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力千鈞不確定這是否是自己想得到的答覆和保證。
胸口微抽,隱隱感到輕疼。
姑娘想一個人,身邊沒為誰留下位置,他若是來硬的只可能招來反感。
他可以等、可以耗,他不怕,只是姑娘眉眸輕郁,把心事全鎖在深處,教他心頭也跟著鬱結。
唉,發情果然是件費心勞力的麻煩事,但他卻不在乎了。
他甘之如飴。
【第四章】
「我就說、我就說!那個無法無天、囂張到沒天良的女大王存心整弄人啊!咱們『霸寨』的男女要是喜愛上了,可以私訂終身、相守一輩子,也能稟明長輩來個明媒正娶,就她一個硬要和男人『走婚』!」
高壯男人來回踱方步,雙臂邊說邊揮,顯示他龐大的心靈正遭受不小的衝擊。
母騾早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見慣他大起人落、小起小落和不起不落的各種脾性,他躁由他躁,待躁亂到極處,一切自會平息。
「呼嚕嚕——」今天好姑娘送來一籃子自製的腌梅子和蜜棗干,美滋味當前,母騾難得如此不顧道義,自個兒在旁吃得興起。
男人持續發躁中。「女大王要『走婚』、跟哪個可憐男人走,全隨她歡喜,就怕開了這個先例,『霸寨』的女人們也起而效之。『走婚』不是兒戲,但女人們要是跟著女大王走,遲早要被帶野!」
嚼嚼嚼……嚼嚼嚼……母騾吃得津津有味。
「春花,你一點都不擔心啊?」久久得不到回應,男人旋風般轉回母騾面前,把兀自要往梅子和棗干堆里鑽的大騾頭捧住。
「唔……嚕嚕嚕……」密濃睫毛無奈又無卓地扇了扇。
「擔心什麼?春花,當然是擔心那姑娘啊!她性子溫馴,任『霸寨』女人們搓圓揉扁,她說她想一個人,要是那些女人們勸她也去『走婚』,平時單獨一個生活,入夜有『走婚』的對象相伴,那……那怎麼辦?」沉重嘆氣,他寬肩垮垮的,嚴重受到打擊似的。
母騾抖了抖翹耳,鼻頭頂他肩頭。「呼嚕嚕——」
輕抽了口氣,男人再次抬起黝臉,撇撇唇,勉強擠出話。
「春花,你是說……要我放膽表白了?」
母騾的大眼好澄澈,鼻孔輕噴著氣。
他心跳加促,一下快過一下,峻臉暗紅,覺得所有的氣全堵在胸中。
從不知自己如此不中用,光想著「表白」二字,就足夠他坐立難安。
「霸寨」的男人們總說著一句話——這輩子就算當不成英雄,也得要是一條好漢。
他還當不當鐵錚錚的好漢子啊?
「好!」
兩掌握成鐵球般的巨拳,重新挺起胸膛。
「我去!」
啊啊啊——
他究竟在幹什麼?!
不是要「表白」嗎?怎麼一次拖過一次?
每每鼓起勇氣來到那姑娘面前,舌頭便打結,腦子成豆腐花,渾身盜汗,他拖呀拖,拖得雄心壯志全化作灰燼。
力千鈞,你中看不中用!
你!就是你!不、中、用!
「這次回寨,力爺能待到什麼時候?」山徑小路上,雲婉兒秀靜的影兒被夕陽打得斜斜的,和一個有她三倍大的黑影些微交疊。
她嗓音細柔,手挽裝滿野菜的竹籃,對自己主動詢問的舉措不知怎地竟感到有些局促,浴在初冬薄薄霞光中的臉容如抹了淡粉似的。
力千鈞雙臂各提著裝滿水的木桶,他步伐很穩,跟在姑娘身旁散步般走著,桶中的水幾乎不見波紋。
「很快就得走。」澀聲道,不知自苦個啥兒勁。
聽到他的答覆,雲婉兒秀足略一頓,下意識抿抿唇。
她似有若無地幽嘆,再次往前走,邊低語著。「近來咱們寨子好忙,大伙兒都忙,你們要去好遠的地方……」
力千鈞深深看丁她一眼。
「『霸寨』決定和『江南玉家』合作,頭兒甚至把玉家的當家大爺拐了來,兩邊人馬如今集結成一隊,打算走通西南域外,這條路雖難行,但只要有本事走穿,無數好東西等在那邊。」他嘴角揚了揚。「倘若能把中原漢土沒見過的稀奇玩意兒全馱回來,賣個好價,讓『霸寨』從此穩佔這條商道,寨中老小的生活肯定能好上加好。」
「嗯……」她輕應了聲,神情若有所思。
回小石屋的山路上想要邊走邊聊不是易事,沿路不時有寨民朝他倆揮手招呼,有孩子們跑來玩鬧,還有幾條黃狗、黑狗跟在腳邊跳。
費了些時候兩人才踏進石屋,力千鈞熟門熟路地將桶子提到灶間,將水倒滿整個大缸,擱下木桶回首時,發現那姑娘倚在門邊,像是有許多話要說,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他無法移開目光。
「這次出外走貨,我也估量不出何時才能回來,也許得一年半載的,也可能更久。過冬用的柴片我已劈好了,這幾日若得空,我會過來多劈一些備用,以防萬一。」他兩手撐著后臀,環視灶間一眼,想著還有什麼沒交代。
「對了,提水的事我跟山子說了,他小子欠我好幾次,這會兒教他一次還清,我不在時,他會日日過來幫你把水缸裝滿的。山子十四歲,下次也該拉著他一塊走南闖北,派他提水剛好給他練體魄,你別心疼他不讓他做,這樣是……是慈母多敗兒——」咦?呃……他這是說哪兒去了?
雲婉兒愈聽心窩愈熱,某種已漸熟悉的溫熱滋味佔領喉間,她被他最後一句弄笑,唇淡淡笑出彎弧。
算來,她在這寨子也窩下將近一年。
一年時間不算短,也說不上長,卻是她所過的日子中最好的一段。
在「霸寨」的日子,平淡中處處溫暖。
她自覺已完全融入寨中生活,像每個「霸寨」的女人們那樣,守護著寨子,織布、染布、採茶、照顧老人和孩子,儘管這般,他若趕著騾馬出門走貨,定還要托誰幫忙照看她的生活起居,每回出遠門,必把關於她的大小事再三確認過。
總之,她恩情欠重了,怎麼也還不完,能為他做的卻這麼少,只能趁他人在寨中的時候,每日為他洗手作羹湯,讓他能吃上幾頓像樣的飯。
剛開始她煮得出來的菜色就那幾種,毫無變化,他連吃好幾次也沒喊過膩,仍秋風掃落葉般吃個盤底朝天,好養得不得了。後來是她看得心都擰了,覺得自個兒好虧待人家,才認真地向大娘和婆婆們請教廚藝,陸續學了好幾道新菜,變著花樣來酬謝他的五臟廟。
簡單說,他不在時,她一個人平淡過活;他在時,她與他一塊兒過平淡日子。
她習慣這一切。
習慣他給予的這一切。
她習慣了他。
走到這一步,也不知該喜該悲了。
而這一次得知馬幫要出遠門,當真是很遠、很遠的所在,那個西南域外她聽寨中的老人提起過,是得穿山涉水、闖過重重難關才能到達的異域,以往也有不少商隊試圖要走穿,但多不得善終,不是遇上山洪、雪崩、土匪殺人,便是趕馬人沒照顧好馱騾和馬匹,常走不到半途,騾馬就折損大半。
她心懸得高高的,即便清楚幫主大人和馬幫漢子們本事有多驚人,而他更是他們當中的佼佼者,她依舊沒法安心。
如此牽挂起一個人,究竟是喜是悲呵……
這一邊,力千鈞正因自個兒的「發言不當」又在抓耳搔頭。
忽地,他腦袋瓜一甩,音量微揚道:「總之就是這樣,山子他會照顧你,大娘和婆婆們那邊我也關照過了,你……你哪兒都別去,好好在寨子里待下,好好過活,我、我——」姑娘徐緩而筆直地朝他走近,幽香繞鼻,他出氣多、入氣少,兩眼直勾勾瞪著。
她離他僅餘一步之距,小手忽而探向他右肩,低柔道:「你衣衫又破了。」
她用了「又」字,因為他很能把衣褲穿破,說來說去都得怪他身形太過高壯,肌肉太過糾結,常在勞動中一使勁兒,全身肌理綳得緊緊的,很無辜地就把衣褲撐破。
聞言,力千鈞瞥了右肩一眼,看見她白裡透紅的指正輕撥著那些鬆脫的線腳。
她的撫觸明明隔著衣料,輕得無法察覺,他竟有種被憐惜著的感受。
「是啊。」他方唇勾笑,不太在意那破處。
「來。」沒多想,雲婉兒拉他走出灶間,走過小廳,來到她擺設簡樸的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