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人算天算
那衛正人把眾人唬得一楞一楞的,便順理成章地,儼然以帶頭大哥自居。只見他轉過身去,與那黃衫女子道:「還沒請教這位師姊貴姓?」那黃衫女子道:「小女子姓方。」衛正人道:「原來是方師姊。」黃衫女子道:「不敢。」衛正人道:「適才方師姊已然聽到我們這群人的情況了吧?」黃衫女子道:「聽是聽到了,不過實在……實在古怪得很……」
衛正人道:「我們是當事人,內心的疑惑的恐懼,只怕百倍於方師姊。」黃衫女子道:「那是。」衛正人接著道:「不過剛才方師姊也說了,此時此間,這千葯門裡的一切,都由方師姊做主,是不是?」那黃衫女子臉上一紅,又出現了剛才忸怩的神情,道:「不過我實在這個……是,是,沒錯……」
眾人聽她回答得怪裡怪氣,簡直是一頭霧水,什麼「不過」,又接著「沒錯」,但是衛正人不管那麼多,只說道:「既然如此,那隻好著落在方師姊身上,為大家解決。」那黃衫女子支吾道:「只要大家肯待在這個地方,不要硬闖進去,一切都有得商量。」
那衛正人抬頭一看,黃衫女子就擋在「不葯亭」之前。按千葯門的規矩,求醫者必須越過不葯亭,才算進入千葯門裡,也才算是千葯門的病人。所以黃衫女子此舉,似乎別有用心。
黃衫女子瞧他的神色有異,便道:「衛教頭不必多疑。屋內狹小,穿廊樓閣九曲十拐,你們這麼多人進去,一來不能到處走動,彼此挨著不舒服,也不好休息,二來要是有人粗手粗腳弄壞了東西,不知要何人擔待。」衛正人微微一笑,算是同意她的看法。
早有千葯門裡的男弟子,在不葯亭面前一旁的土坡上,搭起了草棚。板凳長椅數目不夠,倒有一半的人席地而坐。其餘的女弟子也沒閑著,燒開了一鍋茶水,一壺一壺地往棚子里送。
稍事休憩。衛正人復道:「便請眾位英雄輪流上來,將各自的遭遇問題,請教這位方師姊。」朱虎道:「讓我先來!」閃身穿出人群,來到黃衫女子面前。黃衫女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道:「不知有何見教?」
朱虎道:「我鐵馬幫江副幫主,四天前與朋友在酒樓喝酒,莫名其妙遭到歹人暗算,全身發青,四肢僵直,至今昏迷不醒,口中囈語不斷。那下手之人留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此人身中蠍尾針劇毒,七日斃命,天下惟千葯門可解』等字句。不但這樣,為怕我們不認得路,字條上還特地畫了地圖。我鐵馬幫地處陜北,日夜兼程,馬不停蹄,三日當可到達,但若是馱了江副幫主,路上只怕有什麼閃失,所以幫主派了我們三個來此求葯。還望方師姊高抬貴手,救我們副幫主一救。」
那黃衫女子略一沉吟,口中說道:「原來你們是來求醫的……」朱虎道:「今日之前,我們實在不知竟有這麼多人跟我們有一樣遭遇。」身手入懷,掏出一張紙箋,續道:「那字條在此。」黃衫女子見紙張滿是摺痕,顯然數經人手,而且字跡工整,不像是臨時編造出來的。
一個老僕搬來桌椅,讓黃衫女子在不葯亭中就坐,就好像江湖郎中擺攤給人看病一樣。那黃衫女子低頭沉思半晌,忽然抬頭說道:「我有一事不明。」朱虎一楞,道:「什麼?」
黃衫女子道:「依你說,貴幫的副幫主是與朋友喝酒時遇到攻擊,那他的朋友呢?也中毒了嗎?」朱虎遲疑了一下,說道:「沒聽他提起……」黃衫女子又問道:「江副幫主除了中毒之外,可受了其他內傷?」朱虎道道:「就只中了毒……這要緊嗎?」
黃衫女子道:「這『蠍尾針』是源自回疆的一種暗器,數十年前傳到中原武林時,雖然經過了改良,但是髮針的手法卻是大同小異。它顧名思義,發暗器者如同蠍子一般,是面對受害者的,也就是說貴幫江副幫主不是背後遭人暗算,而是面對面交手不敵受傷。我聽江湖傳說,江副幫主慣用的兵器是籐盾與彎刀,在馬隊當中攻擊敵手相當好用,防守也相當嚴密,在武林中算是一把好手。」
頓了一頓,又道:「這人與江副幫主正面交鋒,而他的武功若傷不了江副幫主,那麼實在不可能正大光明地以蠍尾針突破更為嚴密的防守,所以依我看來,這中了蠍尾針毒的,應該是貴幫的王幫主吧?」
朱虎大吃一驚,不知怎麼介面,一旁孫均少見世面,更是驚呼出聲。眾人見這二人神態,已知黃衫女子所言不虛。有人更想:「這鐵馬幫幫主王傳家是出了明的死要面子,這回中了蠍尾針命在旦夕,竟然還是派了三個弟子出來掩人耳目。」那郭典見眾人臉上反應,知道此事再也隱瞞不住。便道:「方師姊神通廣大,令人佩服,這是原不該欺瞞,只是家師交代如此,還望海涵。」
黃衫女子道:「非是我要說穿此事。只是千葯門問診用藥,除了切對癥狀之外,這天候節令、寒暑濕燥還有病人的高矮胖瘦、男女年齡,也都會影響到葯中君臣搭配。三位師兄遠道辛勞,若是藥方下得不夠準確,一來一往之間,王幫主的性命縱能保住,武功也難復舊觀。」
郭典道:「方師姊說得是。和著也是老天保佑,叫師姊瞧出端倪,否則我們師兄弟三個,幾乎誤了大事。」黃衫女子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其實要瞧出此事並不難,這中毒的既然很可能不是貴幫副幫主,還能勞動三位大弟子一起出動的,貴幫也剩沒幾人了。恰好貴幫王幫主使的是一對鑌鐵短槍,武功雖較副幫主為高,但防守上就頗為不及了。而你們的大師兄是王幫主的兒子,這回之所以沒來,是因為他要防著幾個二娘生的兒子趁機謀奪家產。而如果中毒是你們的大師兄,這回趕到這裡的,便應該是他那心急如焚的老子了!」
話沒說完,眾人早已交頭接耳,發出陣陣驚嘆。朱虎與郭典等人,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連忙拜道:「還請方師姊救我們師父一救。」自有老僕在一旁磨好了墨,伺候紙筆。那黃衫女子毫不思索,三兩下工夫援筆寫就,將藥方遞給朱虎。那朱虎有點不太相信這事情竟然這麼容易解決,一時看著紙上未乾的墨漬發楞。
黃衫女子道:「朱兄自可回到陜北,另找藥鋪抓藥。不過要是不嫌棄的話,在我們千葯門裡,不論是蟲蛇礦獸,還是四時本草,凡天生自有,一應俱全。朱兄大可不必捨近求遠。」怕他猶豫不能決,又補上一句:「我開的藥引子,一般藥鋪並不常見,還是讓我們幫你抓好較為穩當。」
郭典聽了再無猶豫,忙道:「有勞了!」一名童子從黃衫女子身後走出來,接過朱虎的藥方子,領著朱虎而去。孫均道:「郭師兄,我們這也走了嗎?」郭典看了衛正人一眼,低聲道:「既然沒事,那還不走。」當下頭也不回地去了。
眾人見鐵馬幫這麼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難題,人人內心都受到了鼓舞,個個躍躍欲試。更何況眼前這位「方師姊」見識卓越,醫術只怕也早已盡得萬回春真傳。一時之間,人人爭先恐後,搶到不葯亭前,七嘴八舌地向這位方師姊講述他們的遭遇,端得是比手畫腳仍不足以形容,口沫橫飛尚說不到萬一。黃衫女子瞧得眼花撩亂,不知聽誰的好。
衛正人見場面混亂,自己方才既攬了這領頭的角色,便不得不出面整飭秩序。高聲說道:「大家別著急,這千葯門是什麼地方,方姑娘既然已經答允了大家,就一定說到做到。大家擠成一塊,方姑娘誰也救不了。」話雖說得有理,但要理出個先來後到的順序談何容易?衛正人可管不了那麼多,循著自己的意思,讓遠道而來的占第一個位置,其餘類推。眾人中縱有不服者,礙著大多數人都同意這樣的做法,倒也不敢在千葯門裡鬧事。
如此一個一個挨將過去,各將各的遭遇難題一一說給黃衫女子聽。其中有人便是直接的受害者,這類的人大都受到內傷,或是被人以奇怪的手法截斷經脈,或是掌力侵入五臟六腑,難以拔除。黃衫女子便吩咐留置靜養,以便調理。而其餘代人求葯者,被害人則大都是中毒,什麼淬毒暗器,什麼毒蟲蛇蠱,少則一樣,多則同時身中數種。而不論是哪一種受害人,當場都一概收到紙箋,上頭不但註明所受傷毒為何種傷毒,除強調危險性外,奇怪的是,還特別指點到千葯門來找梅映雪。
所以眾人雖得了解救,但這謎倒底還是一個謎。那黃衫女子彷彿心有旁騖,這診治的速度便逐漸慢了下來。不久眼見日頭斜倚西山,卻還有一二十人待在草棚里等候。不料此時黃衫女子站起身來,說道:「各位英雄,小女子體力不濟,今日到此為止。明日申時,定再備案候教。」毛延祚一驚,指著湯光亭大聲道:「慢著,這裡還有一個病人,非常重要,你……」他一心只**著湯光亭身上的奇怪徵狀,自己所為何來,反而忘得一乾二淨。但他言猶未了,黃衫女子打斷他的話,道:「每一未來求醫的病人,對我來說,都很重要。」說罷,領著老僕,在眾目睽睽之下,逕自去了。
眾人促不及防,雖然一片愕然,卻也無人敢前去追問。一名千葯門弟子走近眾人,深深一揖,說道:「委屈各位爺台,今晚就在這草棚里將就著休息。還有,待會兒就會有人將飯菜送過來,請各位爺台就在這附近走動,不要走遠,要是錯過開飯的時辰,那就只好勞煩自己生火起灶。其他要是有缺茶水什麼的,吆喝我一聲,我就來了。我叫陳有信,叫我有信就行了。」這人學醫不行,口才卻頗為便給,幾年來便負責接待外來訪客。眾人一聽還有飯吃,疑慮漸去,不久便各自聊了開來。
那衛正人萬萬料想不到此事竟這麼輕鬆簡單,眼見丁允中就在一旁,隨口說道:「丁莊主,你覺不覺得此事大有古怪,令人好生不安。」丁允中想起自己是陪著湯光亭前來求醫的身分,便道:「先前聽大家各言遭遇,確是啟人疑竇,但瞧這方姑娘儘力救治眾人,言行舉止間,又不似作偽。所以在下倒覺得,令人不安的,應該是出手危害大家的那個神秘人才是。」衛正人喉頭咕噥一聲,不置可否,狀似同意,又似不同意。
丁允中又道:「那個神秘人下手傷害他人之後,卻又指點求救之道,甚至所有人到達的時間,也都在他的算計之中。所以此人若有圖謀,當在今明兩天之內,否則待到明日人群散去,他之前的設計豈不全都徒勞白費?不知衛教頭以為如何?」
那衛正人有如陷入沉思之中,並不答話。他也知丁允中說得有理,只不過現在的他卻確信,這千葯門裡確實有古怪。原來他在入谷之前,早已暗中吩咐從人,各擇險要之處,布置這次所帶來的百斤火藥。這其他人倒也罷了,那蔣師傅跟了他十幾年,這十幾年經驗累積下來,幾分機警總是有的,還有那個專門管火藥的黃胖子,他們兩個都不是才初出江湖的毛頭孩子,怎麼到現在布置了幾個時辰,連個約定的暗號也沒有。衛正人直覺相信他們可能遇到麻煩了,所以千葯門根本脫不了干係。
其實丁允中也是覺得事有蹊蹺。但是萬回春顯然已經回到千葯門裡,他既未出面,那麼就一定有他的打算。在情況未明之下,自己當然不好有什麼舉措。回頭瞧見莫高天獨自坐在一旁,臉上殊無喜怒表情,心中疑問一時難解,便趨近低聲問道:「這整件事情有些奇怪,越看是越糊塗了。還有,這萬回春躲進千葯門裡,好像不打算出來的樣子,實在不像是他的為人。」
莫高天道:「我說剛剛那個方姑娘身後,好像躲著一個老人,看他的穿著打扮,應該是個打雜役的僕人。不過他老是低著頭,寸步不離的跟著,樣子十分可疑。」轉過頭去,與楊景修道:「喂,快刀小子!你說說看,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楊景修道:「瞧那個老僕的身材,與萬掌門是差不多高矮,不過他既然有心幫助這些人,卻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實在有違一般常理。我有一個解釋是,一來萬掌門不知這些人的來頭,想要先探探大家的虛實,二來策劃這整件事的神秘人還沒出現,他若在暗處,就可以先不令自己處於險地,這事情也就好辦多了。」丁允中點頭稱是。
這時湯光亭與林藍瓶、丁家兄妹也都圍了上來。那丁鈴道:「你這是以那個老人就是萬伯伯所作的假設。何以見得萬伯伯一定就是那個老僕人呢?」楊景修笑道:「我這是按一般常理推斷。他回到門內,先要所有弟子不得聲張,然後自己便扮成了僕人暗中控制全場。要是太平無事,他就這麼裝扮下去,而若是有突髮狀況,他也能夠立刻出面。這是十分合理的做法,但要說有什麼證明,我個人倒是說不出來。」
丁允中道:「鈴兒,咱們都要行走江湖,這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功夫,自然得要再多用功一些。但要像楊少俠這般大膽假設,可就是一種經驗談了。難得這幾天我們爺兒三個能夠和你莫伯伯,還有楊少俠這般的人物在一起,機會難得,你們得好好學著點。白雲,你明白了嗎?」楊景修忙道:「不敢。」
丁白雲口裡應了一聲:「是。」心裡卻想:「父親難道已經打算好,他這下半輩子,就要這麼帶著我和妹妹一起闖蕩江湖了?」他這幾天來,心裡一直想著這個問題。從小以來,他內心裡最大願望,就是成為一個跟自己父親一樣的人物,甚至超越自己的父親。那就是在江湖上能夠受人推崇,在鄉裡間能受百姓愛戴,上能報效朝廷,封爵蔭第,下能買賣有無,購田置產,最後有權有勢,得名得利,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一方霸主。
所以此時,他一想到從此便要過著東奔西跑,居無定所的日子,就怎麼樣也打不起精神來。再則,他對林藍瓶有著家破之恨,對湯光亭有殺害未遂之愧,對莫高天則有拜師不成之氣,所以他一心只想早早與這些人分道揚鑣,免得越看越礙眼。
便在此時,湯光亭忽然大喝一聲:「我知道了,嘿嘿,我知道了!」莫高天道:「臭小子,你又知道什麼了。」原來湯光亭不願人家質疑他結拜大哥所作的推論,所以他絞盡腦汁猛想,終於讓他發現一個有趣的關聯。連連笑道:「我有一個發現,可以證明那個老僕人,就是萬前輩。」
楊景修喜道:「真的嗎?趕緊說出來聽聽。」湯光亭道:「我先前瞧那個方姑娘,忸忸怩怩的,說話一點兒也不大方,可是一談到病況藥理,談到江湖上的人物,所使用的兵器武功,卻是滔滔不絕,與她十**歲的年歲,也不相仿。後來我想起路上丁白雲大哥,談起在歸雲山莊時,萬前輩曾經露過一手功夫,是連莫前輩也不知道的功夫,是不是?」
莫高天若有所思,道:「哦,那是什麼?」楊景修微笑道:「嗯,是腹語術……」湯光亭道:「大哥說得沒錯,就是腹語術。」莫高天不以為然,說道:「腹語術就腹語術,有什麼了不起的。」
湯光亭道:「莫前輩,上回你和我送林姑娘來的時候,千葯門的弟子,一開口就領我們去見誰來著?」莫高天道:「你當我老糊塗了嗎?上回來的時候,萬回春這個老傢伙不在,是他的一個徒弟,也就是梅師成的孫女,負責把林姑娘給照顧好的。還有,是我送你們兩個來的,不是『你』和我送林姑娘來的。這樣我夠清楚嗎?」
湯光亭道:「那可見萬前輩不在千葯門的這一段時間,梅姑娘可能是被指定的,有能力代替萬前輩對外行醫的人。否則萬一有個什麼差池,千葯門的百年招牌,豈不給毀了。」莫高天道:「你說得不錯,言之有理。」湯光亭續道:「萬前輩是跟著我們回來的,所以在他回來之前,千葯門裡一定都還是梅姑娘做主。這一點連那個神秘人也很明白,這也就是為什麼,一開始大家都指名要梅姑娘救他們的緣故了。」
楊景修道:「不過這個梅姑娘今天從頭到尾都沒出現,倒是有點奇怪。啊,兄弟,不好意思,你繼續說下去。」湯光亭臉上一紅,道:「這倒沒什麼,可能是萬前輩……嗯,這個,他吩咐梅姑娘暫時不要出面吧?」話鋒一轉,接著說道:「所以萬前輩才會改裝成老僕人,跟在那個方姑娘的身後,一來就像我楊大哥所說的,為了控制全局,二來他也非得跟在後面,指點方姑娘的醫術,還有武林軼事。所用的方法,就是『腹語術』啦!哈哈……」想到得意之處,不禁笑出聲音來。
莫高天啐了他一口,道:「去你的,你也還不是用猜的。」
其實在莫高天與丁允中的心裡,老早就打定了,想要解開這個謎,今天晚上是一個關鍵。而且也許萬回春也同樣地做這樣的打算,才會刻意留下明天繼續的尾巴。
既然是關鍵的夜晚,自然也是危機四伏的。
這一晚睡到半夜,湯光亭忽然睜開眼睛,趁著假裝翻身,目光一掃,只見不見了好幾個人。
原來他根本也沒睡。打從他一進到這山谷當中,梅映雪的身影,就不斷地出現在他腦海里,屈指一算,今天也不知道該算是第七天還是第八天,不管怎麼說,今天晚上,他非得到山上的那個山洞中,去走一走,瞧一瞧不可。
他悄悄地起身,只見林藍瓶與丁鈴和衣而卧,腳邊躺著丁白雲,除此之外,莫高天、丁允中還有他那結義兄弟楊景修都不知去向。其他門派的眾人,則東倒西歪地遠遠躺了一地。
湯光亭心想這樣也好,免得讓人發現,還得多費唇舌。當即躡手躡腳地走出棚外,直出十來丈,這才敢放心邁開大步。
憑著記憶,他不久便尋著上山的路。抬頭但見萬里無雲,星光燦爛,卻不知不覺心跳加速,不安了起來。離開雖然不過才七八天,但憶起當夜的景況,湯光亭仍舊心有餘悸,而這七八天以來的遭遇,更是生生死死,今夜故地重遊,恍如隔世。
縱使心思紛亂,歷歷往事雜沓而來,湯光亭腳下卻不敢片刻慢了。便這麼邊走邊想,經過了幾處眼熟的地方,彎過山坳,攀上亂石堆,來到了一處山壁平台上,眼見身前山壁裂了一道有如遭到利刃劈開,直達山巔的岩縫,一股細細地流泉從岩壁裂口流出,便一如他當初初到時的景象。湯光亭細心地檢視山洞前的暗記,確定自己終於回來了。
湯光亭機靈地回頭,左右四處望了一望,在確認沒有人跟蹤他后,忽地一閃身,鑽進了山洞。
山洞裡濕氣瀰漫,空氣中飄浮著一種特別的氣味,湯光亭聞著不覺精神為之一振,心道:「沒錯,那天就是這個味道。」腦海里忽然同時浮現出梅映雪在山頂池水裡沐浴的情景,還有她那有如白玉一般,光潔白皙,花朵兒一樣的肌膚。
湯光亭不清楚這個空氣中的味道,倒底是不是也是一種中藥材,否則為何現在的他,不僅僅感到呼吸窘迫,血脈賁張,還全身燥熱,汗如雨下呢?
原來在人的五種感官當中,觸覺是最遲鈍的,而味覺才是最敏感的。其次才是嗅覺、聽覺以及視覺。這也就是為何嬰孩一拿到東西,往往便先往嘴裡頭塞,而為何我們要背一首唐詩,還是一篇文章,大聲朗誦的效果要比光用眼睛看的好;而如果我們聽到一首好聽的歌曲,往往在數年、甚至數十年後,只要再聽到,不論有無歌詞,往日的記憶,總是會立刻浮現。要知道,越靈敏的感覺,往往伴隨著靈敏的聯想。這時湯光亭一聞到當日的味道,當時的景況,便自然而然地湧現,身體的反應立刻就回到了當時的場景中,情緒也就跟著起伏不定了。
這與他白天時,走火入魔的情況頗有不同,那是因為毛天祚的地犀通靈丸發揮了作用,暫時止住了九轉易筋丸的關係。
這時湯光亭的眼睛逐漸習慣黑暗,認清了方向,直往當時堆埋梅映雪的地方而去。果然復往前行不久,隱隱約約地,彷彿已經能夠見到他所堆放的那一堆石頭了。
但所謂近鄉情怯,此時的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不好的**頭,他只怕當他移開這堆石頭之後,所看到的卻是梅映雪永遠沉睡的身軀。他這麼一想,腳下步伐便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忽然腳下一絆,湯光亭不小心踢到一塊大石頭,差一點讓他跌跤。還沒來得及開罵呢,左腳一滑,卻是一腳踩在石頭邊緣上。他心中頗為不安,急忙往前探去,只見那石堆散了開來,中間所圍的土坑裡面空空如也,什麼東西也沒有。
湯光亭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急忙從懷裡摸出前些天預備好的火摺,點起來仔細瞧個清楚。在昏暗的火光之下,湯光亭伏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尋將過去,除了讓他更確定這就是當時自己所挖的坑之外,其他什麼也找不到。這時他心裡雖急,腦袋卻還清楚:「不會的,如果被野獸叼走了,一定會下血跡,或是足跡爪印什麼的。」
為了證明自己的推斷,他擴大範圍,繼續往四處找去。果然始終找不到當時他所留下來的衣物,還有梅映雪伴手的獨門兵器,那一條墨索鐵煉。湯光亭不斷告訴自己:「看這樣子,阿雪是已經醒了,而且自己脫困走了。」真的嗎?湯光亭殊無把握,但他幾日來的朝思慕想,魂縈夢系,這時已令他悵然若失,久久不能自己。
但既然眼前找不到梅映雪是事實,湯光亭左思右想,他好不容易排除萬難,千里迢迢地趕來赴約,這一趟可不能白來。想起那時自己也是因為湊巧來到這座山洞,才從此得與梅映雪締下不解之緣。不免使他心裡產生一個幻想,幻想梅映雪現在也許如同當時一樣,正在上面的溫泉裡頭泡澡呢。
湯光亭越想越覺得有理,而且像她那麼美麗的女孩,全身是泥地從坑裡爬出來,哪還沒有想立刻洗掉一身臟污的道理呢?地上流泉潺潺依舊,有如梅映雪聲聲深情的呼喚。湯光亭打定了主意,他要再度順著這山洞裡的瀑布,逆流而上。這與當時他身中沸腐湯與五彩花蛛之毒,為了減輕身上的痛楚,才奮力勇往直前的情況不太一樣,雖然仍是五味雜陳,但甜蜜之處,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他不知自己內力已有小成,已經不像十多天前剛下山時那般,毫無內功根基,所以這回攀岩走壁,勁力到處,身子便輕輕向上騰起。他手腳並用,沒多久便爬上了岩頂。抬頭一看,天際星光,一如當時,只是那一輪明月,如今只剩一半了。
月圓月缺,聚散離合,從古至今,莫不如此。湯光亭心中忐忑難安,順著水流望前走去,幾番轉折崎嶇,反覆折騰,但見眼前泉涌成池,池中泉水波光粼粼,煙霧裊裊,景物依舊,而人面呢?
梅映雪還是不在這裡。
湯光亭最後一個希望破滅,一個屁股坐倒在地,兩眼望著池水發怔。沒來由地胡思亂想:「這衣物也拿了,武器也帶走了,看這樣子她身子是大好了。要是真的如此,我的利用價值也就沒啦,幹嘛非得嫁給我不可呢?她只要不張揚出去,在山裡面躲上個一年半載,那時老子我早就毒發身亡,剩下一堆骨頭,有誰還知道她曾經跟我有過肌膚之親?是她正牌的老公?這種謀害親夫的事情,虧她做得出來,真是天下最毒婦人心。」
又想:「早知道那天就不應該就這麼放過她,這麼抱一抱,親一親也好,我還可這樣這樣,那樣那樣……」滿腦子天馬行空,胡思亂想。其實內心深處,還是希望真能夠和梅映雪在一起。
猶正自怨自艾間,忽然耳邊人聲響起。湯光亭蹴然驚起,想這聲音聽來是個男聲,但這時出現的,只要不是女人只怕都不是好人。連忙站起身子,拔腿就走,但這山洞中根本無處可躲,只得急急忙忙躲回他原來來的山壁凹縫處,這腳下還不能發出聲音呢。
他身子才剛縮進凹縫裡,男人的聲音再度傳來,這回不但更大聲,而且還隱隱有迴音。只聽得那男聲說道:「真沒想到那個方小苑竟有這麼一手,你我師兄弟二人,這回可都看走眼了。」湯光亭聽著聲音倒挺耳熟,壯著膽子慢慢將頭轉出去。他初出江湖不久,偷聽偷看的經驗倒是不少,他側臉探頭,毫無聲息,只見池水的另一邊對站著兩個人,面對他這個人的臉,恰巧讓背對他的那個人的頭給擋著了。他再將身子緩緩往前探去,只見面對他的那個人眇了一目,右眼部分從眉端往下到臉頰烏青一片,眼皮就像是焦掉了一樣,眼珠子也不知道還在是不在。
只聽得眇目者介面說道:「不如我待會兒就去把她抓過來,或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他面對的那個人說道:「師弟千萬不要輕舉妄動……」臉一側,現出半邊臉來,湯光亭一見大吃一驚,急忙縮頭回去。暗道:「難怪聽這聲音耳熟,乖乖不得了,這兩個不就是萬小丹和馮雲岳嗎?那個姓馮的,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那眇目者果然便是馮雲岳,而背對著他的,確實也是萬小丹。
原來當日馮雲岳不慎讓五彩蜘蛛體內毒血,濺到了右眼,當時他的眼睛立刻就瞎了,毒液擴散,還波及了眼睛四周圍的皮膚,要不是萬小丹儘力救治,恐怕連小命都保不了。湯光亭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傑作,要是他知道此刻的馮雲岳,恨自己是恨得牙痒痒的,只怕再也不敢待在那裡繼續偷聽了。
只聽得萬小丹續道:「今天外頭還來了幾個不請自來的人,其中有一個是歸雲山莊的丁莊主,另外有幾個人雖然不知道姓名,不過看那個樣子,就知道絕非一般腳色。趁著夜色,他們此時只怕在谷中到處查探,你這一出去,不正好給他們逮個正著?」馮雲岳道:「師兄的意思是說,這幾個人,是那個臭丫頭找來的幫手?」
萬小丹道:「是不是那個臭丫頭找來的幫手,我目前還不知道,不過這幾個人當中有一個小子,跟他們是一道的。他說他叫湯光亭。」湯光亭心道:「說到老子身上來了。」
馮雲岳道:「湯光亭?沒聽說過。是哪個門派的?」萬小丹道:「哪一個門派不重要,要緊的是,說巧不巧,這位仁兄就是當天與那臭丫頭,一起泡在這個池子的那個臭小子。」
馮雲岳大叫一聲,說道:「什麼!他終於出現了,好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現在在哪?我若不挖出他的眼睛,扒掉他的皮,實在難消我心頭之恨。」湯光亭暗暗心驚,道:「唉喲,我跟你有那麼大的仇嗎?這麼恨我幹嘛?」耳里一邊聽得萬小丹道:「不,當務之急是趕緊逼出那個臭丫頭,明天你不要想別的,只要注意盯著方小苑,別讓她搞新花樣就行了,姓湯的那個臭小子,我會幫你看好。只要看好他,我有把握,臭丫頭一定會現身。到時候臭小子要殺要剮,任憑你處置。有我在,你還怕他飛上天去不成。」
馮雲岳沒有答話,接踵而來的是一片寂靜無聲。過了一會兒,萬小丹道:「你想說什麼?沒關係,儘管說出來聽聽。」馮雲岳道:「沒……沒什麼……」萬小丹嘆了一口氣,道:「師弟,經過這件事情,你我患難同當,交情又深了一層,有什麼事不能跟我說?我知道是我連累害得你缺了一隻眼睛,縱使生命得保,卻也算是半個殘廢了。你若怨我,我不怪你,不過我們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對一個男人來說,一看成就事業,二論文采武功,外貌長相好不好看,那都是其次。」
馮雲岳忙道:「這冤有頭,債有主。我的眼睛是誰弄瞎了,我心裡清清楚楚,這跟師兄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是懷疑……懷疑這個臭丫頭真的會出現嗎?我們花了這麼多功夫對付她,也不知道她值不值得。」
四周又是一陣沉寂。湯光亭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慢慢地又把頭給探出去,只見萬小丹不斷地,緩緩地來回踱步,馮雲岳站在一旁,只盯著瞧。
過了半晌,馮雲岳接著道:「好了師兄,你也別心煩了,我知道我錯了。」萬小丹凝視了他一會兒,說道:「你能明白就好了。」一會兒,又道:「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我回到那棚子裡頭去睡了。總之你記住,明天日落之前,聽我的暗號行事,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尤其今天晚上你哪裡也別去,有很多人今夜根本就不打算睡。你白天也沒露過面,會讓人家起疑的。」
湯光亭大吃一驚,原來萬小丹不是躲在一旁窺探,而是混在眾求醫者當中,心想:「幸好我晚了你一步動作,否則你豈不是要一路跟蹤我到這裡來,然後躲在這裡,偷聽你自己講話。」仔細一想,這事倒不可能發生,不過聽他們話中的意思,是要利用自己釣出阿雪來,這事態可就嚴重了。一來,他根本不知道阿雪現在在哪裡,既無法通知她說,危險,不要出來,也不知道她倒底會不會主動來找自己;二來,也許阿雪從頭到尾,根本就不曾打算出面,到時萬小丹與馮雲岳,不知還會想怎麼樣的辦法來對付自己。
為今之計,最好是能夠寸步不離地跟著莫高天,要不然楊景修也行。
但是湯光亭心中打的這個如意算盤,先決條件是得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可是剛剛聽萬小丹的口氣,好像只有他才會離開,而馮雲岳得留下來的樣子。湯光亭傾耳細聽,果不期然,只聽到一個人離去的腳步聲。過了不久,留下來的那個人開始在原地奔跑跳躍,忽地兵刃破空,風聲颯颯,竟然練起劍來了。
湯光亭暗暗叫苦,低聲罵道:「你早不練,晚不練,偏偏挑三更半夜才練,你臉上黑了一塊,瞎了一眼怕人家看,難道連你的劍也跟你一樣,怕人家看嗎?」他不知道馮雲岳自從眇了一目,出劍的準頭也有些偏差,之所以半夜練劍,其實是希望趕緊補上這個弱點,倒是一個勤勉不懈的人。
湯光亭哪裡管得了這麼許多,起先看他練劍練得勤快,倒也覺得有趣,似乎也有興緻學上一學,但偷看久了,一來一知半解,二來馮雲岳練來練去,都是練那幾套,不知不覺倦意襲身,眼皮幾番閉合,終於閉眼的時候愈長,開眼的時候愈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湯光亭睜開眼睛時的第一個**頭就是:「哎呀,完了!」
他倏然起身,機靈地探出頭去。果見池水四周空空如也,連半個鬼影子也無,昨晚在對面練劍的馮雲岳,這會兒早已不知去向。湯光亭大叫一聲,連忙追了出去。
岩洞這一頭是湯光亭從未到過的地方,但是現在的他,因為睡覺被打成了狀況之外,心中懊惱得很,腳底下只管使勁地跑。岩洞這頭的路雖然七彎八拐的,但也還算平坦,跑起來並不費力。
好不容易跑出洞口,湯光亭定眼一瞧,原來已是在千葯門的後山上。放眼望去林相蒼鬱,草長及腰,倒是頗為隱蔽。抬頭一看,這天雖大亮,但日依東山,當是日出未久。只是他也搞不清楚,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了,說不得,也還是只有快步跑下山去了。
他這一路下坡,速度挺快,卻也跌了幾跤。千葯門腹地廣大,四周頗多植栽,什麼花圃菜園,果樹瓜田,畝畝交織錯落,比鄰相接。湯光亭穿過幾處果園,見四下無人,還不忘順手牽羊,聊充裹腹。
不久之後,他終於彎到了不葯亭後面,只聽得前方隱隱傳來兵刃相交,斥喝呼喊的聲音,湯光亭心知情況不妙,便加快腳步趕去,豈知映入眼帘的,與心中所想的情況並不相同:只見莫高天在幾個人的合圍之下,徒手放對,左衝右突。圍住他的那幾個人連聲吆喝,相互聯絡,彼此救援,這幾下竟然困住了這位當世高手。湯光亭一眼就認出了他們幾個人,正想出聲讓他們罷手,冷不防一隻手從背後伸來,捂住了他的嘴,接著背肌一緊,卻是給人封了穴道。
湯光亭驚惶失措地回頭一瞧,只見擒住他的人頭上罩了一塊黑布,布上挖了兩個洞,不知怎麼著,卻只有露出一隻眼睛。湯光亭想起一個人,不由魂飛魄散,掙扎地喊道:「放開我,放開我!」嘴是張了,卻讓那人一個巴掌捂來,發不出聲音。那蒙面人嘿嘿幾聲冷笑,說道:「你好啊,我們終於見面了!」
當時湯光亭偷偷起身離去不久,楊景修惦記著在草棚里休息的湯光亭,身體狀況起起伏伏,為怕有什麼閃失,後腳跟著便回來了。他回來后發現不見了湯光亭,心裡十分緊張,轉身悄悄搖醒了林藍瓶。
林藍瓶睡眼惺忪,半張半閉地問道:「楊……楊大哥,天……天亮了嗎?」楊景修看她反應正常,便道:「天還沒亮,沒事,你繼續睡吧。」轉出棚外,在四周繞了一圈,並無所獲,便更往谷外尋去。半路上碰到莫高天,兩人便為著湯光亭幾乎一夜沒有合眼。
今天天一亮,楊景修便將湯光亭不見了的消息,告訴眾人。那林藍瓶自從離開江南之後,與湯光亭幾乎是朝夕相處,知道他忽然不見了,也是十分憂心。丁鈴安慰她道:「妹妹勿慌,湯兄弟為人機靈,又調皮得很,也許他是自己偷跑出去,不久就會回來了。」林藍瓶忙道:「誰慌了?我管他呢!」
正做沒理會處,忽然有人聲自入谷口處傳來,從那音量聽來,人數還不少。負責打點眾人起居生活的千葯門弟子陳有信,本在一旁招呼眾人,不久也聽到了聲音,連忙跑到土坡上去瞧個仔細。這看著看著,不禁皺起了眉頭,心道:「怎麼還有這麼多人吶!」草棚中的眾人只覺得這下可熱鬧,更有人覺得人越多越好。
人聲漸近,幾名千葯門弟子迎向前去,不久轉回,其中一個特別跑到陳有信的跟前,說道:「這幾個是來找人的,讓他們先到這草棚里等候,我進去請示一下,別讓他們亂跑。」
林藍瓶瞧著這一批忽然造訪的人漸漸走近,總覺得其中幾個人的臉,好似在哪裡見過。忽然這批人中有一個少年衝出人群,急往她這邊過來。林藍瓶一瞧清楚,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奔出草棚,與那少年相擁而泣。那少年摸著她的頭,輕聲說道:「不怕,不怕。那個糟老頭沒欺負你吧?」林藍瓶搖頭。
這時後面的人也都接著趕了上來,當先那人是個中年男子,面如冠玉,氣宇軒昂。只見他跨步向前,朝著草棚裡頭抱拳拱禮,說道:「晚輩長劍門宋鎮山,見過莫老前輩好。」
原來這人便是宋鎮山,那少年便是林藍瓶的哥哥林延秀了。當日莫高天帶著林藍瓶前來求醫時,便在這千葯門中遇見了沈鳳鳴與熊一飛。兩人當時還差一點跟莫高天起了衝突,幸而梅映雪出手阻止,這才免了兩人的一場血光之災。只是也因為如此,兩人當夜不敢再留谷中,除了另覓養傷之地,一方面也想了辦法通知宋鎮山。
當時宋鎮山還留滯在鑄劍山上,雙方經過一番解釋,湯廣成終於明白,就算扣著林延秀不放,也無法換回愛子。於是便與宋鎮山商議,由他派出探子幫手,而請宋鎮山在一旁予以協助,因為只要能夠找到湯光亭,林藍瓶也一定在附近。宋鎮山想也沒想,一口答應。宋鎮山出發了兩天,跑馬寨才接到沈鳳鳴託人帶來的口信,說林藍瓶與湯光亭兩人,很可能都還在千葯門裡。湯廣成聽到這樣的消息,決定要親自走一趟,不過他不知千葯門的位置在哪,便在路上尋找宋鎮山等人。前兩天雙方人馬會合,便連夜一路趕往千葯門而來。
這會兒宋鎮山找到了林藍瓶,數日的抑鬱,終於一掃而空。那湯廣成站在宋鎮山身後,左右不見兒子的影子,忙道:「在下湯廣成,前些天夜裡,與莫老前輩見過面,在這兒問候莫老前輩好。如今林姑娘與林公子都在此間,不知我那不肖的孩兒,現在何處?」
莫高天並不正面答覆,只道:「林姑娘,老夫問你一句話,你可得老老實實地回答。」林藍瓶此時心情已漸漸平復,轉過身來,問道:「不知前輩要問我什麼?」莫高天道:「我問你,自從那天送你到這千葯門來,之後幾天到現在目前,老夫可曾限制過你的自由?還是我有伸一指之力加諸在你的身上,控制你的行動?」
林藍瓶回想道:「離開千葯門是我逃出去的,後來到了歸雲山莊卻是薛道長帶領的,今天又回到這裡來,是跟著大家一起走的,倒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便道:「沒有。」莫高天續道:「林姑娘,你可得想清楚了,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出於自願跟著我的。是這麼說的嗎?」林藍瓶道:「我是跟著大家走的,談不上跟不跟著你。」
莫高天道:「跟著誰無所謂。那我再問你一句:『姓湯的那小子,這幾天在你身邊跟前跟後的,像蒼蠅一樣,趕也趕不走。是我莫高天叫他這麼做的嗎?』」林藍瓶臉色大窘,尋思:「最近他身子不適,行動不便,自然是哪兒也去不了。可是之前他活蹦亂跳的時候,卻是有意跟著我,難道他……難道他真的像莫前輩所說的,就算我趕他,也趕他不走?」臉上一陣潮紅,忙道:「腳長在他身上,他愛跟著誰便跟著誰,誰說……誰說他是跟我來著?」
湯廣成一聽,一顆心不禁涼了半截,就連宋鎮山也是大感意外。那林延秀未曾見過妹妹有這般忸怩的神氣,不禁動疑,雙手扶著她的肩膀,問道:「妹妹,你沒事吧?」
湯廣成實在難以接受這樣的結果。他見莫高天一付愛理不理的樣子,對自己的問題也不正面回答,可以說是相當無禮,但論力論理,卻又拿他無可奈何。只得轉向林藍瓶問道:「林姑娘,我那孩兒,不知是已經離開了呢?還是被人制住了?」
林藍瓶道:「實不相瞞,我們一直到昨兒個夜裡都還在一起……不,不,不是只有我跟他,而是大家都在一起。可是今天一大早起來,我就沒看到他了,在你來到這兒之前,大家都還在找他呢!」
湯廣成將信將疑。丁允中從草棚走出來,拱手說道:「在下歸雲山莊丁……」正想說句話,打個圓場。忽然山坳外人聲響起,喝道:「在這裡了!」三道灰影衝進草棚,不說分由,挺劍便刺。棚中一人身形一閃,從這三個人結成的劍陣中穿了出去。那幾道灰影大喝一聲,立刻追了出來。
莫高天喝道:「你們幹什麼!」飛身攔去,伸出右手手指,彈在其中一個人的長劍上,當地一聲,那人長劍脫手,直往半空中飛去。莫高天閃身搶上,順手一抄,想奪過長劍,驀地兩點劍尖同時遞到他眼前,一點指向他額上的神庭穴,一點點向他手背上腕上的陽池穴。這兩下又快又准,配合的天衣無縫。
莫高天微微吃驚,他藝高人膽大,頭一偏,點向他額上的那一劍,只差半寸,從他臉上掠過,接著他右手反手一抓,拂中了用劍指向他右手腕的那個人的右手腕的陽池穴上。那人右手一麻,手中長劍幾乎脫手,急忙向後躍開。
但如此一來,莫高天先機已失,最早失劍的那個人,不但已經趁隙接回自己的長劍,而且劍光一抖,馬上替被莫高天拂中手腕的那個人補上空隙。莫高天又驚又喜,想這幾人劍術高明,卻不知勁道如何,當下運勁於臂,就往他們倆個身上拍去。
那兩人的身子雖與莫高天隔空三尺,但這一掌拍來,掌力未到,掌風先至,兩人知道厲害,各向左右避開。莫高天哈哈一笑,道:「逃得了嗎?」雙手跟著左右探出。那兩人這下避開的身手不算慢,但莫高天的手臂竟有如鬼魅一樣,彷彿突然暴長了三寸,指尖都碰到了衣袖。便在此時,另一柄長劍遞到,指向莫高天的背心,時機也是恰到好處,使的是圍魏救趙之計。
這一劍又快又狠,莫高天不得不救,那時雙手招式用老,迴轉不便,只得雙足一點,身子往前急竄三尺,接著回腳一踢,化解了來勢。這時那兩人也脫離了險境,挺劍護住了另一個人的破綻。
莫高天哈哈大笑,不再進招,負手而立,向剛剛被他拂中手腕的那人道:「你手上的功夫不錯,叫什麼名字?」那人剛剛被他拂中穴道,整隻手臂兀自隱隱發麻,此時強忍不適,緩緩說道:「在下無極門門下,道號一清。不知尊駕何人?為何阻撓我師兄弟三人辦事呢?」
莫高天道:「原是無極門的三個雜毛道士,嗯,無極門確實是有那麼兩下子。」另一道士見莫高天顧左右言他,喝道:「老傢伙要是知道厲害,趁早別替人強出頭了,惹上了無極門,可叫你吃不完兜著走。」莫高天瞪了他一眼,說道:「叫我兜著走?玄璣這個牛鼻子也來了嗎?」那道士臉色一變,喝道:「放肆!」手腕一動,劍光直指。他們這三人所練的劍陣,牽一髮而動全身,其餘兩人毫不思索,再度揮劍圍上。
驀地一聲清嘯,又是一道灰影急奔而至,說道:「大家住手!永清,不得無禮!」一柄長劍伸進劍陣之內。莫高天看這勁道招式,與那無極門三人同出一轍,雄渾狠辣,卻又比他們三人之中的任何一個人為高,當下大喊一聲:「好,一起上了吧!」他經過這幾天的休息,武功恢復了九成,正是技癢難耐,便即潛運內勁,雙掌平平向前一推,當先那三人見勢兇猛,不敢抵擋,急舞長劍后躍,後來那人促不急防,收起長劍,也伸掌來對。「啪」地一聲,退了三步。
莫高天正待進擊,後來那人卻趁勢斂劍行禮,說道:「無極門玄璣真人門下弟子,道號太清,見過莫高天莫老前輩。」莫高天見他禮數周到,只好住手。說道:「你師父他人好嗎?」太清道:「托你老人家洪福,師父身體康健。」
眾人見這位叫太清的道士,年紀約已有五十來歲,身材高大,髯長及胸,來時大袖飄飄,立時威嚴凝重,若是手中再拿把塵拂,就有點像戲台上唱戲的神仙了。最後聽他自報是玄璣真人的弟子,不禁都為之肅然。
只聽得他續道:「讓我來給莫前輩介紹一下,我身旁這一位是我陸師叔的徒弟,他叫松清。剛才這位他已經自我介紹過了,他叫一清,還有這位是我永清師弟,都是我方師叔的徒弟。」莫高天道:「徒子徒孫倒是不少,想倚多為勝嗎?」太清道:「不敢。」永清性格急躁,聞言怒目以對。
一清道:「我師兄弟三人,在無極門中得獲掌門師伯恩准,研習本門三清劍陣,向來都是三個人一起上……」莫高天把手一揮,道:「誰跟你說這個?怎麼說話東拉西扯的一大堆夾雜不清。我自跟玄璣說話,關你們什麼事?你們都說完了嗎?說完了這就請了。」
太清聽他口氣頗有敵意,也就不再客套,說道:「這千葯門的地方,似乎不是只有莫前輩能來。」莫高天道:「說得沒錯。要是有人受傷了,還可以長住下來。我看這個地方挺寬敞,再擠上四個人,想來也不致有什麼問題。」
永清上臂一動,又想動手,太清伸臂一攔,搖了搖頭。轉頭向莫高天說道:「原來前輩正在此處長住,今日貿然叨擾,實在萬分過意不去。只要我們抓住這姓楊的,我們四人即當告辭。他日前輩身體大好,便請到無極門一敘,我們師兄弟四人,定當為你擺酒接風,設宴賠罪。」這幾句話說來不卑不亢,既損了莫高天,也捧了莫高天。莫高天哈哈一笑,道:「你倒挺會說話的。」
那楊景修在一旁早已執刀在手,心想:「那日見那陸半劍武功既高,為人也甚剛直,早知終有此劫,當日還不如給他擒去的好。這個永清為人陰狠,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他既名列三清劍,想來這幾個人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受萬回春殷殷告誡,要他在七七四十九天之中,千萬不能運功行氣,否則武功難保不說,只怕從此一命嗚呼。但以他的個性,與其落入奸人之手受盡羞辱,不如爽爽快快,力戰而死。他往前踏上一步,執刀虛砍幾招,說道:「莫前輩不必為晚輩費心,這個亂子是我惹下來的,解鈴還需系鈴人,就讓我陪他們幾個師兄弟過過招吧。」
莫高天扳起面孔,說道:「臭小子往自己臉上貼金。」轉向太清說道:「既然你都已打算好,日後要向我陪罪了,今天乾脆,我們把買賣做大一點。我這麼說吧,這姓楊的很不巧,也是這兒的病人,根據千葯門的規矩,只要是千葯門的病人,在他還沒出谷之前,任何人是不能來找他麻煩的。所以,你們要抓他走,可以,得先問問我。」太清一愣,臉色微變。
永清與那楊景修道:「姓楊的,你也算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你若真有什麼病痛,道爺們也不是趁人之危之輩,等你一等,又有什麼打緊?可若你有意躲在這裡,讓人家替你出頭,你倒通知一聲,我們就當江湖上從此沒你這號人物就是了,想我無極門也不會再來為難你。如何?」
林藍瓶見對方咄咄逼人,心中頗為不快,再加上薛遠方雖然幫助她到了歸雲山莊,而後卻又幫著宋朝廷來對付丁莊主,這事也讓她覺得反感,對無極門的觀感也就有所改變。更何況楊景修受傷是事實,出家人說話冷嘲熱諷,真是太沒有口德了。搶在楊景修回答之前,說道:「楊大哥這幾天來,輪流對付你們無極門,最早是陸道長,後來還有薛道長他們幾個人圍住他車輪戰,早已受傷不輕。現在在千葯門養傷,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不能與人動手。你們還是請回吧,距離四十九天之期,眼下還有四十七天呢。」
永清道:「四十七天太久了,哪有這麼便宜的事。」看著林藍瓶的臉,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她。猛然想起,說道:「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那天在鎮上我陸師叔原本就快抓到姓楊的了,給他逃走之後,你跟著一個傻小子忽然出現,看這樣子,他當時是給你們救了。你跟這姓楊的是一夥的。」林藍瓶道:「薛道長帶了五六個人圍住他,我可沒那個本事救他。」
太清道:「小姑娘,你說我們無極門要傷這小子,居然還要我薛師叔帶五六個人圍住他,這可能不太對吧?若是如此,姓楊的這小子怎能出現在這裡?我那薛師叔和眾位師弟們,他們現在人呢?」
莫高天一聲冷笑,說道:「那個薛遠方,還有他那個不成才的徒弟,叫什麼善清的,哼,他們不自量力,竟敢惹到老子頭上來,我賞了他們一人一掌,這會兒,也不曉得見閻王去了沒有?」
太清大吃一驚,長劍直指,顫聲道:「你說什麼?」同時不時看向林藍瓶與楊景修的表情。
那楊景修根本不知當時發生了什麼事,無從得知此事真偽。而林藍瓶確實見到薛遠方從頭到尾,與莫高天可不只對了一掌。後來莫高天擒住善清,給他苦頭吃也是實情,也許莫高天就在那時傷了他也說不定。所以他們兩個從臉色上看來,這件事就好像是真的了。至於丁允中父子,則因忌恨薛遠方不顧江湖道義,此時見莫高天耍得他們一愣一愣的,心中也只有暗自偷笑,等著一看好戲。
那松清道:「大師兄,這人胡吹大氣,放眼天下,有誰能夠一掌就傷了我們師叔的?他是在惹我們生氣,引我們入他的殼。」莫高天不悅道:「小子,你知道我是誰?怎麼知道我沒這個本事?來來來,嘴上說不清,打架定輸贏。」
莫高天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定非得為楊景修出頭不可。若說其中部分是故意為了給玄璣難看,那另一部份可能是為了湯光亭吧?楊景修是湯光亭的結義兄弟,若是讓他知道,自己眼睜睜地看著無極門的人來把他抓走,只怕他連自己也要恨上了,師徒之路,從此越走越遠。至於莫高天為何老是想要收湯光亭為徒,這個恐怕是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謎。
只見永清劍光輕挽,淺抖成圓,擺了一個起手式,說道:「我管你是誰,你胡言亂語,今天就算給你一個教訓。」說罷挺劍刺去。
那永清不識得莫高天,太清卻是認得的。太清還記得大約在十幾年前,在一個接近中秋佳節前後的夜裡,恩師玄璣真人從外頭回來,身旁多了一個人,那人跟恩師有說有笑,感情十分熱絡,好像多年不見的好友一般。當夜吩咐擺酒設宴,兩人喝酒,直到中夜,還不罷休。
太清還記得那時天色已經很晚了,自己身為無極門大弟子,雖然已經困得要命,無奈也還是得陪著伺候。就在昏昏沉沉,差一點睡著的時候,忽然恩師大喝一聲:「你說這什麼話?難道我在這幾年所下的苦功都是白混的?」太清被這喝聲倏然驚醒,瞌睡蟲全嚇跑了。只聽那人嗓門也不小,跟著說道:「你下了苦功,我也沒閑著,那時你武功不及我,咱倆各自用功,你當然還是比不上我啦,難道我比你年長了六七歲,這六七年就是白過的嗎?」恩師聽了,哈哈大笑,說道:「老哥哥!你這就有所不知了,如今我接掌了無極門,你知道,這無極門有一門功夫叫:『天罡正一神劍』,威力非同小可,可以說是震古鑠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有我,我是掌門,我才能夠保管這劍訣,修練這鎮山絕技。到時候別說迎頭趕上你了,就是天下第一的寶座,也是……」右手手心向下,五指伸出,做了一個抓取的動作:「如同探囊取物,非我莫屬了!」那人聽了也是哈哈大笑,指著恩師笑道:「你儘管慢慢練,練他個二三十年,首先掛點的是少林寺的妙因老和尚,那時你武功天下第二。接著再練個十幾年,等到我死了,那你不就是天下第一了嗎?哈哈!」
恩師聽到這裡不知不覺動了怒氣,說道:「這套劍法我已經練了三年另兩個月了,每練一次,功力就越深一層。你若是不信,咱們這就比劃看看!」太清那時心想:「這人年紀確實比恩師年長,目光精湛,炯炯有神,實在是個內家高手,而且兩虎相鬥,必有一傷,他們既是朋友,何苦兵刃相向?」於是便出去勸和。沒想到兩人當時都喝醉了酒,不聽勸不說,嗓門越扯越大。恩師為人死愛面子,那人驕傲狂妄,自大成性,正好是一對。當下越說越僵,最後終於動起手來。
太清想起當時兩人打的那一架,至今餘悸猶存。人家說酒醉三分醒,也許兩人在白天清醒時,其實誰也不服誰,趁著酒意上身,都想趁機好好較量較量,但是酒意也讓人漸漸失去輕重分寸,兩人一番激斗,終於雙雙挂彩受傷。太清在一旁受到池魚之殃,也暈了過去。第二天醒來,昨夜的杯盤狼藉早已清理完畢,恩師從此絕口不提當晚所發生的事,而那人也始終未再到無極門作客了。
太清看著眼前這位老者,雖然事隔多年,還是遠遠地一眼就認出他就是當年與恩師打得兩敗俱傷的自大老人莫高天。
他當年便與自己的師父旗鼓相當,不相上下。莫高天的武功如何,自己雖未親自領受,但他的師父武功有多高,只怕這莫高天也就有多高。眼見永清動上了手,三清劍陣陣法就算是啟動了,這可與剛剛莫高天為楊景修出頭的情況不同,等於是直接向莫高天討教了。
莫高天武功高強,性格乖戾,此舉是吉是凶,太清殊無把握。但自己的師叔師弟,若真死於此人手下,這仇卻是非報不可。眼見莫高天在三清劍陣中似乎依然遊刃有餘,心想今天如不以武力逼得他認輸,就不能得知薛師叔的真實情況,他日若證實了此事,豈不後悔莫及?便向那宋鎮山說道:「宋師兄,你我無極、長劍兩門,原系一家,當年長劍門創派祖師,乃是無極門第三代弟子,另立門戶之初,亦嘗言道:『兩派約為兄弟,同氣連枝。』今日之勢,你也瞧見了,希望你別拂逆了前人的美意才好。」
宋鎮山當日得罪莫高天,可以說是出於無奈,今日既然可以趁機化敵為友,無論如何他也不想再與莫高天有所衝突。即令無法與莫高天交上朋友,起碼長劍門也可以少一個敵人。所以面對太清的請求,宋鎮山頗感為難。可是他也不願意當面回絕太清,於是便道:「三清劍陣威力無儔,非同小可,若是再加太清師兄在一旁掠陣,就算此人真有三頭六臂,也不能全身而退。小弟不才,向太清師兄討一個便宜的差事做,這位姓楊的兄弟得罪了無極門,小弟定當儘力留他下來,讓他至少給無極門一個交代。」
太清見他連楊景修都不願意得罪,當然也就不指望他會出手相助。不過他既然說會留下楊景修,倒也是免去了他們還要分心看顧的麻煩,便道:「宋師兄忒謙了!」眼見莫高天在三位師弟的劍網當中,左沖又突,絲毫不露敗象,時間一久,只怕真有閃失。提劍說道:「莫前輩是前輩高人,我們若只以本門劍陣討教,傳揚出去,只怕前輩會被譏諷欺侮小輩。不如我們四人一起領教前輩高招,也好叫前輩不會太過費心。」
莫高天哈哈大笑,說道:「下來吧,偏有你說的。要不然你以為我跟這幾個小傢伙玩這麼久,為的是什麼?還不快來,讓我等這麼久,真是令人心煩。」太清大怒,刷地一聲,揮劍刺去。
那楊景修不願莫高天為了自己與無極門衝突,自己卻在一旁,像個沒事人一樣。便與那宋鎮山道:「久仰宋兄大名,今日得見,幸會,幸會!」宋鎮山道:「楊兄快刀之名,那才真叫名滿天下,遠近皆知。」楊景修道:「今日這種情況真叫人感到尷尬,不過宋兄既然要留住我,那也得拿出個本事才行。這樣吧,我們兩個也來練練,留得住我是你的本事,要是留不住我,那我自當改天登門拜訪。」
宋鎮山萬萬想不到他會主動求戰,微微一怔,說道:「楊兄有傷在身,在下勝之不武,不如等到楊兄康復之後,我倆擇期再戰,至於地點方式,任由楊兄選擇。」楊景修搖頭道:「時間不能再拖了,地點就是這裡,至於方式嘛,如果宋兄堅持不肯占我這個便宜的話……」頓了一頓,又道:「因為在下不能使用內力,只要宋兄在這劍招之上,不用內勁的話,就不能算是占我便宜了。不過,要是宋兄不能勝我,危急之中,使上了內勁保命的話,那也不能說是宋兄使詐,出爾反爾對不起我……好了,廢話少說,進招吧!」說罷揮刀砍出,心想自己這樣做,最起碼可以擾亂無極門那四個牛鼻子的心思。
宋鎮山卻想:「我宋鎮山是什麼人,說這話激我,忒也把我瞧得扁了。」見楊景修揮刀而至,當下劍身微側,斜划而去,刀劍相交,宋鎮山果覺對方刀上毫無內力,於是便純以劍招招架。既然兩人都不用內勁,這招數上的精妙之處,反倒得以充分發揮,一個是長劍門近年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才,一個是武林中的快速竄出的後起之秀,兩人各施所長,各展絕技,緊張兇險之處,絲毫不亞於莫高天與太清他們師兄弟之間的混戰。
那丁允中父子三人,因為薛遠方的關係,對無極門頗有怨懟,心中便自然而然地向著莫高天與楊景修,希望他們兩個打贏。林藍瓶卻是夾在中間,頗為為難,尤其是宋鎮山,再怎麼說他也指點了自己兩年功夫,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最好是平分秋色,雙方握手言和。
就這樣,雙方人馬各自交手,那三清劍原本就不易對付,只要嚴守密防,雖不能得勝,也不至於落敗,現在又加上了玄璣的嫡傳弟子太清,想要擊敗他們,簡直是難上加難。莫高天自忖,勝負起碼得要在五六百招之後才能出現端倪,自己內力悠長,長期耗下去,終究還是自己的贏面多。他打定這個主意,攻守之間,嚴謹有度,便如一堵銅牆鐵壁,太清原知這是一場硬仗,打起十二分精神,也是做長期打算。
便在此時,湯光亭剛好從後山上下來,遠遠地就看到自己父親熟悉的身影,忽又見那莫高天與楊景修與人打鬥,還以為是父親請了幫手為難他們,正想出聲阻止,卻被那躲在一旁的馮雲岳逮個正著。
湯光亭見是馮雲岳,心裡大叫:「苦也!我昨天躲在一旁偷聽他和萬小丹說話,現在換他躲在一旁,趁機抓到我,真是現世報,來得快。」可是他的第一聲呼喊,雖被馮雲岳捂住嘴巴,但還是出了一點聲音。這聲音雖小,但聽在莫高天這種高手耳里,卻與晴天霹靂相去不遠。
莫高天循著聲音看去,卻見一個蒙著面的黑衣人,從背後押住了湯光亭,正往一旁拖去。莫高天大喝一聲:「什麼人?站住了!」正想去追,可是身形一動,那三清劍看出破綻,立刻前後包了過來。莫高天掌上內力催動,往前一推,喊了一聲:「讓開。」那三清劍劍陣牽動,跟著往後退了三步,合圍之勢,依舊沒變。莫高天連推三次,三次都是如此,搞得他不禁想笑,道:「哈,這個陣法當真邪門。」與林藍瓶道:「林姑娘,湯光亭那小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給人抓住了,現在正往你前面那個林子去了!這幾個兔崽子纏得我分不開身,你快過去看看。」
林藍瓶張目望去,果見前方樹林里人影幌動,手執配劍,說了一聲:「莫前輩,我看到了,我這就追去!」湯廣成道:「林姑娘,等一等,我跟你去!」一前一後,發足狂奔,頃刻追去數十丈遠。
林延秀叫道:「妹妹!你要去哪兒?」他們兄妹好不容易終於重逢,深怕她這一去又要分離,也提劍趕上。湯廣成其餘的山寨從人見狀,也紛紛追去。那楊景修也是相同關心,刀法一變,想要舍了宋鎮山。但那宋鎮山是何等人物,豈是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他見楊景修的刀法忽然顯得急躁起來,便知他的心意,說道:「楊兄不必擔心,剛才隨著林姑娘追去的,就是那湯光亭的父親。父親疼愛兒子,一定會想盡辦法解救他的。」楊景修心道:「人說宋鎮山不但武功高強,而且俠義為懷,倒是半點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