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游岩秀踏進「上頤園」時,老太爺已在東座的石廳與客人談了好一會兒話。
他撩袍,徐步跨入廳內,後腳腳跟尚未收起,坐在臨窗環背椅上的女客已循聲望來。
女客年歲約莫五十齣頭,發有銀絲,但梳得相當整潔,綰著一個樸實簡單的髻,用一柄翡翠青玉替別著。她中等身長,臉容瘦削,額面、眼角和嘴角皆有細細紋痕,臉上雖有風霜之味,但眉目剛美,年輕時定也是個好看的女子。
四目相交,女客迎向游岩秀冷峻的眼神,不避反笑。
「爺爺,聽說有客自遠方來嗎?」他淡淡問,一派斯文。
坐在上座的老太爺心緒似是頗為起伏,面色虛紅,朝著游岩秀招招手。
「大岩,過來見見小翠……見見這位鍾老闆。」
老太爺遲疑了一下,像一時間還沒習慣該如何稱呼對方。游岩秀慢條斯理走近,鍾老闆並未依禮起身,仍沉靜端坐,笑笑看著他。
「『捻花堂』的鐘老闆,幸會。」他嗓音持平,仍是以不變應萬變。
「『太川行』的秀爺,久仰大名。」她拱拱手。
老太爺道:「大岩,小翠……鍾老闆她許久以前也住在咱們這兒,只是後來出了些事,鍾老闆便離開了……」
「老爺您——」鍾老闆略頓,忽爾一笑。「不,現在該尊稱您一聲『老太爺』嘍!老太爺也別喊我『鍾老闆』還是叫『小翠』吧,我鍾翠十二歲就被賣進游家當小丫環,一噹噹了十個年頭,您喊我一聲老闆,小翠還真有幾分承受不住。」
「鍾老闆既是被買進來當丫環,當時能夠離去,是因存夠錢、贖回了自己的身契嗎?」游岩秀問道,在她對面的椅上落坐。
「大岩,這件事——」
鍾翠轉頭面向他,聲量微放,壓過老太爺的聲音,笑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若要簡單說,那也行。我當時投河自盡,人一死,自然就離開游府了。」
游岩秀袖中的手緩緩握緊,再鬆開,他頸后微寒,雖仍未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卻清楚感受到隱在平靜表象下的緊繃感。
他不禁一笑,以往多是他讓別人感到緊繃、不自在,現下倒有點不一樣了。
他挑眉,唇仍勾著。「可鍾老闆不是還活得好好的,沒死,而且還特意回來驚嚇我家老太爺。」欺負他游岩秀,事情勉勉強強還尋得到轉圜餘地,然,欺負了他游大爺身旁的人,那就沒什麼好談,非戰不可!
鍾翠定定瞅著他,那瞬間表情似有變化。
游岩秀袖中大掌狀若無聊地摩挲膝頭,沉吟著,忽又道:「鍾老闆,我想起一事,您當年投河未死,按理該回到游家繼續待著,你這一走了之,遠走高飛,算是詐欺了主子,你說這事如何辦才好?」
石廳里好靜,坐在堂上的老太爺微喘著氣,來回看著兩個晚輩。
鍾翠抿唇不語,細眉沉了沉,等著出題的人給答案。
「嗯……原來鍾老闆沒想過這事嗎?」
此時,游岩秀俊臉迎向天光灑進的方向,又瞥向她,彷彿挺費思量的。
「契約未解,咱們可以請官府抓逃跑的婢子,這是一個方法。還有另一個法子,閣下可以親自贖回多年前那張賣身契,只是這價錢多少,咱兩家就得好好談,畢竟鍾老闆現下發達了,身價不一般。」非從她身上狠狠剝一層厚皮下來不可!
今日踏進游府大門,說實話,鍾翠壓根兒沒想過這問題。
她先是愣住,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那張年輕俊龐,忽而,怔然的面容一弛,她雙肩輕顫,泄出唇角的笑終有幾分真誠。
「外頭的人都在傳,傳說『太川行』的秀爺除信用好、辦事牢靠外,更是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而且唯利是圖是秀爺本性,錙銖必較是閣下的樂趣。」她點點頭。「看來確實不假。」
「好說。」游岩秀表情謙虛得很。
「那就請秀爺開個價,將贖解的契約備好,屆時再來談吧。」語畢,她站起,朝老太爺略福了福身,別有深意道:「見老太爺身子骨仍硬朗,那當真好,小翠希望您長命百歲。」微一笑。「告辭了。」
游岩秀跟著起身,張唇欲語,出現在門外的身影卻讓他眉峰一顫,止了話。
來的是禾良。
她親自端著新一批沏好的茶和三色茶果過來。
見石廳里的人全望向她,禾良腳下一頓,最後仍端著大托盤盈盈走進。
「德叔說,老太爺這兒來了貴客,只上過一輪茶,又交代別讓家裡的仆婢們靠近,所以我就備了些新茶和小點送來。」
在六隻眼睛直勾勾注目下,她舉止依舊穩穩的,幫所謂的貴客換上新茶,也替老太爺換了一杯,然後把最後一杯擱在丈夫扶手旁的方几上。
游岩秀眯起美目瞪人,下顎綳了綳,禾良好似沒察覺到,還朝他無辜地揚揚唇,但對於另一邊深長的注視她倒是立即感覺到了,秀容淡淡迎向那名女客,未語先笑,有禮地福身。鍾翠回她一抹笑,深邃打量。「這位是……」
老太爺嗓音略帶倦味,嘆氣般道:「小翠,這孩子是咱家孫媳婦,『春粟米鋪』顧大爹家的閨女。禾良,這位是『捻花堂』鍾老闆,你們多親近親近。」
鍾翠兩眼像似無法從禾良臉上挪開,看得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她想幹什麼?
媳婦兒是他的,想搶嗎?
游岩秀在一旁惱得兩眉都快打結,若非和禾良好不容易才和好,他大爺這會兒真要關門放狗。
「……米鋪家的女兒嗎?」鍾翠聲音很低,幾近喃語。
「是。」禾良溫馴應話。「我爹年輕時是米鋪夥計,後來攢了些錢,就在永寧大街頂了間小鋪子賣米。」
「你娘呢?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嗎?」
禾良微愣,不知她為何要這麼問,感覺站在身旁的游大爺又要冒火了,她平心靜氣一笑,搖搖頭,搶在丈夫惡言相向前出聲。
「我娘確實是從大戶人家裡頭出來的,不過她是當人家的貼身婢女,而不是什麼小姐啊!我娘嫁給我爹后,就跟著我爹守著那個小米鋪過活,我爹也就靠那個小小米鋪養大我。」
「所以就只是小小米鋪家的女兒?」
「是啊,我家的『春粟米鋪』真是小小的。」禾良笑嘆。說實話,她還寧願鋪子小小的,如此一來,爹就不用那麼累。
「那好,很好……」鍾翠邊笑邊頷首,眸彎著,不知為何,眼角的滄桑略濃。
「鍾老闆,您也別一直站著呀,坐下來再喝杯茶。」禾良雖覺怪異,仍寧淡自持地招呼著。「我家爺說,這茶葉是上好的『金不換』,是咱們行里剛進的好東西,溫潤醇香,暢肺護胃,我喝過幾回,很喜歡的,希望您也喜歡。」
鍾翠沒再落坐,卻是道:「小小米鋪家的閨女兒,現下卻已是『太川行』游家的當家主母,你算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很好,很好啊!這茶啊,那是非喝不可。」
她端起蓋杯,站著便飲了,也不怕燙舌,直把整杯茶全部飲盡。
放下茶杯,她朝堂上微微發怔的老太爺揚眉,聲嗓奇異,似笑似哭。
「老太爺……我連個小米鋪家的女兒都比不上嗎?嗯……呵呵,是啊,說得也是,人家家裡至少還是開米鋪的,而我,我有什麼?說到底,也就只是個賣了身、供主人家使喚的小丫頭。」略頓,她竟露齒笑深了。「不過啊老太爺,您會答應讓一個米鋪家的女兒嫁進『太川行』游家,那可真奇了。人年歲一大,想法果然會變啊……」她搖搖頭。「要是您那時允了我和少爺……那多好……多好……」
好什麼好?
夠了沒?還想怎麼鬧?
見老太爺臉色一慘,氣息不穩,游岩秀氣騰中胸,趨前便想一把將鍾翠拽出去。
禾良忽地挨近,柔荑輕扣他的袖,他瞪她,她也不怕,眸底湛著乞求之意。
游大爺再強、再威能,還是抵不過妻子水柔柔的凝注。莫可奈何,他極不情願地暗嗤了聲,勉強壓制滿腔怒火。
禾良對丈夫的忍耐投以感激一笑,甚至偷偷握緊他袖底的大掌,然後在游大爺想反扣她柔荑時,她趕緊松逃。
這一方,鍾翠面無表情,腳下一踅往門口去,禾良亦盈步而上。
「鍾老闆,我送您出去吧。」
因纖瘦而顯得微駝的背緩緩打直,鍾翠被她如此一喚,彷彿扯回心神了。
她在門邊回首,瞥了眼老太爺和寒著臉的游岩秀,最後眸光拉回禾良臉上。她笑,笑意不及雙眼,剛硬眉間浮現近似偏執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