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青雲衣兮白霓裳 舉長矢兮射天狼

第三十回 青雲衣兮白霓裳 舉長矢兮射天狼

天色將明之時,天賜匆匆返回大營。小薔小薇早早起來便不見了天賜,各處尋覓不著,急得她們團團轉。前方急報雪片般飛來,各營將領紛紛求見,全由她們出面應付。好不容易挨到天賜回來,終於鬆了一口氣。

小薇滿腹委屈,埋怨道:「說走就走,也不打聲招呼,你知人家有多擔心?」小薔道:「程萬里被人點了穴道,在大帳外躺了大半夜。是不是有人行刺?刺客抓到了嗎?」天賜道:「不是刺客,是我師父來了,向我大發雷霆,我費盡唇舌才解釋清楚。這一夜可有戰報,前軍情況如何?」

小薔道:「前軍出事了,被幾十萬賊眾團團包圍,憑山固守,危在旦夕。蕭將軍派一名軍官突圍出來求援,眾將都在等你拿主意呢!」天賜大驚失色,問道:「詳情如何?慢慢講。」小薔道:「蕭將軍報仇心切,率軍一路向前殺,闖到人家賊窩裡去了。龍在田命賀震天督軍繼續圍攻兗州,他自己親統精銳迎擊,賊眾有十幾萬人,蕭將軍就一萬多人,那還有個跑。」

天賜亦憂亦喜,說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乘敵軍分兵,正好一鼓而破之。今天有好戲唱了。你們就留在營里,看大哥如何取龍在田首級。」小薇拍手笑道:「太好了,這一場好戲可不能錯過。大哥,我們也要去。」天賜道:「兩軍交鋒,槍林矢雨,九死一生,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旦有什麼三長兩短,大哥如何向令尊交待。好妹子,乖乖留在營里聽消息,就算大哥求你了。」

小薇調皮任性,若在平時一定會撒嬌不依,想盡辦法讓天賜答應帶她同去。但現在她深知不能再糾纏不休,耽誤了大哥的正事。當年的野丫頭如今已經長大了,不但容貌出落得更加美艷,性格也柔順了許多。既然明白事情的輕重緩急,便委委屈屈答應下來。

中軍大營,鼓角聲起,眾將聞令齊集。寶帳之中,虎賁力士,各營將佐兩廂排開,個個盔明甲亮,如狼似虎。天賜頭頂金盔,身披戰袍,端坐帥案之後。衛士引那闖陣求援的軍官入見,天賜一眼便認出是飛魚江濤。

江濤初次面聖,得睹龍顏也不免心中暗自嘀咕。伏拜於地,說道:「臣江濤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天賜道:「快快請起。將軍單人獨騎,於萬馬軍中透圍而出,真乃當世勇將也。朕聞前軍受困於賊,不知情勢如何?」江濤道:「蕭大人輕兵冒進,受十倍之敵圍攻,寡不敵眾,退據土山,壘石為城,固守待援。入夜之後,賊眾攻勢稍緩,蕭大人命臣乘夜黑回大營求救。一路上並未遇到賊眾大隊,僥倖脫出。懇請陛下速發援軍,遲則不及。」

天賜道:「前軍勢危,刻不容緩。朕當親統大軍進擊,與賊決一雌雄。將軍一夜奔波,不堪勞乏,可在營中休息,不必隨軍出戰。」江濤道:「同袍兄弟都在浴血殺賊,臣豈敢置身事外。願為前部,懇請陛下恩准。」天賜道:「好!將軍真忠義之士也,朕准你隨軍出戰。」

左右眾將面面相覷,皆有躊躇之色。段雲鵬進言道:「陛下,賊眾勢大,我軍兵少,倉促出戰,恐有不利。是否等左右兩軍趕到,再合力出擊。」

天賜道:「救兵如救火,前軍若失陷於賊,則折我精兵勇將,傷我軍心士氣,豈容耽擱。賊眾雖多,但一要圍我兗州,二要圍我前軍,所能迎戰者三不得一。乘隙擊之,必獲大勝。速傳朕旨意,令左右兩軍迂迴賊眾側翼,中軍分步卒守寨,騎兵隨朕出戰。各位將軍宜奮力向前,殺賊立功。若有畏縮不前,臨陣失機者,朕定斬不赦。」

眾將聞天賜剖析敵我強弱之勢,疑慮盡除,精神振奮。各自返營,整頓本部人馬。天賜安排妥守寨事宜,下令出擊。中軍號角之聲大作,眾軍聞令躍馬而出,三萬鐵騎,直搗賊巢。

兗州一帶山嶺低緩,地勢開闊,正適合騎兵馳騁。大軍前行,一路通行無阻,所遇星散賊眾游騎皆聞風逃竄。前行二十餘里,金鼓喊殺之聲隱約可聞。天賜傳令結陣而進,弓上弦刀出鞘,時刻準備迎敵。眾軍摩拳擦掌,士氣昂揚,烈馬歡騰,蹄聲隆隆,大地為之震顫。

前方煙塵起處,金鼓大作,旌旗蔽日,賊眾滿山遍野而來。當中一軍,氣勢洶洶,鼓噪而進,高挑的大旗綉著一個斗大的龍字。是龍在田親自率軍迎戰來了!眾將見賊眾聲勢浩大,懾於龍在田凶名,各生懼意。段雲鵬道:「陛下,賊眾我寡,難以力敵,不如稍稍退卻,以避其鋒芒。待左右兩軍趕到,三面夾攻,方可取勝。」

天賜道:「此時退卻,無異於自亂陣腳,傷折我軍銳氣。龍在田一介莽夫,何足道哉。」段雲鵬道:「龍在田有萬夫不擋之勇,部下賊眾甚為剽悍,陛下萬萬不可等閑視之。」天賜揚鞭遙指敵陣,笑道:「不是朕輕敵,而是龍在田輕視朕。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廝低估我軍,自恃勇力,擺下一字長蛇之陣,中軍直出陣前。朕若全力擊破其中軍,擒斬此賊,則三十萬賊眾不戰自亂,中原大勢一鼓可定矣!」

段雲鵬大喜道:「陛下聖明。臣願請令出戰,取龍在田首級,獻與陛下。」天賜道:「段卿雖勇,卻勝不得此賊。朕當親自出馬。傳朕令諭,兩翼弓弩手射住陣腳,其餘各軍隨朕出戰。」軍令傳下,后隊擂動戰鼓,三萬鐵騎齊聲吶喊,以雷霆萬鈞之勢殺向敵陣。

天賜親統三千重甲力士為先導,中軍帥旗所指,眾軍人人奮勇,個個爭先。賊眾扎住陣腳,旗門開處,閃出數千弓箭手,萬箭齊發,密集如雨。天賜這三千鐵騎皆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人馬皆披有重甲,尋常弓箭傷不得分毫。龍在田倉促上陣,並未攜帶強弩,箭枝雖密,卻起不到阻敵之效,官軍鐵騎如狂風般席捲而至。賊眾也非弱者,弓箭無功,陣腳不亂,弓箭手退後,騎兵出陣迎擊。兩軍相接,攪殺在一起。

天賜高呼道:「眾將士,隨朕殺賊!」這一聲如晴空響過的霹靂,官軍聞之振奮,賊眾聞之喪膽。天賜躍馬殺入敵陣,坐下的老夥伴小黑奔騰咆哮,掌中的車輪巨鉞寒氣森森。當年他隻身一人,騎一匹瘦弱的老馬,憑一條奪來的狼牙棒,在群寇之中尚能往來自如。如今乘駿馬持利刃,又有數萬鐵騎相隨,如虎添翼。往來馳騁,無可阻擋,鐵蹄到處,賊眾紛紛落馬,屍橫遍野。太行雙傑燕山雙雄深恐陛下有失,緊緊跟隨,寸步不離。卻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不明白陛下何時練就了一身悍勇絕倫的武功。

天賜的勇猛也鼓舞了官軍的士氣,眾軍齊呼萬歲,歡聲如雷,爭先赴敵,氣勢大盛。但敵軍眾多,個個悍勇,死戰不退。這一場大戰直殺的屍積成山,血流成河。俗話說:擒賊先擒王。天賜東衝西突,尋覓龍在田的蹤跡。遠望敵軍帥旗,似乎近在咫尺。但越向前殺抵抗越強,賊眾如潮水般擁上來,殺卻一層又是一層,刀槍如林,箭矢似雨,要闖過這咫尺之遙勢比登天。

賊眾之中有人大叫道:「昏君在此,弟兄們加把緊呀!」又有人叫道:「二皇子有令,擒獲昏君者,賞金萬兩,封萬戶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賊眾如中邪魔,氣焰更凶。賊軍之中閃出兩員悍將,一人舞動鋼鞭,一人騎牛搖錘,疾馳而至。

天賜拍馬直迎上去,大笑道:「猛虎白熊,可認得神箭天王!」猛虎白熊看清天賜相貌,驚得魂飛天外,幾乎返身逃走。只因軍令森嚴,後退者死,沒奈何只好硬著頭皮上前迎戰。這二位仁兄今天是霉運當頭,煞星照命。白熊首當其衝,才一交手便被天賜手中巨鉞當頭劈下,震開鑌鐵雙錘,砍破青銅頭盔,從頭到腳,分做兩半。猛虎乘勢搶近身,一雙虎尾鋼鞭打向天賜肩背。天賜一時收不回巨鉞,在馬上又無法閃避,只能揮臂格擋,鋼鞭擊中手臂,如中金鐵,立被震飛。天賜單手揮鉞,巨鉞飛旋而回,正中猛虎後腦。鮮血飛濺,一顆斗大的頭顱飛上半空。

兩員賊中悍將交馬只一合便命喪沙場,賊眾驚得心膽皆裂,氣勢大挫,陣腳大亂。陣后督戰的龍在田也吃驚非小,急忙傳下將令,調兩翼來援。中軍旗號搖動,兩翼賊眾聞令放棄當面官軍,齊向中路殺來。龍在田登上山坡,親手擂動戰鼓,賊眾聲勢復振。

天賜遙遙望見山坡上的龍在田,不禁大喜如狂。他親自率軍衝鋒陷陣,便是為尋此賊一決。現在此賊已經露面,合該賊軍大敗。此距山坡不過百丈之遙,正好以弓箭取其性命。當下天賜橫鉞於鞍,摘下落日弓,搭上穿雲箭。有道是:弓開如中秋皓月,箭出似破空流星。這一箭閃電般飛至,正中龍在田眉心,直透後腦,屍身翻倒,戰鼓聲嘎然而止。

只此一箭,乾坤定矣!賊眾見主將身亡,無不駭然,軍心震動,逡巡不前。這時東西兩方塵沙滾滾而起,戰鼓聲驚天動地,董良佐趙弘弼率左右兩軍同時殺到。天賜大呼道:「賊首已死,援軍已至,賊眾必敗,我軍必勝!眾將士,殺呀!」眾官軍高呼萬歲,奮勇向前,三面夾擊,賊眾大敗。

這一戰從正午直殺到紅日西斜,官軍追亡逐北,大獲全勝,斬獲甚豐。單是賊眾降卒便有數萬之多,十幾萬賊眾逃脫者十不得一。

血色的夕陽染紅了遠山曠野,秋風送來傷卒痛苦的呻吟,戰馬瀕死的悲鳴。天賜放開絲韁,任坐馬在戰場上遊盪,四顧皆是殘肢斷頭的屍體,其狀甚慘。目睹此情此景,大勝后的喜悅頓時被噬心的痛楚衝散了。如要徹底平滅匪亂,贏來天下太平,不知還要經歷多少場血戰,多少人將命喪沙場。天下太平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喜悅和痛楚之餘,天賜心中隱隱又有幾分后怕。這一戰勝得險極,如果龍在田始終不露面,左右兩軍不能及時趕到,失敗的也許是官軍。他一人生死無足輕重,敵軍縱有百萬他也無所畏懼。但以社稷存亡做一次豪賭,將數萬將士的生死繫於此眾寡懸殊之戰,這份勇氣是如何來的,現在回想起來,他仍有幾分困惑。

賊眾潰卒將大軍戰敗的消息報於圍攻蕭若男一軍的賊將狂獅。狂獅得知龍在田陣亡,驚得六神無主。他懼怕官軍來攻,當夜便解圍南走,往兗州投奔賀震天去了。蕭若男率軍苦戰兩日一夜,士卒傷折甚眾,也無力追趕。命眾軍就地紮營,她親自前往中軍交令。

其時已經是子夜,官軍將士露宿曠野,燃起堆堆篝火,披甲枕鞍而眠。天賜與眾將士同行同止,圍布為帳,就算是行宮。聞知蕭若男無恙歸來,天賜久懸的心終於放下,便裝簡從,親自前往迎接。

蕭若男疾馳而至,飛身下馬,盈盈拜倒,說道:「臣貪功心切,輕敵冒進,致使前軍陷於重圍,累陛下親冒雨矢,前來救援,實臣之罪也。」借著跳動的篝火之光,只見她戰袍盡被鮮血染紅,滿面風塵之色。天賜油然而生憐惜之意,親手扶起,說道:「前軍將士以孤弱之師,抗十倍之匪,浴血奮戰,方有今日之勝。卿實有大功於朝廷,何罪之有。賊首龍在田猛虎白熊等皆與卿有殺父之仇,朕已親手誅之,梟其首級,只待卿殺賊歸來,祭奠蕭大帥亡靈。」

蕭若男飛快地瞟了天賜一眼,迅即垂下頭凝視著他腰間佩劍,神情若痴。目光中有幾分感激,又有幾分幽怨。輕聲說道:「陛下總攬四海,日理萬機,仍****不忘先父之仇。聖德之隆,臣粉身碎骨也無以為報。」天賜正容道:「卿一門忠烈。蕭大人獨守危城,以身殉國。蕭卿一弱質女子,繼承父志,血戰沙場。賢父女耿耿忠義之心,朕又何以為報?」

天賜命人排擺香案,呈上龍在田三賊首級。這三顆血淋淋的頭顱除猛虎之頭稍稍完整外,龍在田之頭被利箭貫穿,白熊之頭更是被巨鉞劈成兩半,但面目仍依稀可辨。蕭若男目睹仇人死狀之慘,心中又喜又悲,伏地泣道:「爹爹,女兒將仇人首級獻上,願您老人家在天之靈保佑陛下平滅河南群寇,保佑女兒手刃逆賊龍在天。待仇人盡數伏誅之時,女兒再來靈前致祭。」左右眾將聳然動容,無不為之扼腕。

禱祝完畢,蕭若男長身而起,拭去臉頰上的淚水,說道:「陛下,龍在田雖死,兗州城下尚有賊眾十數萬。臣願領前軍進擊,以解兗州之圍。」

天賜道:「此事朕早有安排。經今日一戰,兗州之敵已成驚弓之鳥,大軍一到,勢必倉皇逃竄,難以盡殲。朕已命董趙二將領軍至兗州之南埋伏,卿請速返營寨,前軍若能戰則前往會合,待兗州賊眾敗退下來,再相機截殺之。朕最慮者是卿心切父仇,殺戮過重。賊眾但有降者,應寬待之,切不可加以屠戮。」

蕭若男頷首稱是,上馬飛馳而去。天賜目送她纖弱的背影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久久佇立,悵然若失。回想當年贈劍訂交之事,依稀如在目前,而今這把風雷劍就懸在腰間,似有千斤之重。蕭若男此去必有一場惡戰,刀劍無情,生死只在毫髮之間,著實令人擔心。

一絲清涼的夜風吹過,天賜竦然而驚。捫心自問,這般關心蕭若男,難道只是為了當年的贈劍之情嗎?還是有什麼別的感情在作怪。聞知前軍受困之時他心急如焚,僅僅是因為戰局險惡嗎?如果被圍的不是蕭若男,他會不計利害,拚死前去解圍嗎?天賜暗暗自責,心想:「兩軍交戰,關乎千萬將士的生死,非同兒戲,今日之勝實出僥倖。以後切記謹慎從事,萬萬不可讓私心雜**壞了軍機大事。

狂獅率軍南走,往兗州會合賀震天,告知大軍戰敗,龍在田陣亡的消息。眾將皆有懼意,提議返回河南,重整旗鼓,再思北進。賀震天卻另有私心,不願南返。他身邊尚有大軍十幾萬,本錢雄厚,麾下將校又多是大河幫的老兄弟,如臂使指。自卧龍山莊起事以來,他一直受龍氏兄弟的節制,難有施展的機會,如今乘龍在田陣亡,正好大幹一番。經此一戰,龍氏父子精銳盡喪,他自己有兵有將,何必再受制於人。何況官軍雖勝,也一樣元氣大傷,何不乘此時機迅速攻下兗州,再奮力北向,在山東開創一番局面。

賀震天力排眾議,全力主戰,心腹眾將也見風使舵,隨聲附和。狂獅等卧龍山莊舊部雖欲退走,但勢單力薄,只得同意留下。賀震天傳下軍令,放出探馬打探官軍動向,天明以後便集中全部人馬圍攻兗州。

賀震天的如意算盤打得不錯,卻與龍在田一樣犯了輕敵的大忌。兗州守將王致遠非等閑之輩,賊眾三十萬圍攻月余尚且不能下,此時士氣低落,倉促上陣,更加不濟事。就在賀震天攻城之時,官軍已經神不知鬼不覺截斷了他南逃的去路。

時至正午,賀震天終於察覺到危機來臨。各路探馬次第而歸,回報警訊,四方均有官軍出沒。賀震天猶有不信,親自出營,登山遠眺。只見東西北三面煙塵滾滾,直衝霄漢,官軍不知來了多少人馬。賀震天心涼半截,王霸雄圖煙消雲散,只想快快逃走。官軍成三面包圍之勢,來勢迅猛。此時若有遲誤,官軍包抄上來,兗州守軍再出城接應,內外夾攻,他這點本錢可就全賠進去了。

賀震天當即返回中軍,密令心腹將領停止攻城,各率本部人馬向南退走。卻將狂獅喚來,命他在兗州城下虛張旌旗,牽制官軍,為大軍斷後。狂獅心中瞭然,賀震天這是排斥異己,將他留下來擋災。他心中大罵賀震天老奸巨滑,但賀震天官職在他之上,軍令難違,只能依令留下。

賀震天走後不久,官軍便趕到了,鼓角吶喊之聲驚天動地。事到如今,狂獅已無路可逃,唯有率軍迎戰。其部眾不過三萬,個個無精打采,垂頭喪氣,與數日前的囂張相比不啻天淵。

官軍聲勢雖大,人馬卻並不甚多。東西兩方只聞殺聲,不見旌旗,唯有北方有一彪鐵騎如飛而至。只見旗旄傘蓋簇擁之中,為首一人金甲龍袍,凜凜有天神之威,是皇帝親統中軍殺到了。狂獅久經沙場,一看這陣勢便知中計,殺來兗州的官軍只是偏師,賀震天南去必中埋伏。狂獅心中不但不急,反而有幾分快意。賀震天這老小子想扔下同伴獨自逃生,現在還不是一樣要完蛋。

兩陣對圓,狂獅縱馬出列,喝道:「無道昏君,你家獅爺爺在此,快來馬前受死。」天賜大笑道:「無知反賊,汝主已死,勝負早定,何不下馬歸降,朕免你一死。」狂獅大罵道:「放你娘的臭狗屁,有種的放馬過來,咱們刀槍上決一高下。」天賜笑道:「殺你不過舉手之勞,如何用得著朕親自出馬。」回顧左右眾將,問道:「哪位將軍願出陣取此賊首級?」

段雲鵬應聲而出,拍馬舞劍,直取狂獅。兩陣相距不過一箭之遙,快馬轉瞬即至。狂獅識得段雲鵬,自知不敵,回馬便走。段雲鵬豈能讓他逃脫,離鞍飛起,象一頭展翅大鵬,凌空撲下,落在狂獅鞍后,手起劍落,一顆頭顱飛上半空。

狂獅一死,賊眾群龍無首,陣腳大亂。天賜將巨鉞高高舉起,這便是衝殺的號令,眾將士齊聲喊殺,躍馬而出,勢如潮湧。天賜大呼道:「只誅賊首,不問脅從。速棄兵刃,可免一死。」眾軍亦隨之大呼:「降者免死!」賊眾正值走投無路之時,聞聲紛紛丟下兵刃,跪地請降。這一戰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盞茶時分,兵不血刃,三萬賊眾悉數歸降。

兗州城中的王致遠聞城外鼓角之聲,親登城頭觀戰,一見官軍旗號,便知是聖駕親至。他本想開城助戰,不料人馬尚未出動,戰事已然結束了。王致遠深為嘆服,命守軍打開城門,列隊出城迎接。

援軍卻不入城,大隊人馬繞過城池,迤邐南去。只有一小隊騎兵飛馳而來,為首那軍官朗聲道:「王將軍何在,速來接旨。」王致遠應聲而出,伏拜於地,說道:「臣在!」身後眾將士也一齊跪倒。那軍官道:「陛下聖諭:將軍領孤軍守危城,力抗賊眾彌月,功在社稷,誠可嘉慰。今賊寇未除,戰事尚緊,將軍不宜輕出。就地屯紮,加固城防,休整士卒,聽候調用。覲見之禮暫免,待天下承平之日,再與將軍置酒慶功。」王致遠不疑有它,叩謝聖恩,率眾回城。

天賜不願見王致遠自有其顧慮。他們兩個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見面后必然識破身份。如果換做孟文英宓日華等人,縱有所疑,也會隱忍不言。而以王致遠的爽直性子,勢必大叫大嚷,鬧得盡人皆知,豈不糟糕透頂。故此還是不見為妙。

賀震天倉皇南走,正落入官軍布下的天羅地網。天賜自幼在兗州長大,時常與眾友出城行獵,走遍了這一帶的山山嶺嶺。何處易於通行,何處有山川險阻,何處可以埋伏重兵,無不瞭然於胸。合該賀震天時運不濟,遇上這等對手,焉有幸理。南逃不出二十里便中了埋伏。

初時官軍並不全力攔截,只放出小隊游騎加以襲擾,放過大隊,截殺后軍。賀震天不敢戀戰,奪路逃命。賊眾士氣低落,更無戰心,逃散歸降者不計其數。越走人馬越少,官軍的攻勢也越猛烈。賊眾軍心渙散,大半逃去,十幾萬大軍所余者不過三四萬人。

賊眾苦戰竟日,疲憊不堪。天黑以後,賀震天傳令紮營休息,埋鍋造飯。米剛剛下鍋,就聽四面山頭上鼓炮之聲大作,官軍伏兵齊出,左右中前四路大軍一齊殺到,將賊眾圍在垓心。這場大戰,官軍以精銳之師擊疲憊之敵,鐵蹄到處,賊眾四散奔逃,土崩瓦解。

賀震天猶作困獸之鬥,拚死突圍,在心腹將校保護之下,殺開一條血路,衝上一座土山,固守待援。事到如今,賀震天仍不死心,寄希望於狂獅一軍會來相救,卻不知狂獅早已身首異處。賀震天剛剛站住腳,官軍便蜂擁而至,將小山團團圍住,水泄不通。此時賀震天身邊只剩下數千殘兵敗將,大多是跟隨多年的老兄弟,人數雖少卻不容輕視。官軍屢次攻山,均無功而返。天過三更,官軍也十分疲乏,偃旗息鼓,稍稍後退。布下層層包圍,燃起堆堆篝火,以防賊眾乘夜色逃脫,只待天明再大舉攻山。

山腳下官軍營寨連綿起伏,一望無際。山頂上是一枝孤軍,就象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小舟,隨時都有傾覆之險。這情形與數日前賊眾圍攻兗州十分相似,雙方卻互換了角色。

中軍大帳燈火徹夜不熄,天賜召集眾將,共商破敵大計。自經這幾場大勝,官軍打出了士氣,眾將也有了信心。賀震天這枝孤軍不過是一條漏網之魚,手到擒來,根本不必放在心上。眾將紛紛請令,拍著胸脯擔保明日一定攻下土山,取下賀震天首級。

眾將昨日尚畏敵如虎,如今轉而這般輕視,變化之大,天賜暗自好笑。但此時只宜鼓勵,萬萬不可潑冷水。說道:「眾卿所言極是。三十萬賊眾尚且覆沒,賀震天新敗之師,兵不滿萬,取之易如反掌。朕所慮者並非攻不下一座小山,而是擔心賊眾憑險固守,若一味強攻,將士傷折太重。如能招降則招降之,不能招降再取之不遲。」

趙弘弼道:「陛下,賀震天是龍老賊死黨,斷不可能輕易歸降。即便迫於形勢,歸順朝廷,也難保將來不生異心。莫不如乘他新敗勢孤,一戰擒之,永除後患。」董良佐道:「陛下如不想強攻,也可改為圍困。今日一戰,賊眾輜重盡失,軍中乏糧,不出三日,必然大亂。那時再揮軍進剿,兵不血刃即可平之。」

天賜道:「朕要迫他投降,另有用意。卧龍山莊作亂之初,聚河南群寇,共三幫五門十八寨。賀震天的大河幫是其中勢力最大的一股,舉足輕重,若能降之,必收奇效。此人在大河兩岸經營多年,頗具微名。而且三教九流都有其親信子弟,根深蒂固。朕欲平河南,此人可為一大臂助。況且他投靠龍在天不過是懾於卧龍山莊威勢,為功利之心所誘而已。朕亦以爵祿誘之,以恩德感之,以軍威脅之。他於窮途末路之時,必能倒戈歸附,不生異**。

眾將明白聖上深意,無不稱頌聖明。江濤出班奏道:「臣早年曾與大河幫有過交往,頗多舊識。願領陛下旨意,往見賀震天,勸他來降。」

天賜道:「有將軍前往,大事可成。告訴賀震天,他若明達時勢,歸降朝廷,仍不失封侯之位。朕金口玉言,絕無反悔。他若妄圖負隅頑抗,天兵到處,玉石俱焚。他即便不惜一死,也該為部下近萬名兄弟想一想。朕有一物送於將軍,若賀震天不肯就範,便將此物出示,讓他絕了希望。」

賊眾困守土山,忍飢挨餓,好不容易等到天明。本以為官軍會大舉攻山,勝敗生死,得個結果,也省得牽腸掛肚。不料官軍毫無動靜。直到日上三竿,山腳下來了一位中年漢子,身著便裝,不帶兵刃,背上背著個一尺見方的木匣,大步流星沿山道上來。

守山的賊眾弓上弦刀出鞘。一個小頭目叫道:「來者何人?快快站住,再往前莫怪弓箭無眼。」那中年漢子停住腳步,向山上一抱拳,笑道:「馬五哥,別來無恙乎?還認得小弟江濤嗎?」那頭目正是分水獸馬五,聞言凝神觀看,目光一亮,喜道:「原來是江老弟,恕愚兄眼拙,快請上山。」回顧左右眾軍卒仍張弓搭箭,蓄勢待發,馬五劈面就是兩記耳光,喝道:「混蛋,眼睛瞎了嗎?江老弟駕到,還不快給我列隊迎接。」

賊眾推開攔路的木柵,放江濤上山。兩個老朋友久別重逢,互道寒暄,異常親熱。馬五道:「老弟當年不辭而別,大家都罵你不夠朋友,只有我馬五相信你是個義薄雲天的好漢子。疾風知勁草,烈火見真金。弟兄們遭逢危難之時,老弟不惜一死,前來相助,足見我馬五沒有看錯人。」

江濤道:「誠如所言,小弟此來正是為解救弟兄們的一場大難。請五哥帶我去見連舵主,賀幫主。」馬五道:「什麼舵主幫主,這些舊稱早就不用了,應該叫連將軍賀侯爺。咱們現在是打江山爭天下的英雄豪傑,已非當年闖蕩江湖的草莽匹夫。怎麼樣,老弟這幾年在哪裡得意?」

江濤淡然一笑,說道:「得意談不上。小弟幾年前便棄邪歸正,投奔蕭大帥軍中為卒。今隨大軍南下平亂,奉聖上旨意,前來勸說賀幫主歸降。」

馬五大驚,一把推開江濤,問道:「江老弟,你說的可是真的?」江濤道:「小弟此行身系聖命,豈敢妄言。」馬五臉色立刻變了,手按刀柄,怒道:「好你江濤,賣主求榮,無恥之極。算我馬五眼瞎看錯了人。看在咱們多年交情份上,我不殺你。快快滾下山去,告訴狗皇帝,咱們大河幫都是輕生重義的硬漢子,沒有你這種軟骨頭,斷無投降之理。」

江濤大笑道:「好個輕生重義的硬漢子,拿眾兄弟的鮮血保全一己虛名,這算什麼義?我江濤不是軟骨頭,怕死也不會冒險上山。我一人生死事小,絕了近萬弟兄的活路,你馬五就是千古罪人,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無數屈死的弟兄。」

馬五為之一怔,說道:「依你說又當如何?」江濤道:「我奉聖命而來,不討到迴音絕不能回去。希望馬五哥能帶我去見賀幫主,是戰是降,是生是死,讓幫主自己權衡。」馬五道:「幫主不似我馬五這般好說話,你可要想清楚,別自尋死路。」江濤笑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幫主不是心胸狹窄之輩,豈能容不下一介信使。五哥的關照小弟心領了,但去通報無妨。」

馬五命手下看住江濤,不許他胡亂走動,自去中軍求見賀震天。等不多久,一個趾高氣揚的小頭目持令箭而來,叫道:「侯爺傳江濤入見。」賊眾簇擁著江濤直奔中軍大帳。只見帳前刀斧手兩廂排開,一色的赤膊大漢,懷抱鬼頭刀,寒光閃閃,殺氣騰騰。帳中賀震天正襟危坐,面沉似水,兩側將校手按刀柄,怒目而視。江濤胸有成竹,也不畏懼,大步入帳,向賀震天一抱拳,草草行了一禮。

賀震天冷笑道:「來者可是叛幫逆徒江濤嗎?見到本爵為何不跪?」江濤傲然一笑,說道:「江某乃堂堂朝廷信使,身系聖命,焉能跪你這草莽流寇。」賀震天怒極反笑,說道:「江濤,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辱罵本爵,不怕掉腦袋嗎?」江濤道:「江某受聖上洪恩,願以性命相報,此行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殺我一人易,絕天下人之口難。你為一己私慾,置全幫兄弟於刀兵,陷億萬生靈於塗炭,普天下豪傑之士哪一個不罵你一句亂國賊子,害民獨夫。江某稱你草莽流寇,已經口下留德了。」

賀震天冷笑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自古皆然。天下盡多趨炎附勢之徒,我賀震天今天是草莽流寇,來日就是開國勛臣,是非功過,自有定論,不須你這無名小卒說三道四。」

江濤大笑道:「這小山四周,十幾萬大軍早就布下天羅地網,縱然肋生雙翅也難逃生。可笑你死到臨頭,尚在做雄霸天下的美夢。」賀震天陰」江濤道:「聖上也沒甚好處,只是以恩德待臣子,以仁義治天下而已。江某出身江湖匪類,聖上不**舊惡,相待以誠,委以重任,得此明主,縱死何憾!江某來時聖上曾有言:幫主若能明達時勢,倒戈歸降,仍不失封侯之位。似江某這般無名小卒尚且官居副將,幫主才德勝江某萬倍,官職當遠在江某之上。」

賀震天道:「你的來意我已知曉,不必再言。我賀震天乃堂堂七尺男兒,非見利忘義的無恥小人。既已追隨龍老共謀大業,終此生不會改節另事。」江濤道:「聖上還曾有言:幫主若妄圖負隅頑抗,天兵到時,區區一座小山,立成齏粉。想那龍在天不過一亂世梟雄,上無才德以承天命,下無恩義以結部屬。今聖上御駕親征,大軍所向,勢如破竹,龍老賊敗亡只在旬日之間。幫主一代英才,以大好身軀殉一冢中枯骨,實為不智之舉。況且幫主若死,近萬弟兄勢難獨生,幫主又於心何忍。」

賀震天臉色異常冷峻,回顧左右,說道:「江濤之言並非全無道理。目下我軍勢單力孤,勝望甚微。本爵甘願殺身全義,但不能因我一人害了無數弟兄。諸位有欲離去者,本爵概不阻攔,下山投降官軍,保全性命。想那昏君自許以仁義治天下,必不會相害。」

此時勢成騎虎,眾將縱有一萬個不情願也只能硬著頭皮充好漢,齊聲道:「我等願與侯爺共生死,決不投降。」賀震天大喜,向江濤道:「你可聽清楚了?大河幫中都是輕生重義的熱血男兒,死則死矣,決不會屈膝投降。回去告訴昏君,賀某人等他前來攻山,項上這顆人頭隨時可以來取,只要他有此本領。**你曾為本幫出過力,你雖無義賀某卻不能無情,饒你不死,快快滾下山去吧!」

江濤道:「幫主既然一意孤行,不聽良言,江某也無話可說。臨別之時,江某有一物相贈,幫主看過之後,也許會改變主意。」解下背上包裹,取出木匣,托在掌上。

左右將木匣呈上,賀震天便欲開啟一觀。一旁的連四海臉色忽變,驚道:「侯爺且慢,當心其中有詐。」江濤對這連四海最無好感,冷笑道:「爾等已是釜中魚俎上肉,聖上神威蓋世,取爾等性命不過舉手之勞。真有殺爾等之意,何必令江某前來勸降,更不會施此下作手段。連舵主空有神拳之名,膽小如鼠,豈不可笑。待江某打開此盒,看看可有機關。」

賀震天豈能示弱,大笑道:「縱然內藏機關,賀某又有何懼。」眾將驚呼聲中,他已將木匣打開。一見匣內之物,驚得目瞪口呆,心涼半截,頹然坐倒。眾將萬分驚詫,一齊圍上去觀看。只見匣內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齜牙咧嘴,猙獰可怖,赫然是大家望眼欲穿的救星狂獅,不想早已身首異處。最後一線逃脫的希望也隨之破滅了。

連四海湊到賀震天而邊,低聲說道:「侯爺,依末將之見,此山終難久守。不如就藉此機會投降官軍,挨過這道難關,再徐圖脫身之計。」賀震天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心中卻想:「你這法子雖好,可是人家不會不有所防範。一旦下山投降,弟兄們勢必散去,你連四海也難保不會貪圖富貴,另生異心。我賀震天孤家寡人一個,便是籠中鳥網中魚,縱有三頭六臂也無力施展。」思前想後,患得患失,始終下不了決心。

逃生之望已決,眾將大為泄氣,再無鬥志,交頭接耳竊竊私議,帳中響起一片嗡嗡聲。賀震天掃視眾將,只見一個個垂頭喪氣,一張張面孔慘白如紙。賀震天自知大勢已去,心中頓生英雄末路之感,喟然長嘆。叫過江濤,說道:「江兄弟,你且退下。事關重大,待我與眾兄弟商議之後再做答覆。」

賀震天這一改口稱江兄弟,江濤便知事情有了眉目,心想:「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若非這顆人頭,只怕你賀震天還不肯服輸。」當下親兵領江濤出帳休息,酒肉款待。那酒淡而無味,不知兌了多少水。那肉是白水煮成,缺油少鹽,入口即知是馬肉。賊眾乏糧,已經開始屠殺馬匹充饑。

枯守到下午,賀震天再次傳見。這一回氣氛大不相同,刀斧手全部撤去,眾將也笑臉相迎。賀震天握住江濤的手,說道:「若非江兄弟冒死前來,賀某幾乎自誤。我一人生死無足輕重,送了近萬弟兄的性命,這罪過可就大了。咱們已經商量妥當,這就上山歸降。絕境逢生,皆出江兄弟所賜,賀某感激不盡。」

江濤心想:「這是在灌迷湯,誰知你是真心還是假意。」口中說道:「幫主盛讚,實令江濤汗顏。江濤此行是奉聖上所差,不敢居功。幫主要謝應該謝聖上的寬厚仁德。」

賀震天道:「是,是!聖上英明,實千古未有之明君。我等為奸人所惑,自不量力,圖與朝廷大軍相抗,愚不可及,罪該萬死。今日兵敗,本當一死,幸蒙聖上不罪,賀某感激涕零。以此待罪之身,本不該再存奢望。只是眾兄弟的意思,賀某也違拗不得。有一個不情之請,望江兄弟代為轉達。」江濤暗自冷笑,說道:「有什麼條件幫主盡可直言,只要合情合理,不必上奏聖上,江濤就可以作主。」

江濤自稱可以代聖上作主,口氣之大,大河幫眾將無不肅然起敬。賀震天道:「我大河幫自初創至今二十餘年,無數兄弟拋頭顱灑熱血,方有今日這番局面,實不能就此散去。江兄弟當年也是幫中兄弟,應該能體諒大家的心情。希望回營之後向聖上美言一二,若能保全我大河幫,不使眾兄弟流離失所,賀某縱死也無怨言。」

江濤道:「這一點賀幫主盡可寬心,聖上並不想解散大河幫。幫主威名,享譽大河兩岸,聖上欲定中原,借重幫主之處尚多。解散大河幫也是朝廷的一大損失,聖上英明,斷不會出此下策。歸附之後,幫主依舊是幫主,眾兄弟依然是幫主的部屬。江濤也可以重新入幫,聽候幫主差遣。」

賀震天大喜,說道:「聖上寬仁大度,賀某謹代全幫兄弟叩謝聖恩。只是軍中尚有許多龍老賊心腹,若不除去,大計難行。江兄弟暫請回營,約以三日之期,三日之內,賀某一定率眾下山,向聖上請罪。」江濤道:「江濤在山下恭候幫主大駕。聖上至誠相招,萬望幫主言出如山,勿生它**,不要令聖上失望。」賀震天道:「我意已決,江兄弟勿疑。」

當下賀震天偕眾將恭送江濤下山。眾將圍在江濤左右,你一句江兄弟,我一句江大哥,將這個昔日的幫中小卒當成了今日的大救星,來日的大靠山。只有連四海面上訕訕的。江濤當年離幫而去,說來是因他而起,不想卻因禍得福,平步青雲,令他又是慚愧,又是妒忌。

江濤心中卻想:「你連四海他媽的走了狗屎運,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當年一**之德,種下善因,足夠你後半生受用的了。」自**能有今日的成就,也算是出於連四海所賜,舊日的梁子不必再****不忘。上前一揖到地,說道:「當年不辭而別,有負舵主相待之厚,小弟這裡賠禮了。望舵主莫記前嫌,今後你我同殿為臣,依舊是好兄弟。」連四海無言以對,無地自容。

送走江濤,賀震天堆滿笑容的面孔立刻就陰沉下來,也不與眾將大招呼,拂袖而去。眾將跟隨他日久,深解其心意。多年經營毀於一旦,王霸雄圖頓成泡影,從此寄人籬下,生死難期,禍福難卜,無論換成誰心情都不會好。

一連兩日,賀震天遲遲不動。眾將暗自焦急,均想:「幫主這是打的什麼主意?皇帝許你高官厚爵,幫主之位不失,眾兄弟不散,此時不降更待何時?眼見三日之期將至,咱們不依言下山,官軍勢必大舉攻山,那時如何抵擋?難道幫主仍不甘心認敗,放著活路不走偏要走死路,拿眾兄弟的性命當兒戲。」

賀震天終日悶在帳中借酒澆愁,即不召集眾將商議,更不著手安排下山事宜。這天晚上賀震天獨自飲下三五斤老酒,酩酊大醉,蒙頭睡去。夜半醒來,只覺口乾舌燥,頭痛欲裂,想起身尋杯茶水解渴。忽然,自帳幕後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呼吸聲,悠長深沉,是個練氣高手,絕非值夜的衛士。賀震天酒意頓消,不再下床,蓋上被子,佯裝睡去,發出輕微的鼾聲。

帳幕後那人潛伏了許久,悄悄揭起帳幕,透過縫隙向內窺伺,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寒光四射的雙目。賀震天在床上翻了個身,面向內背向外,隨即不動。蒙面人大喜,亮出一把鋒銳的短劍,身子貼地平飛,象一縷輕煙,穿入帳中,落於床前,短劍直刺賀震天後心。

賀震天猛然躍起,讓開來勢,厲聲喝道:「何方鼠輩?膽敢行刺。」變出突然,蒙面人驚得神魂出殼。短劍脫手打出,直奔賀震天面門。剎住前沖之勢,回身便走。這一進一退,身法變化之快委實不俗。

賀震天豈能任他逃去,大袖一卷,短劍落入手中,騰身躍起,凌空撲擊,抓向蒙面人的後頸。蒙面人也非弱者,倏然轉身,舉掌格擋。賀震天招式不變,右掌如電,抓住蒙面人的手腕,扣緊脈門。蒙面人半身酸麻,勁道便泄了。賀震天倒轉短劍,連點蒙面人胸前數處大穴。交手只一個照面,蒙面人便被制住,成了木雕泥塑。

賀震天雙足落地,一把扯下那人的蒙面巾,喝道:「你是何人?為何要行刺賀某?」只見那蒙面人是個相貌平庸的中年漢子,臉色慘白,毫無表情,雖然被擒,卻不露懼色,更不作答,口唇微微蠕動,雙眼翻白。待賀震天醒悟過來,蒙面人早已咬破齒下劇毒,毒發而死。賀震天大恨,抬腳踢翻屍體,再看手中短劍。只見藍光隱隱,寒氣森森,不但犀利無比,而且淬有劇毒。若非他口渴欲飲,及時醒來,只怕已被這蒙面人害死了。

帳外一陣騷動,連四海等幾名心腹將佐闖了進來,七嘴八舌詢問何事。賀震天一指地上的屍體,說道:「這廝夜半潛入帳中行刺本爵,事機敗露,自殺身亡。你們有誰識得這廝的來歷?」

眾將圍攏上去看那屍體,均不認識。只有一人驚道:「他,他是末將轄下的一名小校,名叫王老七,武功平平,膽小如鼠,大家都叫他龜兄鼠膽。卻不知受何人指使,竟敢行刺侯爺。」話一出口,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若論指使之人,不正是他自己嫌疑最大嗎。

賀震天道:「這廝武功高強,膽大包天,一定大有來頭,決不是什麼龜兄鼠膽王老七。四海看看這廝臉上是否動了手腳。」連四海依言向蒙面人臉上抓去。果然不出賀震天所料,一張人皮面具應手而落,露出一付迥然不同的面孔。雖然中毒之後皮色青灰,相貌仍可辨認,眾將無論識與不識,皆驚呼出聲。

賀震天緊盯著屍體,悵然若失,久久不語。連四海問道:「侯爺,這廝是什麼人?」賀震天恨恨道:「這廝是卧龍山莊八大金剛之一,名叫毒狼。龍老狗欺人太甚。我賀震天為他賣命打江山,如今雖身陷絕地,仍不願棄之而去。應該說我賀震天已經仁至義盡。他卻如此待我,在我軍中安插眼線,嚴密監視,一有風吹草動便要害我性命,好不令人寒心。」

眾將皆憤憤不平。連四海道:「龍老狗不仁,就別怪咱們不義。侯爺何不早做決斷,另擇明主,下山投奔官軍。強似跟隨龍老狗,縱不死於官軍之手,日後也難保不被他所害。」賀震天心想:「眾將皆有歸降之意,我又何必枉做惡人。乘此時機倒戈下山,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自覺找到了台階,不再瞻前顧後,說道:「大家都看到了,不是我賀震天不講道義,而是他姓龍的不夠朋友。為了眾兄弟的身家性命,明日咱們便下山請降。變節之辱,不義之名,我賀震天一肩擔之。」

眾將大喜,暗叫「我佛保佑」,這條老命算是保住了。消息傳開,死氣沉沉的軍營立刻活躍起來,眾軍卒奔走相告,額手稱慶。自朝廷大舉南征,鋒芒所向,賊眾披靡,龍在田授首,官軍聲威大振,賊眾聞風喪膽。賀震天這枝殘兵困守孤山,食不果腹,士卒早生怨心,誰不想快快歸降,免去一死。何況歸順朝廷之後,大家就是官軍了,從此脫去賊皮,挺起腰桿做人,又有哪個不願意。

翌日一早,賀震天命部眾盡打白旗,整隊下山。江濤率領一小隊官軍在山下等候多時了。見到賀震天,江濤遠遠地便下馬相迎,說道:「末將奉旨恭迎幫主大駕。」賀震天與眾將也下馬還禮。賀震天道:「賀某自知身負重罪,百死莫贖。幸蒙聖上寬容,不**舊惡,眾將士皆感聖上洪恩,願赴駕前請罪,聽憑發落。」

兩人一番客套,各自上馬,並轡而行。江濤湊到賀震天耳邊,低聲說道:「稍時聖上將親自出營迎接幫主。如果見到什麼不可思議的怪事,幫主萬萬不可露出異色,更不可向他人提及此事,只管自己心裡明白就是,切記,切記!」賀震天微微頷首,心中困惑。

一行人來到中軍大營外,早有快馬入內報訊。鼓角聲中,官軍列隊出迎。只見一枝枝驍健的鐵騎躍馬而出,結陣於轅門兩側,整齊如一,鐵甲耀目生寒,旌旗遮天蔽日。正中馳出一隊重甲力士,持金瓜鉞斧開道。紅羅傘下,眾將佐簇擁之中,一人龍袍金冠,徐行而至。

賀震天慌忙滾鞍下馬,伏拜於地,不敢仰視。天賜下馬親手相攙,說道:「將軍請起。朕久聞將軍威名,享譽大河兩岸,令人仰慕。只恨緣淺福薄,勢如冰炭,未能引為臂助,共扶社稷。今蒙將軍不棄,率眾來歸,朕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

賀震天叩首道:「罪臣聽信奸人蠱惑,不明大義,興兵附逆,冒瀆天威,罪在不赦,何敢領陛下盛讚。今日棄暗投明,皆因眾將士感**陛下仁德,恥與反賊為伍,罪臣實不敢居此大功。罪臣自知所行所為大逆不道,天人共憤。請陛下賜臣一死,以血滌罪,臣絕無怨言。」

天賜道:「將軍言重了。知過能改,見善乃遷,唯君子能為。往事已矣,來日可追,以血滌罪何如以功贖罪。將軍此時若死,將置數萬將士於何地,天下人又將如何看朕。舊事不必再提,自今日起將軍便是朝廷柱石,朕之愛將。社稷有難,你我共扶之,天下承平,你我共居之。」

賀震天感激涕零,叩首謝恩道:「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敢不以死相報。願憑驅策,絕無二心。」至此他方敢起身,看清天賜相貌,難免驚得目瞪口呆,狐疑滿腹。想起江濤方才的叮嚀,他心中似有所悟,更有許多不解。

君臣攜手入營,官軍夾道迎送,山呼萬歲,歡聲如雷。天賜指著路邊的一枝官軍,說道:「這便是戰功赫赫的前軍將士。當年鎮國公兵敗開封,餘眾逃歸,不足千人。經過蕭將軍一年苦心經營,重振昔日雄風,可稱所向無敵。擊敗龍在田前軍出力最大,傷折也最重,卻依然軍容威武,士氣昂揚。蕭將軍雖一介女流,實足令我輩男兒汗顏。」

只見這枝隊伍旗幟盡為火色,數千健兒各跨駿馬,身著紅袍,內披重甲,結成一座大陣,刀槍映日,劍戟如林,威武雄壯之譽,絕非欺人之談。賀震天由衷道:「此皆陛下神武,眾將士用命。朝廷有此銳旅,何患龍在天不滅。」

天賜道:「滅龍在天易,平天下難。中原之事,尚賴將軍鼎力。朕擬以將軍所部另組一營,此戰逃散被擒之舊部,如願從軍也一併撥與將軍麾下。員額視情況而定,體制一如左右前後四軍。朕一視同仁,絕無厚薄之分。」賀震天大喜過望,卻努力做出一付恭謹之態,假作推辭,不敢稍有喜色,以免被聖上誤解。

再向前行,路邊一色排開百餘尊大炮,黑漆漆的炮身長達丈余粗幾合抱,黑洞洞的炮口望之生寒臨之卻步。天賜道:「這些大炮是神機營從京里運來的,星夜兼程,仍沒能趕上這場大戰。聖人云: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天下之治亂,在於民心向背,不在甲堅兵利。大炮雖然犀利,終歸有傷天和,但願永遠派不上用場才好。」

賀震天唯唯諾諾,連聲稱是,心底生出一絲寒意。若非他當機立斷,下山歸降,只怕明天就要嘗到大炮的滋味了。近萬弟兄難以倖免,他賀震天縱然渾身是鐵也難擋雷霆之威,現在想來,仍有幾分后怕。

大帳之中高排酒宴,為賀震天接風,也為眾將士慶功,接風宴慶功宴合而為一。天賜與韋應麟董良佐趙弘弼等眾將是主,賀震天與幾名心腹將佐是客,酒席宴上不必拘禮,賓主盡歡。眾將深解聖上之意,招呼賀震天十分熱情,連番敬酒,互道仰慕,全無隔閡。太行雙傑與賀震天同是出身黑道,早年便有過交往。如今在軍中重逢,真有恍如隔世之感。連四海等人有幸與皇帝陛下共席,與諸多極品大員稱兄道弟,難免受寵若驚,誠惶誠恐。

不出數日,天賜果依前言將所擒大河幫舊部盡數撥與賀震天,糧餉衣甲器械之需儘力滿足,一應無缺。賀震天重整人馬,得三四萬眾,稍復舊日風光。他即感於聖上相待之厚,又懾於官軍聲威之壯,從此盡心效力,不生異**。

在兗州休兵半月,官軍興師南下。此時有王致遠賀震天所部加入,氣勢更盛。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所到之處,兵不血刃,賊眾望風歸降。其中不乏大河幫舊部,天賜皆編於賀震天麾下。旬日之間,大河之北一鼓蕩平,失地盡復。

這一日大軍渡河屯駐於蕭縣。賊眾早已遠遁,無甚緊急軍情。天賜傳令各路大軍就地紮營,聽候調用。如何蕩平中原,剿滅龍在天,他尚未打定主意。

返回后帳之時,夜色已深。只見小薔小薇姐妹正在帳守候,滿面焦灼之色。天賜笑道:「何人膽敢惹二位公主殿下不快?朕打他的屁股。」小薇卻沒心情說笑,四顧左右無人,低聲道:「有兩個怪人方才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來,口口聲聲要找李天賜。我們說不認識什麼李天賜,這是皇帝的寢帳,不得擅闖。他們卻死賴著不肯走,說不認識什麼皇帝,一定要見李大哥。我想大哥的真實身份是天大的秘密,他們卻是如何得知的?事關重大,泄露不得。我們沒有通知段護衛,用言語將他們穩住,專等大哥回來,商議對策。」

天賜道:「好傢夥!寢帳四周戒備森嚴,居然攔不住他們,可見必是來無蹤去無影的武林高手。也許是大哥舊日的朋友,或者是師父師娘來了,你們應付得很好。那兩人相貌如何?可是一位老人家和一位白髮童顏的中年女子?」小薇道:「是一個瘦長的黃臉漢子和一個滿臉鬍鬚的小個子。」

天賜心中一奇,他何時有過這樣兩個古怪朋友。進到帳中,只見那黃臉漢子正大模大樣坐在龍床上把玩風雷神劍,小個子在一旁低聲笑語。天賜先是一怔,即而是一樂。拉過小薔小薇,笑道:「枉費我一番苦心傳授你們易容術,一點小小的鬼門道也看不破。這兩位全是假貨,這位的鬍鬚是粘上去的,一扯就掉,下面必然是一張紅艷艷的櫻桃小口。這位的黃臉是染成的,掩得住如花嬌顏卻掩不住蝤蠐玉頸。破綻百出,見笑大方。」

那兩位不速之客同聲嗔道:「油嘴滑舌,討厭!」那黃臉漢子道:「這兩位小妹妹是你的朋友嗎?怎麼也不給咱們引薦。」天賜向小薔小薇道;「聽見了沒有?人家可是一眼就把你們看穿了,佩服不佩服?這二位大哥時常向你們提起。這位是大嫂陳蘭若,這位是另一個大嫂東方映雪。」又向映雪道:「這兩個小丫頭叫華小薔華小薇,是華神醫的千金。」

小薔小薇不等蘭若映雪開腔便上前見禮。小薔道:「恕小妹眼拙,沒能認出兩位姐姐,還當是大哥的身份泄露了,白白擔了許多心事。」小薇拉住蘭若的手,笑道:「蘭姐姐,小雪姐姐,快快洗去易容,讓我們看看廬山真面目。」二女神態純出自然,無拘無束。蘭若本有一肚子醋意,經她們姐姐妹妹這一叫,頓時煙消雲散。

天賜道:「請二位賢妹出去把風,別讓段護衛他們闖進來,不論何人求見一概回絕。」小薔小薇情知把風是假,有體己話要說是真。人家小夫妻見面免不了要親親熱熱,她們老著臉皮留下來豈不惹厭。小薇向天賜扮了個鬼臉,姐妹二人牽著手出帳去了。

小薔小薇一走,蘭若蠟黃的面孔立刻板了起來,說道:「咱們在汶上苦苦等了你半個月,不聞音訊,找人一打聽,才知大軍已經南下了。你心裡還有沒有咱們姐妹?說走就走,也不知打聲招呼。」

天賜道:「大敵當前,戰機稍縱即逝,耽擱不得。我本想知會你們一聲,可是託人傳訊怕泄露秘密,要親自跑一趟又實在沒奈何只得一走了之,拼著受二位賢妻責怪,總要把這一戰打勝才是。二位賢妻若不見諒,就請打我一頓出氣。」笑嘻嘻地將面孔送了上去。

映雪掩口笑道:「聽你說的合情合理,我們就饒過你這一遭。蘭姐姐嘴上說的凶,心裡卻捨不得。打在臉上,疼在心裡。」蘭若努力板住面孔,目光卻露出了笑意。天賜察言觀色,便知這場風波已經過去了,大放寬心。問道:「小慧為何沒有一起來?」

蘭若道:「難得你還記得小慧,她要照顧世平,不能跟來。你如今貴為天子,身居九重,想見一面比登天還難。若非喬裝改扮,只怕連大營都進不來。兩個女人抱著孩子找皇帝,成何體統。你不怕壞了聲名,咱們卻怕被人笑話。」天賜驚道:「你們把小慧一個人留在外面?大軍初至,四方未定,流寇出沒無常。小慧又帶著孩子,出了意外如何是好?」映雪笑道:「放心吧!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小慧的武功已經登堂入室,足以躋身江湖一流,誰敢找她的麻煩?她不找別人的麻煩就謝天謝地了。」

天賜嘆道:「轉眼已經四年多了,我這個做兄長的任妹妹飄零江湖,沒有盡到半點為兄之責,愧對父親臨終所託。小慧能有今天的成就,皆出二位賢妻所賜。」映雪道:「你沒有盡到為兄之責,更沒有盡到為夫之責。這四年中最苦的應該是蘭姐姐,你為什麼不說?」天賜道:「我本想說的,讓二位這一嚇就忘掉了。」

蘭若終於忍俊不禁,笑道:「咱們可沒嚇你,是你自己心裡有鬼,生怕咱們追問。華家那兩個小丫頭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新冊立的嬪妃?」

雖然蘭若臉上笑吟吟的,語氣也不甚嚴厲,天賜卻不敢怠慢,將當年如何結識小薔小薇,如何假扮師徒混進宮中的經過如實相告。最後道:「太后已經封她們為公主,名分攸關,萬萬錯不得的。」

蘭若道;「她們兩個小小年紀便離家出走,伴你遠去京師,伴你冒險入宮,置生死於度外,難道只是為了區區公主之位?我不相信。」天賜道:「當然不是為了公主之位。咱們是朋友,患難相扶,生死與共,義之所趨,不敢反顧。這正是她們的可敬之處。」蘭若笑道:「豈止可敬,還可愛呢!我的傻哥哥,看你事事聰明,怎麼偏偏看不透其中關節。她們喜歡上你了。這兩個小丫頭雖然女扮男裝,仍掩不住天香國色,我見猶憐,不信你不動心。」

天賜慌忙辯解道:「不會,不會,她們年紀還小呢,我只當是小妹妹,何嘗動過什麼歪心思。」蘭若笑道:「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已經不算小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還追隨著一個大男人,終日形影不離,絕不是出於什麼兄妹之情。這一年多她們照料你飲食起居,追隨你出生入死,這份感情天高地厚,看你將來如何處置?」

天賜聞言一驚,心裡說不清是喜是愁。平日里與小薔小薇嬉笑怒罵,親密無間。小薔小薇對他十分依戀,他只當是姑娘家天性使然,從不往兒女之情上想。可是當年天真未鑿的小丫頭如今已經長大成人,誠如蘭若所言,面對伊人的似水柔情他能夠無動於衷嗎?一時間他心亂如麻,心中的秘密又不好向蘭若表露,隨口敷衍道:「沒有這回事,你們不要胡亂猜測。」

這時就聽帳外有人叫道:「臭小子,口是心非,惺惺作態,令人作嘔。你敢欺騙好蘭兒,我老人家打你老大耳刮子。」帳幔挑起,孫老頭飄然而入,春風滿面,笑逐顏開。此老到得及時,解救了天賜的一場大尷尬。

夫妻三人一齊上前見禮。天賜笑道:「您老慈悲,改了口頭禪,徒兒免去了斷腿之劫,萬幸萬幸!」孫老頭笑道:「我老人家琢磨著打斷腿你這個皇帝就不好做了,還是改打耳刮子算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四肢平躺,雙目微合,長長噓了一口氣,叫道:「舒服,舒服!原來做皇帝果然是好的,單單這把椅子便與眾不同,我老人家怎麼沒這福氣。」

天賜笑道:「您老洪福齊天,不是皇帝卻是太上皇。徒兒事事都須聽您的吩咐,比做皇帝還自在。」孫老頭道:「你小子樣樣都好,就是這口是心非的毛病我老人家不喜歡。做皇帝要有主見,有魄力,豈能事事聽人吩咐,那不成了傀儡嗎?我老人家有自知之明,打打殺殺尚能應付自如,國家大事可就一竅不通了。你小子要是事事都聽我的吩咐,勢必鬧得天下大亂,萬里江山完蛋大吉。」

天賜笑道:「您老乃當世高人也,勝過徒兒萬倍。徒兒能做您老也一樣能做,區區皇帝不在話下。」孫老頭道:「你小子的馬屁功夫近來大有長進,我老人家雖然不相信,聽著卻也舒坦。從南陽一路過來,聽到不少傳言,將你小子吹得神乎其神,玄而又玄,什麼中興之主,千古明君,什麼寬厚仁德,神武蓋世,我老人家面子上大有光彩。還有一個什麼詔令,讓新復州縣士民人等各安生業,免除錢糧徭役三年,從賊者概不追究云云,我老人家也十分贊成。」

好不容易等孫老頭教訓完畢,天賜小心翼翼問道:「徒兒托您老人家的那件事不知可有眉目?」孫老頭道:「有我老人家親自出馬,還有什麼事辦不成。人已經帶來了,不是請來的而是抓來的。那姓陸的小子看過書信,又是搖頭,又是嘆氣,滿口之乎者也,什麼既知今日,何必當初,什麼此心已死,無復它求,聽著大約是要推辭。我老人家一氣之下便把這小子連同他的老婆孩子一起點了穴道,雇了一輛大車往裡一塞,馬不停蹄趕了回來。遇上不開眼的小賊攔路,我老人家一概廢之,決不客氣。」

天賜道:「讓您老多多費心,徒兒感激不盡。只是您老請人的法子未免太霸道,徒兒免不了要費一番唇舌了。」孫老頭道:「你小子口才好得很,我老人家大可放心。這一趟跑斷了老腿,應該好好歇他幾天。有酒沒有?這些日子老婆子看得太緊,嘴裡淡出鳥了。」

一輛大車將陸鴻儒一家三口載入中軍。天賜讓小薔小薇引其妻兒入后帳款待,他自己換上便裝,稟退侍從,與陸鴻儒相見。

陸鴻儒神色黯然,垂首無語。天賜一揖到地,笑道:「陸兄別來無恙。家師魯莽,失禮之處,小弟代為賠罪。」陸鴻儒道:「你我本是生死仇敵,勢難兩立。如今你為座上客,我為階下囚,何必再稱兄道弟。龍老不聽我言,殺身之禍早在意料之中,既已被擒,唯死而已。你若還記得昔日情分,請給我一個痛快吧!」

天賜道:「陸兄何出此言,小弟絕無加害之意。龍老賊敗亡在即,陸兄混跡其間,不能自拔,終必難逃一死。陸兄欲全君臣之義,小弟則欲全為友之道,故友身在險中,不能不儘力相救。只恐陸兄見拒,無奈出此下策,望陸兄見諒。」

陸鴻儒嘆道:「我與賢弟萍水相逢而成摯交,蒙賢弟厚愛,披肝瀝膽,推心置腹。我深知賢弟心意,只恨今生無緣,來生當有所報。人生百年,終有一死,但求得一明主,平生之願足矣,雖死何憾。」

天賜道:「兄言差矣!死有輕重之別,君子言死,必有所值,或捨生取義,或殺身成仁,轟轟烈烈,足以驚天地泣鬼神。今為龍在天而死,終難逃亂臣賊子之名,遺臭萬年,後世子孫亦將以兄為羞也。」

陸鴻儒道:「若龍老肯納我忠言,據關中之固以臨天下,修甲兵廣積貯以待天時,焉知來日不能成就一番偉業,焉知我陸鴻儒之死不是轟轟烈烈,驚天地泣鬼神。唉!只怪我時乖命蹙,蒼天不佑,夫復何言。」

天賜大笑道:「蒼天有眼,只佑善人,不會保佑他龍在天。即便龍老賊從陸兄之言佔據關中,又能有何作為?他一不通制亂,二不知恤民,三不敬賢士,四不愛士卒,縱然富有四海終必失之,區區關中之地何足為憑。依小弟之見,龍在天非明主也,陸兄何不棄之。」

陸鴻儒黯然無語,想是為天賜之言所動。良久方道:「龍老待我不薄,棄之不義。」天賜道:「可笑陸兄識人不明,有目如盲。龍老賊豺狼之性,寡情無義,今日不去,終為所害。他待兄不薄,不薄在何處?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是不薄嗎?只因幾句忠言便心懷芥蒂,大業初創,便棄功臣如蔽履,這是不薄嗎?陸兄該醒醒了,為這無恩無義之徒而死,枉負了一身所學,虛擲了大好頭顱,弟為兄惜之。」

陸鴻儒道;「我與龍老數年朝夕相處,豈能不知其心性為人。大丈夫以信義為先,即以一言相許,便當終生無二。背主另投,有始無終,非君子之為也。」

天賜道:「君子所守者,大節大義也。上則為國為民,務求惠及當世,澤被後人。下則潔身自好,不合於流俗,不惑於利慾。陸兄所守者,小節小義也。只為昔日一言,助紂為虐,害人害己。常言道:良禽擇木,良臣擇主。又道:見善乃遷,知惡則去。龍在天不過一亂國逆賊,棄之而就正途,方可稱君子所為,方可稱大節大義。」

陸鴻儒眉梢向上一挑,神情微動,卻又迅即轉為淡漠,說道:「想當年,我陸鴻儒初出茅廬,目空四海,壯志凌雲,自以為憑胸中所學,扶明主成霸業,取天下如在囊中。只因一**之差,所託非人,蹉跎半生,一事無成。到而今反落得個亂臣賊子之名,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地,芸芸眾生,知己者只余賢弟一人。我心早已成灰,無復當年豪情,縱有棄邪歸正之心,無奈所作所為實難見容於人。與其背負不義之名,庸碌一生,不如此時便死,全我一生節操。」

天賜心中暗喜。聽陸鴻儒言中之意,便知他已經心動,只因尚有疑慮,方借故推辭。他死守者忠臣不二主的古訓,開口節義,閉口操守,這也是讀書人可笑又可敬之處,駁倒他十分不易,不如索性做個圈套騙他入彀。天賜笑道:「不是小弟吹噓,當今聖上可謂英明神武,寬厚仁德。他能容得下賀震天,依為膀臂,不存猜疑之心,一樣也能容得下陸兄,善加任用。陸兄才幹勝賀震天多矣,何故自輕也?」

陸鴻儒道:「自古帝王多無恩義。天下紛亂之時,則敬四海賢士,收豪傑之心以為己用。天下即定之後,則屠戮功臣以樹君威固權位。今上何獨不然。賢弟與我一樣是寄人籬下,受人轄制。他今日能用你,焉知來日不會害你。」

天賜笑道:「陸兄之言固然不假,但有情有義的君王也不乏其人。假使小弟便是當今聖上,陸兄能信得過嗎?」陸鴻儒嘆道:「可惜賢弟不是當今聖上。」天賜笑道:「將相本無種,帝王出布衣。如何小弟便不能為帝為王?假使小弟一朝為帝,陸兄是否願出將入相,佐我建立功業。請試言之,權作笑談。」

陸鴻儒不加思索,說道:「我深知賢弟為人,輕生死重情義,一朝富貴,必不改英雄本色。假使賢弟有爭雄天下之心,我陸鴻儒願以此身相托,盡心竭力以報知己,生死不足為惜,榮辱亦不足為論。」

天賜撫掌大笑道;「妙哉!小弟沒有白費唇舌,陸兄終於答應了。大丈夫一諾千金,陸兄高義,小弟感激不盡。」陸鴻儒詫道:「賢弟何出此言,我何時答應了?幾句戲言,當不得真的。」天賜笑道:「在陸兄是戲言,在小弟卻是諾言。只因今上便是小弟,小弟便是貨真價實的當今聖上。」陸鴻儒慍道:「我以賢弟為知己,剖心示誠,賢弟何故出言相戲?」天賜正色道:「陸兄以誠相待,小弟豈敢相戲。小弟確確實實是當今聖上。」

陸鴻儒驚得跳了起來,天賜之言他不敢相信卻有不能不信。問道:「賢弟乃至誠君子,當不欺我。你難道不是李天賜李公子嗎?何時又成了皇帝?」天賜道;「小弟是當年的李天賜,也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如何成了皇帝,日後自知,只要陸兄相信就好。陸兄最重信義,適才一言之諾,量必不會反悔。」

陸鴻儒啞然,思慮良久,忽然跪倒,說道:「陸鴻儒有眼無珠,言語之中多有冒犯,望陛下見諒。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臣蒙陛下知遇之恩,願效死力以報。」天賜大喜,扶陸鴻儒重新落座,說道;「你我乃患難之交,私下裡不妨兄弟相稱,不必拘於俗禮。」

陸鴻儒仍有些拘謹,臉上的陰霾卻已盡數消散,說道:「世事變幻,白雲蒼狗。與賢弟瓜州一別,至今不過三載,而人事盡非,賢弟貴為帝王,愚兄卻淪落至斯。在南陽時常聽到京里的一些傳聞,言天子之英明,朝政之振興,每每驚嘆不已。如今方知賢弟便是當今天子,以賢弟的襟懷才幹,成一中興之主綽綽有餘,不足為怪。愚兄不自量力,妄圖逆天而行,致有今日之羞,始信賢弟之言不虛,悔之無及。」

天賜笑道:「亡羊補牢,猶未晚也。這幾日小弟舉棋不定,只等陸兄駕臨,聆取高論。自大軍南下,河北盡平,但大河之南仍為賊寇盤踞,各擁重兵,難以卒定。小弟所領人馬不過二十萬,算上河北關中之軍亦不足四十萬,一要圍攻龍在天,二要防備江南湖廣之敵,捉襟見肘。當此成敗攸關之際,如何舉措,望陸兄教我。」

陸鴻儒微笑道:「先致力於中原,中原即定,再并力南向,則天下可定也。賢弟成竹在胸,何必問我。」天賜道:「龍在天亦一時之雄也,雖經大敗,實力猶在,依洛陽開封之險固守,不可等閑視之。陸兄可有破敵之策?」陸鴻儒笑容頓斂,說道:「背棄舊主已屬不忠,設計相圖更為不義。一之為甚,豈可再乎?賢弟勝我多矣,必有良策,何必一定要令我為難。」

天賜暗中搖頭,這陸鴻儒食古不化,不知變通,脫不開讀書人的獃氣。說他痴也罷,愚也罷,卻是一片赤誠,戀故主,重情義,難能可貴。作為朋友唯有敬之重之,不可相強。要讓他出謀劃策,必須略用些技巧。天賜又問道:「小弟若督大軍沿大河西進以取開封,另遣關中河北兩軍夾攻洛陽。待兩城攻下,再合力圍剿南陽殘寇。假使陸兄為龍在天謀划,將如何應付?」

陸鴻儒略作沉吟,說道:「此乃縱虎歸山之策,不可取也。假如我是龍在天,便棄洛陽開封而不守,全軍退據南陽。南陽城堅糧足,若有十萬大軍,足可固守一年有餘。賢弟頓兵于堅城之下,更有江南湖廣之敵虎視於側,日久無功,勢必退兵。則洛陽開封得而復失,賢弟將前功盡棄。」

天賜道:「小弟還有一策。兗州一戰,龍在田授首。賊眾精銳盡喪,所余者不過十數萬人,散布各地,已成驚弓之鳥。小弟若不攻開封洛陽,先遣一軍出武關,輕騎急進,直取南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必能一鼓而下之。賊眾根本一失,軍心必亂。那時小弟再攻取洛陽開封,陸兄又如何應付?」陸鴻儒笑道:「退路已絕,我也只能束手就擒了。」兩人相對大笑。

天賜道:「若非陸兄指點,小弟幾誤大事。龍在天新敗勢弱,不可與他喘息之機。明日便依計而行,小弟親統大軍,剿滅此賊,戡定中原。陸兄以為然否?」陸鴻儒笑道;「賢弟又在考較我。自經兗州一戰,中原大勢已定,只一二勇將便足以勝任,賢弟不可輕出也。」天賜道:「願聞其詳。」陸鴻儒道:「徐泗之地扼守衛河,為山東門戶,得失之重更在洛陽開封之上。賢弟若去,司馬長風必乘隙來犯,一旦有失,山東危矣,京師危矣!司馬長風非龍在天可比,部眾訓練有素,號令嚴明,麾下猛將如雲,能人輩出,如鍾雲翱諸葛楨曹國梁之流皆一時之選。賢弟曾在武林盟滯留非止一日,不須我多言。朝中諸將無人是司馬長風對手,只有賢弟方能敵之。」

天賜道:「英雄所見略同,陸兄所慮者亦小弟所慮也。可惜陸兄新至,難令眾將信服。否則以陸兄鎮守此處,安如泰山。小弟即可放膽西向,無後顧之憂矣。」陸鴻儒微笑不語,心中十分受用。

翌日天賜依然按兵不動,傳燕山雙雄至后帳,交給他們兩封密函,吩咐道;「這兩道聖旨一是給嚴將軍的,一是給韋郡王的。事關軍機,非同小可,交給旁人朕不放心,煩請二位辛苦一趟。先見嚴夢熊,而後前往潼關,限三日之內趕到,囑咐他們依計而行,不得有誤。」燕山雙雄將密函鄭重收妥,奉旨退出。

天賜又傳太行雙傑入見,吩咐道:「請二位分頭前往王致遠賀震天軍中,傳朕旨意,要他們即刻起兵西進,進逼開封,大造聲勢。卻不可攻得太急,每日只許行軍三十里。遇上賊眾抵抗,不妨稍稍退卻,越遲抵達開封越好,切記,切記!」太行雙傑莫名其妙,依言前去傳旨。

忙碌了整整一日,天黑之後,天賜返回后帳,支走小薔小薇,與蘭若映雪相見。自從汶上重逢,小夫妻始終未得閑暇一述別情。天賜忙于軍務,東奔西走,昨夜又被孫老頭所擾,直至今日方如願以償。蘭若映雪洗去易容,恢復如花嬌靨。燈下小酌,笑談如煙往事,芙蓉帳暖,盡償數載相思。閨房之樂,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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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風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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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青雲衣兮白霓裳 舉長矢兮射天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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