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鍾翠靜了片刻才問:「你聽過我以前那些事了?」
禾良點點頭。「我不懂,鍾老闆為何事隔三十年,直到如今才來與『太川行』為難?」屋中又是一靜,鍾翠淡斂眉目,嘴角似有若無揚著。
「少夫人可知,前天傍晚來陽縣的『丈棱坡」那兒出人命?」她竟不答反問。
鍾翠刻意避開問題,而丟出的話登時攫獲禾良所有的注意力。
「『丈棱坡』……」
「是啊。」喝了口茶,她慢條斯理又道:「死的是當地一名大地主,姓魯,魯大廣。這位魯爺之前似乎跟『太川行』鬧得不太愉快,後來你家秀爺收了『丈棱坡』各戶的麥子,卻獨獨不收他的,將他害慘了。是我出手幫了這位魯爺一把,之後又請他替我處理『丈棱坡』那邊的事務,把能收的麥子以高價收買。兩天前,他被人發現倒在覆雪的麥田裡,喉頸遭人用利刃劃了一刀,冒出的血把雪染紅一大片。」略頓。「這事,少夫人沒聽你家爺提及嗎?」
聞言,禾良臉色白了白,一向寧穩的眉眸終現波動。
【第八章】
「丈棱坡」魯大廣的命案雖發生在來陽縣內,與永寧這兒有些距離,兩地亦分屬不同縣衙治理,但在「捻花堂」刻意操弄,拿之前「太川行」與魯大廣之間的糾紛大做文章下,弄得游岩秀仍被小小牽扯進去。
雖無絲毫明確的證據,衙門對游家也不敢有多大動作,最後仍是派人前去「太川行」問事。只不過,這「問事」此舉徹底惹惱游大爺,他愈惱,表情愈寒,寒著臉,卻咧嘴笑露白牙,搞得硬著頭皮來辦差的衙役欲哭無淚。問案明明是縣太爺的事,他大老爺不想明著得罪游家,卻推底下當差的出來受罪。
又過兩天,「太川行」的二十八鋪有三分之一暫時歇業,碼頭倉庫亦顯冷情,以往有五班苦力輪番做事,日夜不休,如今偌大地方僅留著幾人看守,長長浮橋兩旁泊著好幾艘空蕩蕩的貨船。
……糧油雜貨行少了貨,哪裡能生存?
游岩秀今日早早便回府,從丫環那兒拎走孩子,直接抱進「淵霞院」寢房裡,窩在裡邊沒出來,他大爺沒喊人來服侍,沒誰敢進去招罪。
半個時辰過後,禾良結束府內家務走回「淵霞院」。
銀屏和金綉已知會她游大爺回來之事,她踏進房內,裡邊靜悄悄的,丈夫正卧在臨窗躺椅上,窗子半敞,腳邊有一盆火,孩子趴在他胸前熟睡著,小身子包裹在一件兔毛毯子里。她輕聲走近,以為丈夫也睡著,卻見他面向窗外的頭緩緩調轉過來,面龐沉靜,兩眼幽深。
「累嗎?」禾良斜坐在躺椅邊緣,伸手探著他的額,怕他又犯風寒。
游岩秀搖搖頭,方才其實快睡著,妻子一進房,他便睜眼了。
禾良淡淡笑,傾身抱過孩子,將睡得兩頰紅通通的小傢伙放進搖籃里。
替孩子蓋妥棉被,安置好之後,她抬起臉容,丈夫的目光正深深鎖住她。
她回到他身畔。「秀爺在想什麼?」
游岩秀拉著她的一隻手,下意識揉著她的指,他沒立即說話,沉吟了好一會兒卻問:「那禾良呢?你在想些什麼?」
她定定望著他,唇略動,似欲道出,卻仍然無語。
游岩秀撇撇桃唇,語氣似有些悶悶不樂,道:「你前些天回『春粟米鋪』在米鋪那裡碰上鍾翠了,還跟她談了一會兒話,這事怎麼不跟我說?」也不知他大爺從哪兒得知的。
禾良坦然答:「鍾老闆那天僅是坐下來喝了杯茶、說了幾句話就離開,秀爺近來事情已經夠多了,我也就沒跟你提,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少夫人,行里人皆知,你家的爺不好惹,性情嚴峻,有仇必報,魯大廣曾得罪他,如今又在我底下辦事,你說,你家那位爺會不會……」
「鍾老闆無憑無據,這人命關天的事,不能隨意指控。」
那天在米鋪後院的小廳里,禾良難得動怒,她儘管已力持平靜,把該駁斥的話全說了,悄悄在袖中交握的雙手卻仍氣得發顫。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在聽過老太爺的說明后,她一開始其實頗同情鍾翠,但,在那當下,聽到鍾翠無憑無據的詆毀之言,她真的恨她,既惱又恨啊!
此時,修長的男性大手輕輕扳起她的下巴,兩人相視片刻,游岩秀忽道:「她那時跟你提魯大廣的事了,是不?」
禾良略抿雙唇,深吸了口氣。「嗯。」
「她有意要你知曉,必有其目的。」指腹挲著她的臉膚,他雙腮鼓鼓的,郁色略濃。「禾良……她對你說我壞話了,是不是?她一定有意無意地暗示你,說『丈棱坡』那件事是我乾的!」被人用這種小人招數伺侯,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但對方竟把禾良牽扯進來,九死都不足謝罪!
聞言,禾良心口一緊,喉嚨被無形的東西堵得難受。
她不說話,等同默認了。
游岩秀接著問:「鍾翠幾天前就告訴你了,你不說,也不來問我,為什麼?」
雙手合握丈夫的一隻大掌,她緊緊抓著,想給他很多、很多力量,亦想從他身上得到很多、很多力量那般用力握緊。
眸中漸熱,鼻中發酸,禾良暗暗逼退想哭的感覺。
至於為何想哭?
她……她或許是在緊張吧,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他必定不愛聽,她若說,他必定要發脾氣,但不說不行。
「秀爺,我要說的事,你肯定不愛聽的,我知道你不要我提這些,但……但『廣豐號』那邊確實可以和他們談談。穆夫人待我向來親好,穆大哥他也願意幫忙,只要秀爺點頭——」
「所以,你真認為『丈棱坡』那件事是我讓人去乾的?」他驀地問,兩眼直勾勾,一瞬也不瞬,瞳,已彷彿收縮著,那模樣有幾分教人心驚。
「我沒這麼認為!」禾良緊聲道。「秀爺說過,我不愛你做的事,你不會做,既已承諾,我就信你……雖然你以前曾使手段對付過『廣豐號』,但這次不一樣,『丈棱坡』的事人命關天,秀爺再惱、再煩,也不會憤而殺人。」
「那可不一定!」
游大爺八成聽到禾良又想勸他「投誠」穆容華,一時間腦中大波動,屬於理智的那幾根腦筋斷得快要半條不剩。外人面前,他冷靜嚴峻,禾良面前,他一整個感情用事、一整個不可理喻!
俊頰鼓得更嚴重,下顎抽緊,他口氣略惡,緊接著道:「我也說過,就算非幹壞事不可,我也會偷偷去干,不讓你知道!說不定……說不定我其實做了很多壞事,壞到你無祛想像的地步,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禾良瞪著他,眸里有一層薄霧。
總是如此,她一不說話,游岩秀就更沉不住氣。
沉不住氣,俊顏便會急得微微扭曲,他胸口鼓伏變大,登時有滿腔委屈,嘴卻饒不了別人也不饒自己。
「對!沒錯!那件事就是我游大爺唆使別人乾的!我早就看那個姓魯的不順眼,大爺我收遍『丈棱坡』的麥子,偏就不收他的,他跟『捻花堂』合起來跟我過不去,我就要他的命!我要他的命!」
啪!
伴隨厲響,男人的俊顏被打得偏向一邊。
靜。
房中好靜、好靜、好靜。
然後,是呼息聲。
像快要喘不過氣來,禾良鼻翼歙張,雙唇輕啟,胸中急遽鼓動。
淚滾落下來,她張大眸子,淚珠一顆顆滾出眼眶,她根本沒意會到自己在哭。
有一瞬間,她甚至有些迷惑他的臉為何偏向一邊,直到手心的熱痛傳到心窩、傳到腦中,她才弄明白了——她狠狠摑了他一記耳光。
那一下,她打得好用力,因為很氣、很氣,又心急如焚,氣恨他說那些話。
她不想聽、不要聽,那些話都是假的,他在用言語作踐自己,那讓她心痛如絞。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究竟怎麼尋到聲音,她沙啞又艱澀道:「你沒有……你沒做那件事……你那麼說只是為了氣我,秀爺要惱我就惱我,不要說那樣的話讓我……讓我……」真是心痛如絞啊!更可怕的是,她竟然會動手打他?!
她打了他!
噢,天啊……她從沒打過誰,卻是動手打他!
那張被掃歪的面龐慢慢轉回,他半張俊臉變得般紅如血,禾良想道歉,真的,她想跟他道歉,但不知為何,她竟難過得不忍看他的眼,也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曉得自己眼淚流不停。
游岩秀一樣被那記掌摑震得一時間無法動彈,腦中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