅上。

范馥峰被她充滿興然的眼神看得好不自在,手輕抵唇邊假咳了咳,擠出話來。「你和健群學弟也相識,真是巧。」

在明潤光線下爍著烏亮光澤的大鬈髮隨著頷首的動作飄晃,她笑容可掬。「你和呆寶會湊在一塊兒才真正巧哩!」更巧的是,他又一次撞進她生命里。

朗眉略挑,他似帶笑意地道:「健群是小我兩屆的生態學系的學弟,我和他又同社團,所以混得挺熟的。就我對他的了解,他應該跟『呆寶』這詞扯不上邊。」

「就是就是,還是學長有良心!」眼鏡男去而復返,聽到有正義之士為他平反,感動得差點痛哭流涕!開玩笑,他是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資優生耶!國小、國中、高中跳級念,大學都嘛考第一名拿獎學金,碩士和博士學位輕鬆入袋,都不知有多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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