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他瞪著滿地黑白子,無絲毫痛快感,某種鑽人心肺的悶痛卻突然生出。

喜糖都髒了,你撿回來幹什麼?!

撿回來,好讓你再掃翻一次。

沒人幫他撿了。

禾良被他氣得直流淚,氣到快沒命,她說她愛他,卻不理他了。

她要走,他固執地不讓她走,她不在言語,只是靜坐在榻邊眼淚一直掉,掉得他心慌意亂。當晚,老大夫又被請過府,診過脈后,直說不行不行,再哭下去對母體和胎兒都不好。

他不用老大夫說,也曉得不行啊!

不能再惹她落淚,但他總是一再惹她傷心,他是混賬,可以了吧?

他游岩秀什麼都行,什麼都威,但一見到愛妻的淚,那可比妖魔鬼怪遇上黑狗血,實在不能活。

他放她走,心想,她住在「春栗米鋪」就瞧不見他,眼不見為凈,心裡說不定會暢快些……儘管他不暢快到想毀掉「淵霞院」所有的擺設。

他突然大腳一踢倒,滾滾滾,撞到晾在角落的小木盆,木盆也倒了,在地上轉了兩圈才定住。

那盆子是她每晚盛水幫他洗腳用的。

洗了腳才好上榻歇息……

她柔聲道,水底下的潤指在他腳趾間揉弄,她會陪他說話,偶爾抬眸給臉紅紅的他一抹笑。

他胸中鬱悶,雙眼環視已被他弄得亂七八糟的內房,這裡到處有她的影子,有她身上的香氣,他看她笑、看她哭、看她說話,看到她落在他懷裡時的羞澀摸樣,也看到她惱怒時氣白的小臉……

……我喜愛的秀爺不該是這樣……

……外頭的人都說你冷酷無情、笑比不笑可怕,你不是的……

思緒飛轉,他忽而記起那年在那片隆冬的西郊梅林,她在結霜的白梅湖畔抱住他,淚語帶笑。

秀爺想學會,就去喜歡,想在意誰,就去在意……

而我……我會顧著你的。

他還能喜歡誰?

他在意的女子除她以外,有誰能鑽進他的心裡,能讓他快活的欲仙欲死,又讓他這麼要死不活?

她說要顧著他,她說愛他,都說出口了,怎能反悔?!

心大通,他下顎抽緊,舉袖欲揮,但這次揮掃發泄怒氣的對象,是擺在桌子、常備在房中的小食漆木盒,裡頭有妻子親手為他做的菊花糖和梅子脆糖……她從沒說過是為他做的,只是擺在那兒,他嘴饞就偷偷抓幾顆丟嘴裡,而漆木盒裡的糖從來沒少過。

想著,他雙肩陡地一垮,力氣被瞬間抽光似的,他重重坐在唯一一張沒被踢翻的椅子上,上身往前倒,俊頰啪地一下貼在桌面上。

禾良禾良……嗚嗚……不要不理我……

他也不抬眼看,大手在桌上東摸西摸,摸到漆木盒,他揭開蓋子,朝盒內模去,打算大口吃掉整盒糖再把東西掃翻。

咦……他摸到一件怪怪的玩意兒!

這觸感……這形狀……這圓圓扁扁的、中間開個小方孔、串成一串的……

他驚訝地坐挺,圓亮雙目瞪著手中事物——真是妻子腕上的那串開心銅錢!

怎麼會擱在盒裡?她一向寶貝得要命,不離身的,她、她……啊!

有什麼狠狠刷過他腦中,他大爺登時起死回生、大徹大悟。

是妻子故意留下的!一定是!

她知道他定會開漆木盒吃糖,所以特意擺在盒內,要他瞧見。

開心銅錢是她最最寶貝的,她留下沒帶走,是表示會在回來之意嗎?

噢,禾良禾良……他的禾良啊!說到底,還是放不下他呀!

只是,該怎麼做,她才會回到他身邊?

他要她再次顧著他、愛他!他不放手、不放手!

該怎麼做呢……嗯……

原本四起沉沉杏目,在這刻全面復活,發出耀武揚威的光。

回「春粟米鋪」住下已大半個月,禾良肚裡胎兒明顯長大,以前穿寬鬆衣衫也能藏肚,如今不成了,她肚子圓圓鼓起,形狀有些尖,柳大娘笑說,她這胎肯定生男,而顧大爹對於她奔回娘家住下的因由,想問不好問,禾良知他為她擔憂,努力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眼前最要緊的,是她得將心緒緩下,好生養胎,對她來說,生男,生女都好,都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兒,是她和最愛的人所生的孩兒,不管男娃,女娃都是她的心頭寶。

至於那個早是她心頭寶的男人,她已十多天沒有聽到關於他的消息。

剛回到娘家的前三天不好熬,雖說睡在自己出閣前的舊房,一切都是熟悉的,但嗅不到他的氣味,入眼的沒有一件東西屬於他,兩人似乎被隔得好遠,她心裡莫名發慌,躺在榻上不能合睫,一合睫,腦中儘是他的影,咧嘴笑的,發火氣惱的,哀怨可憐的,嘟頰賭氣的……全是他。

他也在想她嗎?還是惱她惱得不得了?氣她把他拋下,推開不理,就如住在「芝蘭別苑」里的他的娘親?

第四天的午後,黏著她,與她一塊兒回娘家的銀屏和金綉,一個幫她送已查對過的府內收支賬冊回大宅給德叔,另一個則替她送了一籃子剛出爐的糖火銀絲卷到「廣豐號」穆家,那是穆夫人愛吃的點心,她得空就做了些。

兩名外出辦事的丫環幾乎是一路奔回米鋪,奔得氣喘吁吁,小臉都是汗。

「少夫人,德叔說……府里的人都在說……說,說秀爺他……」

他怎麼了?出事了嗎?她臉色刷白,背脊緊繃。

另一名丫環喘氣搶道:「秀爺他親上穆家拜訪,找穆大少談過,說……說咱們「太川行」決定幫助「廣豐號」。」

「是啊是啊,就是咱們有多出的貨,先撥給他們用,咱們的人手,馬車和貨船,能借的全借給他調度,還有……會館里的銀庫大開,秀爺竟然借給穆大少一大筆銀子,而且不算利息。」

「再有啊,秀爺這會兒親自出馬,『廣豐號』有兩三批南運的貨眼看就要到期,穆大少一個人忙得焦頭爛額,秀爺自願要幫,今兒個也領著咱們的一支船隊趕貨去,少夫人啊,您瞧,這人還是秀爺嗎?他……他都神智不清了。」

「肯定是您一走,他大受刺激,走火入魔,才會性情大變啊。」

禾良到現下仍無法用言語說出當時的心情。

她一直想讓心緒平穩下來,但乍聽這消息,方寸大大波動,驚喜,激切,不敢輕信,灼燙的血液沖得腦門麻麻的。

她撫著隆起的肚子,感覺著孩子,感覺著他,胸房那股波動漸漸趨緩,仍舊蕩漾著,漾出一圈圈的漣漪,一圈圈的暖潮,將她整個人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滋潤著……

她不敢多求,只希望他抽手,別再繼續為難「廣豐號」,沒料及他做的比她所盼望的多出好多。

他……他領著船隊將貨南運,要出遠門呢,出發前,可有將自個兒的包袱打理好?這時節南方溽暑,他最耐不得熱,那瓶南洋薄荷露有沒有帶在身邊以防中暑?還有,這一趟遠行,他是要去多久?何時能回?

她內心柔軟,嘴角有神秘的輕弧,她忍不住牽挂,暗暗期盼他早歸。

只是自那日得知他離開永寧,都過十多天了,她沒再聽到他的消息。

「少夫人,您別擔心,反正等會兒您回大宅探望老太爺,可以再跟德叔問問,說不定今兒個就有秀爺的消息啦。」

「少夫人,是說……倘若秀爺回來了,您,您回不回去?」

被丫環這麼一問,禾良雙頰微紅。

她沒答話,只吩咐丫環把幾個大盤子準備好,然後又在丫環的幫忙下揭開大蒸籠蓋,白茫茫的熱氣隨即冒出,她拿乾淨布巾擦去過多水氣,仔細查看那一籠得蒸糕蒸得如何。

很好,蒸得軟呼呼的,只要放涼了,再灑上好多好多霜粉,便大功告成。

她開始動手切糕,切成一塊塊分放在幾個大盤上,兩個丫環跟在身側幫忙,米鋪後頭的小灶房裡甜香四散。

忽而,兩丫環分別扯著她的左右兩袖,吶吶嚅聲--

「少、少夫人……瞧……」

「少夫人,快、快瞧……」

禾良用手背揭了揭額角薄汗,不經意揚睫,這一看,她也怔了。

「老太爺……」

灶房門外,顧大爹一臉惶惑,德叔一臉無奈,老太爺則一臉垂涎,然後,沖著她……那籠剛出爐的甜糕嘿嘿笑。

淵霞院內

「你是說,老太爺親自去請?」

四平八穩躺在榻上的俊美大爺訝異地單挑一道柳眉,體熱仍偏高之因,他膚色透紅,桃唇卻白慘慘的沒血色。

立在一旁的年輕護衛用力點頭,「是啊,秀爺,您中了暑也不說,踏進家門突然一倒,大伙兒全教您嚇著了,哪知老太爺不驚反笑,嘿嘿嘿直笑,您被抬回淵霞院,老太爺就上春粟米鋪去了。」

游岩秀心跳加快,快得如萬馬奔騰,再次確認著。

「你是說,老太爺親自去?他親自去請……請那個人回來?」

小范再次用力點頭,「沒錯,就是,對得沒邊。」

「那……老太爺對她說了什麼?」

小范眼珠轉了轉,「聽陪同前去的德叔說,老太爺沒說什麼。」

「嘎?」

「但老太爺吃了一大盤白糖糕。」如實轉報。

游岩秀雙目眯細。惡聲低咆:「混賬,你敢玩你大爺我--」

「哇啊,不敢啊--」快跑快跑,「秀爺您好好躺著,多保重,別亂動,小的去去就回。」不回不回,除非爺來喊人,他可不會傻得自投羅網去當出氣包。

小范才竄出廊前,便瞥見一名秀美孕婦迎面走來。

她揚睫見到他,步履未停,對他點點頭又微微笑。

嗚……回來了,終於回來了……好感動啊……他們家秀爺千盼萬盼的,這會兒終是盼到頭嘍。

他張嘴欲喚,秀美孕婦對他搖搖頭,他則會意的連連點頭,咧嘴笑無聲,隨即,他使上苦練多時,終有點小火候的輕身功夫,倏地一閃,快活地奔離淵霞院。

房內,游大爺突然煩躁得渾身不對勁,躺這樣也不對,躺那樣也不好,他乾脆翻身坐起,哪知還沒坐定,頭又犯暈,再次病歪歪地癱軟在榻上。

剛才有僕役將煎好熱利汗的葯汁送來,他不喝,那碗葯還擱在桌上。

他把服侍的人全遣走,把小范也嚇跑,身體不適,甘願自個兒孤零零蜷伏著。

他誰也不要理,誰來了,他都不要再說話,就讓他重重中暑,讓身體里那些無法散出的熱氣將他熱死算了……

越想,越覺自己悲情。

面向內牆,他將藏在枕頭底下的一串開心銅錢取出,握在指間摩挲著。

對著那串寶貝銅錢,他忍不住碎碎念--

「禾良禾良,你怎麼這樣狠心?老太爺都親自去請了,你為什麼還是無動於衷?我……我好可憐你知不知道?都沒有人來服侍我,照顧我,他們都不理我……」他大爺反正說謊不打草稿,說得很順,自言自語又喃:「都沒人理我了,我就要死了,我死得孤孤單單,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禾良,我死了,你會不會為我哭?」

剛要舉步跨進房內的人兒頓了頓,倚在門邊聽他自憐自艾地說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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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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