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冬至剛過,再不久就該準備過年。
按以往,「太川行」此時肯定忙得人仰馬翻,趕著將幾件早已敲定的大宗生意辦妥,讓走海外通路的貨能趕得上船期。至於各地所屬的貨棧、碼頭倉庫,以及底下的四行二+八鋪,絕對也是忙到翻。
今年冬,「太川行」情況不一般,已非一個「忙」字能道盡。
下貨單的仍是大有人在,再加上之前上半年便已訂好契約的幾家大戶,倘若一切能順利進行,收貨、接單、按時出貨,那自然就太平了。
但,問題來了。這陣子「太川行」有不少貨源被硬生生截斷,有藥材、棉絲、茶葉、糧油糖鹽,甚至連「丈棱坡」的麥子也被半途堵走。
有貨是有貨,但全被以高出「太川行」五成以上的價格收購,據聞,有些貨甚至高出原有價錢的三倍、四倍,因某些人仍想堅持住對「太川行」的義氣,而收購的一方則堅信「世間萬物皆有價」,來來回回交涉,價錢自是往上攀漲,至於那些已同「太川行」簽約的,違約該負責的賠償,亦都有人頂下來。
「太川行」很忙,忙得焦頭爛額。
行里、各貨棧里的大小管事們忙著四處奔波找貨去,南北貨、東西物,忙得灰頭土臉,卻收不到往常的三成。
沒有貨,鋪頭生意做不下去倒也還好,最怕是各地貨棧無法照著貨單出貨,碼頭倉庫也無貨可出,「太川行」這塊金字招牌要蒙塵生灰。
這場割喉戰倘若敗了,江北這大商場上,「太川行」想再找個立足之地重新站起,怕是不太容易。
雪花如柳絮。
而今兒個的風又淡了些,於是天上落下的白點便輕舞起來,慢條斯理地飄蕩,有時都落地了,白白淡淡地鋪在石階和青石板地上,可是風若拂將過來,掀卷而上,又隨之起舞。
「少夫人,老太爺的葯德叔已經遣人送過去了,這碗葯是給秀爺的,剛煎好。」
「少夫人,瞧,栗香糕也蒸好了,一直冒煙哩,好香。」
「嗯。」禾良輕應了聲,對著貼身婢子溫和道:「把葯給我吧。」
「少夫人,還是讓金綉把葯端到『淵霞院」吧。」當然,僅是把葯端到,喂葯給「大魔」的活兒絕非她所能勝任啊!
禾良淡笑。「沒關係的,我送去就好,金綉和銀屏幫我看著曜兒便成,不過別讓他舔太多香糕。」小娃跟著娘來灶房玩耍,此時正窩在娘親懷裡,兩隻胖爪緊抓住娘親的手,因那隻香手正捻著一塊軟呼呼的栗香糕,孩子跟那塊糕有仇似的,吃相十分兇猛。
從主母懷裡接過胖娃,金綉不禁低問:「……少夫人,咱們『太川行』不會有事吧?我聽長順說,行里狀況吃緊,您瞧,現下老太爺病了,連秀爺也病倒了」「惡人」不都是長命百歲、身強體壯嗎?怎麼病到倒了?
銀屏也義憤填膺得很。「說來說去都是『捻花堂』攪惹出來的!以往相安無事,兩家子不都過得挺好的,他們到底吃錯啥葯,竟然跟『太川行」鬥起來了?是有啥深仇大恨啊?」
「……小翠那時是你爹屋裡的丫環。你爹心慈多才,卻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小翠十二歲被賣進游府,你爹大概見她年紀小、個兒也小,心生憐意,也就將她討了去,不讓她做灶房那些粗活……」
「他教她識字讀書,小翠這孩子天資頗美,學什麼都快,後來幾年,她還跟帳房先生學看帳,連算盤都打得漂亮,領著她逛一趟鋪頭,她能把貨品價錢記得清清楚楚……不!沒有,你別想歪啊,你爹對小翠並無男女之情。剛開始是憐她,之後主僕相處久了,他待小翠確實比其他婢子親和些,但就僅是如此,後來他得知小翠心意,也跟她談開了……
「呵呵……唉……之後,你娘出現,你爹對你娘一見傾心,小翠跑來跟我說,要我允了她與你爹,她說她識字、懂帳,能為她的少爺做任何事、學一切技能,只要我允了她,她便能成為你爹最好的妻子、最好的賢內助。唉……不是我點不點頭的問題,而是你爹根本無意於她。
「不過我當時也做錯了,實在欠缺考慮。在你爹的婚事確定后,我匆匆替小翠也訂了門親,對象是咱們在江南貨棧做事的一名小管事……是啊,我怕她糾纏你爹不放,打算讓她嫁遠一些,誰知,她確實乖乖搭上往江南的馬車,卻在半道鬧失蹤,後來送她去江南的夥計在河邊找著她的鞋,卻未尋到她的屍身.這麼多年過去,都……都有三十年了吧?對小翠的死,我心裡一直存有懷疑,現在知道她真沒死,活得好好的,還成了大老闆,那、那頗好……頗好啊……」
想起那晚老太爺所說的事,禾良心頭總悶悶沉沉的,一股輕郁揮之不去。
深仇大恨?應該沒有吧。
就是一個婢子痴戀她的少爺,終不可得,又無法放下,即便恨,她心裡的恨究竟該針對誰?她又能恨誰?
內心嘆息,面對兩丫環的疑慮她無法回答,僅是安撫地笑了笑。
她沉靜不語,取來盤子裝著兩大塊栗香糕,連同丫環遞來的葯汁一塊兒擺在托盤上,親自端往「淵霞院」。
她家的爺不讓別人伺候,就要她。
而她也喜歡伺侯游大爺,寵他、疼他,總教她心發軟。
如果小翠的少爺對她壓根兒沒有這樣的感情,小翠又是在執著些什麼?
唉……
「淵霞院」主屋小前廳內。
「珍爺說,事情正按計劃進行,等安排妥當了,他會儘快趕回。」
一名灰衣勁裝的精瘦青年沒打算落坐,僅喝盡俊美大爺為他斟滿的兩大杯濃茶,風塵僕僕的年輕臉龐有些面無表情,連語調也平平的。
游岩秀點點頭。「對方不動道上勢力,咱們也就不動,而單純商場上的你爭我奪,按著我與他說過的那樣去辦便可。你回去見到你珍爺,若無事了,催他早些回來。」老太爺狀況雖穩定了,卻一直沒有起色,所謂病來如山倒,萬一真有些什麼,他希望珍弟也在。
「是。」略頓。「秀爺還有其他事交代嗎?」
「你珍爺看上哪家姑娘?他身邊有人了,對吧?」俗話說,長兄如父啊,他總得關心關心。天外飛來一問,砸得青年原就表情貧乏的臉更呆了。
「不知道?」游岩秀狐疑地抿抿薄唇。「還是不願意說?」
「唔……」青年也很無辜,忽地,他神情一凝,眼神往側邊飄。
「怎麼了?」
「有人來了。」
此時不退更待何時?
不等爺指示,青年精瘦灰影已咻一聲翻出窗外,眨眼便隱去蹤跡。
這時侯,游岩秀終於捕捉到那熟悉的腳步聲,柳眉驀地飛挑。
他也閃得好快,卻是竄回內房裡。
身上本就只穿著中衣,他倒回榻上,躺平,蓋被,長發披散在枕面上,襯得他美唇白慘慘,虛紅的臉很頹靡,眼睛迷迷又蒙蒙。
唔……閃得太快,真有些氣喘了,而且也有點暈眩想吐啊……
他難受地皺起眉心,可憐兮兮地呻/吟。
禾良端著東西踏進內房時,瞧見的就是他這一副要死不活的慘樣。
只是啊,游大爺生病的模樣慘歸慘,卻慘得很惹人心悸,他生得如此英俊好看,如今添上幾分病態,虛弱得像一朵渴水的蓮,讓人胸口發緊。
「秀爺……」禾良將托盤擱在榻邊矮几上,她坐在他身旁,柔荑探向他額面。熱度降了許多,不像昨日那般高熱。她心頭稍定,輕輕喚他。「秀爺,起來喝葯了好嗎?若是覺得倦,喝完葯、吃兩塊糕再睡啊!」
聽到「吃兩塊糕」,游大爺眼皮倏地一掀。
真慘,這陣子確實夠他忙了,一忙又得風寒,昨日還發燒,搞得他現下鼻子不太靈光,竟然沒嗅到那盤栗香糕的氣味。
「禾良,你一直照顧我,若是被我感染風寒也發起燒來,那怎麼辦?」
儘管不需要妻子幫忙,他仍舊裝得虛虛弱弱的,在妻子的扶助下坐起。又或者,游大爺並投有假裝,而是下意識就這麼做,因為禾良來了。
禾良喂他喝葯,低柔道:「那就換秀爺照顧我,好嗎?」
不知為何,有股酸酸的感覺在左胸鑽著,游岩秀吸吸鼻子,用力頷首。「好!」
禾良露齒一笑,挺順利地喂完那碗黑嚕嚕的葯汁。她葯碗尚未放下,游大爺已很主動地探向那盤子香糕,抓一塊啃將起來,那塊栗香糕跟他也像結了很深的冤讎,他吃相亦十分兇猛。嗚……他悲情地又一次吸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