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要哪一根?」
「什、什麼?」瞪圓眸,很驚嚇。
「手指。」
「手指……」訥訥重述,真傻了。
「你要哪一根才能消氣?食指?中指?還是兩根都要?」語調很沈,沉得幾無起伏,彷彿事不關己。
陸丹華瞠目結舌,說不出話。
然而,男人似乎誤解了,把她的靜默視作肯定的回應,就見一道銳利銀輝揚得高高的,隨即往下斬落——
她放聲尖叫。
【第二章雄風入檀郁佳心】
姑娘的肌膚實在不經碰。
算算,都過五日了,她頰側和顎下卻都留著淡淡的青印。那是他下的毒手,每回望見,像是沉默地指責他,證明當時他有多「狠辣」。
起初留意起她,是因為混在碼頭區的眼線傳來消息,說道一名面生的外地姑娘以地道的漢話和呂宋方言,同碼頭工人、魚販們問及他們這一批從中原跨海而來的人馬。
碼頭總倉的事向來由他擔當,近來挑釁之事比起剛在此地紮根時雖少了許多,但暗地裡仍有對手伺機而動,他自然得盯緊她。
他知曉她的落腳處,知道她每日午前經過街心,定會停下來捻香浴佛,知道她在雜亂的魚市裡走得相當自在,有時步伐如舞,輕盈躍過點點污窪。
她避進鬧市旁的巷弄,他知道她藏在幽暗處窺看。這裡是他的地盤,真有心盯梢,她的一舉一動無所遁藏。
他們一群漢子跟著頭兒從西漠混到江南,又從中原混到南洋,每個人的性命緊密相連,凡事須得步步為營、小心為上,只是,他為著某種無法釐清的私心,不願對她出手,又不得不對她出手,如今底細一掀,知她無害,壓著他心口的石塊落了地,卻換上另一種沈鬱,悶悶的,像吸進的氣全堵在胸間般,莫名其妙。
夏季的南洋海面溫柔如鏡。
他剛幫兩名長約僱用的船工將三張小帆打上,此時面龐迎風,盤手佇立,未被綁束住的幾綹髮絲隨風輕揚,微眯的目光似乎放得極遠,不過……那姿態究竟是不是在窺聽旁人交談,八成僅他自己知曉。
離他三跨步外的船尾處,一男一女已談話許久。
男人寬肩略側,以高壯身形為女子擋住風頭,渾沈嗓音徐慢地道:「……多島海域島嶼數量龐大,有些還是無人島,但若以呂宋大島為中心,方圓百海里的大小島嶼都還算安全,不過姑娘往後要想出大島逛逛或辦事,身邊仍是需要有人護衛,不好貿然離島。」
「嗯。」姑娘微笑點點頭,眉眸溫順。「雷薩朗大爺乾脆喚我丹華吧,總不好姑娘、姑娘地叫喚。」
雷薩朗甚為愉悅地低笑了聲。「也好。你是我借來之才,幫我管著大島宅第,往後要相處在一塊兒的,咱倆不如就互稱名字。」
陸丹華微瞠眸,頰泛淡霞。
「這樣不好。不行的。您和大姑娘是知交好友,這中間主僕的分寸還得拿捏,丹華稱您一聲主爺吧。」
對稱呼這玩意兒,雷薩朗沒什麼意見,只要有人願意把大島上那片大宅第管理好,讓他底下兄弟住得安心、三餐外加宵夜能準時讓他們吃得了飽飯,再讓酒窖里永遠貯有好酒、永遠有乾淨衣物替換,那麼,她要喚他什麼,全隨她方便。
他哈哈大笑,嚴峻面龐放鬆不少。
「我有個已出嫁的親妹子叫蘭琦兒,她也同你一般,平時溫馴可人,一遇到堅持之事,管他事情大小,誰也不能要她讓步。」
聞言,丹華臉更熱。
輕垂頸,她靦靦地咬了咬唇,聽雷薩朗又道——
「巴羅能把你留住,那當真好。你管著大島宅第,他管著碼頭總倉,你們倆往後也多親近親近,別為之前的事不愉快。巴羅——」
話中忽地提到那古怪男人,陸丹華呼息略緊,接著再聽雷薩朗揚聲一喚,她頸背陡麻了。
今日,一直刻意讓自個兒忽略他,拿他當石頭瞧,唔……看來成效並不好,他一走近,她掩在袖底的手臂竟起了一粒粒細小疙瘩。
今天的他穿著漢人的勁裝,兩腕套著皮製綁手,纏腰、纏腿,兩隻大腳不穿功夫靴,卻仍套著椰絲編織的草鞋。
頎長身影靠近,她瞄向他乾淨方大的十片腳趾甲,兩手下意識抓緊船舷。
雷薩朗道:「待會兒在鹿草島上岸,你陪丹華在島上走走,那地方你也熟,丹華要有什麼疑問,就交由你解惑。」
「不用的!」迅速抬起臉容,她語氣促急。「我曉得鹿草島啊!這幾天我多少探聽到一些事兒,知道鹿草島的島主明達海和主爺您有生意上往來,交情頗好。那座島養著成群鹿只,爺您手中香葯配方所需的鹿茸和麝迷液,全從那些放養的公鹿身上取得。」
「嘿,你知道的還真不少!」雷薩朗不禁挑眉,讚賞般點點頭。「那好,就讓巴羅跟著你混,看能不能混出個名堂?」
「嗄?」什麼意思?她……不懂啊!
陸丹華思緒兜轉,往來迴旋,輕布疑慮的眸子不禁轉向一旁惜字如金的男人,以為從他眉目間能瞧出丁點端倪。
只不過……可惜了。
巴羅仍舊一臉沈寧,俊郁的眼眨也未眨,方顎一點——
「是。」
那聲淡應,不仔細聽還不好捕捉呢!
是?是什麼是?
根本是在鬧她、耍著她玩吧?
或者,又是她凡事太較真的關係,旁人見她小臉嚴謹,獃獃板板的,便要逗她、鬧她。以往在連環十二島時,大姑娘偶爾也會這麼「欺負」她,沒想到來這兒,同樣要被鬧著玩。
座船在半個時辰前停進鹿草島南岸的泊船區,她的新任主爺領著兩名手下,隨著前來相迎的老島主走遠了,留下她和那個比她更呆板嚴謹的怪男人。
決定留下后的這些天,她緊鑼密鼓地忙著將這群西漠漢子底下的產業和生意弄明白,有一大部分雖不歸她管事,但多少知道些皮毛,學著看懂一點門道,怎麼都有好處的。
而此次上鹿草島來,她可是決定要好好地走走逛逛,多看多學。
當然,如果身旁沒有誰來跟著她「混」的話,她應該更能自得其樂。
這座鹿草島,顧名思義,島上草多、鹿也多,夠她走的了。
頭疼的是,她走,男人跟著走;她快步,男人大腳跟上;她慢步下來,他亦放緩腳步;她乾脆不走了,他也佇足不動。
「巴羅大爺,閣下若忙就請自便,何必非跟著我不可?」說這話時,她依舊溫溫的嗓音,只不過小透了點無奈。
她回眸,心頭怦然一震,驚覺兩人靠得過近了,近得她一時間看不清楚那張背光的面龐。
她本能地往斜後方挪撤一步。忽然間,燦陽耀目,刺得她差點睜不開眼,而那顆「悶葫蘆」終於肯開尊口了。
巴羅淡淡道:「日頭很大,小心中暑。」
她直瞪住那張黝黑俊臉,掀唇,合嘴,再掀唇,究竟欲說什麼,剎那間竟找不到字句,但有火光乍然掠過腦海,瞥見他微汗的額際和頸側,才明白下船后他一路相隨,跟著她走走停停,是在替她擋驕陽。
心一軟,險些衝動地抬袖為他拭汗,對他的怨氣自然減滅許多。
「我很習慣南洋的夏日,沒那麼輕易中暑……」溫溫女嗓更低柔。
跟著,她抿抿唇,一手撥開唇邊的飛發,忽而嘆氣了。
「倘若那日我真不願留下,你兩根指頭還會在嗎?」這疑問困擾她整整五天。
五天前,因為自家頭兒一句話,他為了對她賠罪,刀起刀落要斬下身上一、兩件東西給她消消氣。
她來不及消氣,已被嚇得驚叫,大喊道:「住手!」
他確實聽話地住了手。
千鈞一髮間,匕首停在他手指上,但那把銀匕鋒利萬分,雖未確實切下,他膚上已滲出血珠,同時亦把她驚出一額冷汗。
男人們的腦袋瓜到底想些什麼?
是雷薩朗過分嚴厲,隨口一個命令就要底下兄弟自戕身體?
抑或是眼前這個寡言漢子同她一般,總是太過較真的脾性,才把頭兒的玩笑話當了真、上了心,不惜自戕?
更或者……他是在玩她嗎?
賭她肯定心軟,非應允留下不可,才大膽在她面前演出這一幕?
男人的眼微乎其微一爍,他靜凝著她好一會兒,神情認真且嚴肅,彷彿她的提問重要無比,不得不仔細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