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為舉辦這場盛會,永寧城內,靖天王爺廟前的青石大廣場上,在十日前已開始讓工人架設高台,用一根根粗圓且具韌性的黃竹搭出約莫七層樓高的錐形竹台,等到盛會當天,江北商會幾位有頭有臉的人物會共同將那面大花旗從上一屆得主手中迎到會場來,然後放上竹台最高處,等待有緣人得之。
這一天,雪未落,但只要一張口,白團團的氣便冒出來。這也難怪,都已立冬又過了小雪日,永寧一帶的湖水都結出淡淡冰霜,相信不久后,大雪就該降了。
游岩秀立在自家搶旗隊的最前頭。
今日永寧幾是萬人空巷,所有人全往王爺廟前聚集。
尋常時候覺得無比寬敞的青石大廣場此時真覺小了,還得出動衙役們維持住場面,將看熱鬧的百姓們隔出一小段距離,免得等會兒「開戰」要傷及無辜。
此時,斂著精光的杏仁核眼冷冷掃過全場,暗自沉吟。
大紅花旗已插上竹台頂端,燦亮金紅,隨風鼓動。
幾名負責搭台的工匠在做最後一次的檢探,朝著基座的竹子敲敲拍拍,察看竹與竹間的交合處和綁繩。
靖天王爺廟前的平台上,紅彩垂掛,擺著七、八張梨木環背椅,坐在上頭的除了永寧的父母官外,其餘的皆是江北商會裡的大老,已八十高壽的游家老太爺正是其中之一。
一切一如往常。
喧鬧。吵雜。躍躍欲試的興奮感。
男女老幼將會場團團圍住。帶冷的空氣有著廟前大爐里燃出的檀香。
「……千萬小心,敵暗我明,對方的底細至今尚未摸清,那人藏得極好。」
「之前行里那兩批拉往北邊的貨,情況有些不對,我讓人暗中跟上了,途中分別截到兩小批人馬,這些人該是同一夥的,卻裝作互不相識,我還想著法子要從他們口中多套些話,當夜,我那裡遭襲擊,幾處地方同時走水,逮到的那十多個人皆被放走。」
「若是單純的江湖劫奪,事情還好處理,就怕其中牽扯更廣,而『太川行』成了明顯目標,你完全處在明處,形勢不太妙啊……」
那日「淵霞院」書房內的密談在游岩秀腦中浮現。
二弟游石珍在外的人馬算是「太川行」的一著絕妙暗棋,他單獨潛回永寧,待不到半個時辰又走了,此時此刻,該也暗伏在某處。
這一次的「搶花旗」,二弟要他別親自上陣,但自從他接下「太川行」,幾次的「搶花旗」大會皆是由他帶隊往前沖,從未缺席。
怎麼說,他都是「太川行」的秀大爺。
當大爺就該有大爺的氣魄。
要他游岩秀躲在別人身後苟且偷安,九死都辦不到!
再有,他今年要能把金紅花旗又一次迎回「太川行」顯擺,老太爺肯定歡喜。
老太爺身子骨已大不如前,精神亦是時好時壞,老人家喜歡熱熱鬧鬧的,前陣子還大肆幫娃兒慶周歲,那場面搞得確實過火了,他也由著老太爺去玩,總希望老人家痛快便好。
他要能再搶回金紅花旗,老太爺又有名目作樂,他要是失利了,就得再等上四年,而老人如今都已八十多歲……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親自上陣,要奪回那面象徵「大發利市」的旗子,為了老太爺,為「太川行」,為……為了禾良……
他銳目一瞟,在人群中見到三、四名家丁為妻子開道,聽到搶旗隊的壯丁們紛紛嚷著少夫人來了,而負責維持場子的衙役該是認出遊家主母了,並未多阻攔,就由著禾良走近。
他定定看著她,兩眼一瞬也不瞬。在場聚集了這麼多的搶旗隊伍,人聲鼎沸,但此時此際,禾良與他絕對是眾人注目的所在,可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以往,他總在人前作威作福,拿著一張千年不化的雪臉嚇阻所有人,此時妻子來到面前,兩名貼身婢子離他三大步不敢靠近,妻子手裡牽著走路還不太穩的小肥娃,他看著她,左胸怦怦跳,喉頭有點緊。
「你來啦……」他吶聲道。
「嗯。」禾良微微笑,輕搖孩子的小手。「我帶曜兒來看『搶花旗』。」
「咱們在『興來客棧』二樓訂了位子,你該去那裡,等會兒場面會很亂,你待在客棧二樓觀看會安全許多。」他想招來家丁護送她出去,甫抬手,已被妻子輕而堅定地按下。
「爹和柳姨已上客棧二樓了,我等會兒也會去,不急。」
「那你……」肥軟小身子突然纏上他一條腿,四肢攀樹般勾住他。垂目,他對上兒子亮晶晶的烏眸,這小子照例「咯呵呵……」笑得口水直流,拿他的大腳板當馬騎。
「今早秀爺出門時,我沒和你說上話,我想今兒個不一般,總得說幾句吉祥話才好。」禾良沉靜的神態有些靦腆,抿抿唇道:「我祝秀爺旗開得勝。希望咱們『太川行』一馬當先,技壓群雄,能順順噹噹再次把花旗迎回。」
游岩秀雙頰微紅,目光深邃。
他表情幾近咬牙切齒,像要把人生吞活剝了,旁人見著都得倒退三大步,只有禾良知他底細,被「嚇」慣了。
「禾良,我如果搶回旗子,你……你就跟我和好,好不好?」
禾良一怔。「我們沒有不好啊。」
「有。你生我的氣,生好多天了。上次從『春粟米鋪』回來后,我……我掃翻那些花生麥芽糖,你就生氣了。」妻子仍與他有說有答,也盡責地照顧他,但感覺就是不太對。「有點理,又不會太理」、「理一點點,但沒有理很多」——他不要這樣。他要禾良用力理他!
「我沒……」她搖搖頭,咬了咬下唇,深吸口氣道:「是秀爺在生我的氣。」
「我才沒有——呃,我是說,剛開始是有啦,但後來就氣一點點,再後來就沒有了,我……」他急欲解釋,但起獅的鑼鼓已響,待八頭舞獅耍完第一陣后,「搶花旗」的重頭戲便要登場。
「秀爺,該做準備了呀!」
「先佔位的先贏,秀爺,等會兒鑼鼓一歇、衝天炮一炸,就得往前沖,要先相准下手的好位置啊!」
手下在催,沒能多談了,游岩秀一把撈起兒子,送進禾良懷裡。「你快走,上客棧二樓找岳父大人他們,這裡太危險。」
「噗——」剛落入娘親香軟懷裡,胖娃臨去秋波,回頭噴了親爹滿臉唾沫。
禾良訝呼了聲,而游大爺八成被噴習慣了,老神在在得很,他沒好氣地掀開眼皮,眯眼瞪住那小傢伙。「等老子過了眼下這關,再來治你!」
「等滴咂咂泥泥……」娃兒開心學說話。
禾良終是忍不住笑出來了,一手抱著孩兒,另一手抓著衣袖為他擦臉。
妻子綻開笑顏,游大爺心就舒坦,低聲又說:「禾良,等我搶到旗,我們就和好。」
禾良眨眨眸,似要言語,但他沒有等她應話,已迅速招來等在一旁的家丁們,把他們母子倆和那兩個丫環一起護送出去。
起獅后,圍觀的百姓似乎更多了,兩旁的客棧和茶館樓上亦坐滿人。
鑼鼓喧天,周遭吃喝聲不斷,鬧得不可開交。
游岩秀向來深信自個兒的直覺,此時的他狀況極佳,心情大好,禾良的那幾句祝福話,比接受得道聖僧三天三夜念經加持還有用,他一定能迎回金紅花旗。危機四伏,但無比刺激,今日是他游岩秀的絕妙好日。
當他眼神往旁一瞟,竟發現「廣豐號」的搶旗隊離得頗近,帶頭的亦是「廣豐號」的主爺,那斯文男人一身的白衣勁裝,刺目得很,但,白得很好,夠白才夠顯眼,一旦鎖定,絕不會打錯人,而拳腳本就無眼,這種混亂場面若打到對方,那也情有可原啊!
游岩秀眯眼冷笑,更確信今天真是他的好日。
這一屆的搶花旗隊共有一十八組人馬共襄盛舉。
一組九人,穿著自家隊服,炮聲一炸,一百六十二人同時往竹台沖,不計時間,誰先扛起插在最頂端的大花旗,誰便是贏家。
游岩秀手長腳長,身體極為輕靈,他和忠心護衛小范兩人是「太川行隊」的主要搶旗手,九人保持四人在下、三人守中間、兩人負責搶旗的隊形往上攀爬。
一開始還算順利,但攀至中段時,阻礙變多了。
各家搶旗隊除了努力護住自個兒的搶旗手,更要無所不用其極地阻撓其他隊伍搶進,不慎中招,從台上滑落下來的大有人在,正因如此,才增加了「搶花旗」的可看性,鼓動得圍觀百姓熱血沸騰,既叫好也叫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