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小心失去一枚,她已好懊惱、好懊惱了呀!
怎麼又發生相同狀況?
驚得一張臉瞬間血色盡失,她低頭慌張搜尋,連攤子都無心照顧。
啊!在那兒!
一枚圓圓的小物在覆著薄雪的地上滾動!
她緊張地追過去,眼睛直盯住不放,前後越過三名往來的百姓,銅錢巧妙穿過那些人的腳邊,滾到對街巷口,止住。
她吁出口氣,彎身欲拾,一幕淺青色錦袖忽然躍入她低垂的眸線內,袖底的男人手指修長有力,先她一步捏起銅錢。
顧禾良心底打了個突,循著那錦袖抬高雙眸,直起身子。
面前男子比她預估的要高,她秀顎一揚,眸光再試著上拉,與對方打了照面。
這人是……咦?
這雙眼……
啊!是他!
是游家大爺那雙頭尖尾尖、圓圓兒的杏仁核眼睛!
原來近近去看,他的瞳色並非玄黑,而是帶著點奇異的金棕色呢!倘若眯成彎彎兩道,金光燦顫,那模樣應該頗淘氣。
「這位爺,您手裡那枚銅錢,能否還給我?」
她徐聲問,不很明白為何會突興一股想開懷笑的衝動,暗自深吸口氣才抑制住,僅微微揚唇。
游岩秀垂目盯著頭頂心還不及自己肩頸的嬌小姑娘直看,要把人家瞪跑、嚇哭似的,他表情前所未見的嚴肅,內心前所未有的鼓盪。
「大爺,那枚銅錢——」
他突然粗聲粗氣搶話道:「開門做生意,就為求財求利,客人上門光顧,錢財自然從他們懷裡挖取,一斗圓糯米和水去磨,再稀也僅能磨出兩小層米漿,你適才賣出的甜糕、咸糕,都切得太大塊,即便成本應付得過,再算上做工和所花的時間,怎麼都划不來。」
聞言,顧禾良一怔,又費了番勁兒才把不斷湧上的笑意壓下。
她語調依舊持靜守禮,淡淡道:「薄利多銷,還是合算的。」
柳眉蹙起,他紅而有型的薄唇抿了抿。
「那……那三個孩子呢?這也合算嗎?見人家穿得破破舊舊,見人家可憐,見人家瞪著你熱呼呼的年糕淌口水,你便分文不取,來一個送一個,來三個送更多,要是一口氣來十個、二十個呢?你就不怕明兒個攤頭前擠滿大小乞兒,全來跟你討東西吃嗎?」
顧禾良被他略嫌激切的眉目賀語氣弄得有些迷糊,心想,他暗中覷看她的一舉一動,定是在這兒站了好半晌,瞧他雙肩都積著薄雪,黒睫也沾上雪花。
越想,她臉蛋越熱。
唉,游家大爺實在長得好看,與他對視太久,會失神的。
她調息,眸光收斂,一會才又緩緩與他對上。
瞧著他時,她淡笑不語,像是無法回答他的問話,對他近乎氣急敗壞的質問也沒擱上心,乾脆笑而不答。
游岩秀沉著臉。
人在外頭,他不太習慣板著一張臉,但這次不太妙,他表情愈嚴酷,心裡頭愈急,究竟急什麼,一時間竟說不出個所以然,彷彿怕自己會把眼前姑娘嚇住,怕人家覺得他難相處,覺得他市儈、對他不喜愛……
青天白日的,他到底是被哪道雷給劈中了?
生意場上,沒心少肺的事他做得也不算少,老天要劈他,就劈得痛快些,莫名其妙轟來這一道,他頭昏心熱,目眩神迷,究竟想怎樣?!
「你不識得我是誰嗎?」口氣有些惡。
顧禾良不以為意,點點頭。
「您是『太川行』的秀爺。城裡許多人都識得您。」
「既然知道本大爺是誰,那你就該清楚,唯利是圖是我的本性,錙銖必較是我的樂趣,這是商人的生存之道。問你話,你只笑不答,分明看不起我!你……覺得我全身銅臭味,對不?」惱羞成怒了。
簡直是欲加之罪!「我沒這樣想。」顧禾良心裡的迷惑再生,感到好笑耶荒謬。qunliao她記起「太川行」會館後院的哪一個秋日,私下與小娃娃稱兄道弟的他,冷峻表相下藏著孩子氣的真性情,而此時此刻,他正為了某個她全然不明白的原因,對她發小孩子脾氣。
「我覺得秀爺說的很是,我不答話,是真的想不出話駁您,絕無輕視之意。」她還是笑,雙腮兩抹紅,沉靜卻也靦腆,細聲又道:「我的銅錢,秀爺能還我了嗎?那是我方才不小心掉的,您能不能——秀爺?」怎麼恍神了?
被低聲一喚,游岩秀陡地抓回神智。
明明燒著一把無名火,不斷鑽進鼻腔的香甜味卻讓他沒辦法專心一志地生氣,那好味道像是從她膚上散出,害他很想把她抓來懷裡聞個徹底。
他蜜色臉龐竟也透出暗紅,目光直勾勾的。
說她美,也沒多美,秀秀凈凈,中等之姿罷了。
乍一看是小家碧玉型的姑娘,進一步與之接觸,頓覺她寧靜的神態委實耐人尋味,很穩、很沉,既明朗又沉穩,對她發怒,那怒氣如泥牛入海,她笑笑再笑笑,大海一吞,泥牛全化了……
他今日方知,自個兒原來是屬牛的,他是那頭泥牛。
「這枚中心開著方口的銅錢對你很重要嗎?」他終於現出一直捏在指間的小錢,銅錢上鑄印著「和順安良」四小字,兩面皆有,做工相當精細,這種小東西便如泥娃娃的長生鎖片,皆是用來祈願守福的。
「嗯。」她頷首。「那是我娘親留給我的。」
留?「你娘不在了嗎?」
她先是微愣,彷彿沒料到他會問得如此直接,寧定心緒后才答:「我娘在我八歲那年病逝,已經不在了。」
他抿唇,深深看了她一眼,邊把玩銅錢,玩啊玩的,忽地啟聲又問:「上頭有你的閨名,是嗎?我聽到那些大嗓門的婆婆和大娘們,一直『禾良』、『禾良』地叫你。」
顧禾良心跳陡然一促,這樣的交淺言深,又是跟一名幾近陌生的男子,眼前態勢教她感到困窘,但古怪的是,對他堪稱無禮的直率,她並不著惱,也不願敷衍應付。
他的眼神很真,看人時很專註,灼灼的,能灼暖她的皮膚。
她淡笑,又點點笑。「我的『禾』是『稻禾』的『禾』。我叫顧禾良。」
「我叫游岩秀。」禮尚往來,他鄭重地自報姓名。
她秀眉微挑,忍住噗哧笑出的衝動,再次悄悄調息。
「那麼,秀爺能把東西還給我了嗎?」
游岩秀沒說話,只緩緩遞出指間之物,放在姑娘攤開等待的掌心裡。
「謝謝……」合起手,握住銅錢,顧禾良感激地朝他綻唇笑開。
他胸口綳綳的、脹脹的,說不清的慾念湧上,很想一直留住那張歡愉外顯得秀顏。
「我還有一枚銅錢,是我拾到的,上頭也有『和順安良』的小字,想要嗎?」
「啊?!」顧禾良瞠圓眼,既驚且喜地見他翻出懷裡的錢袋。
他把錢袋裡的東西一股腦兒全部倒出來,單掌捧著一坨銀子和銅錢,有一枚色澤略深、厚度微薄,一下子就攫住顧禾良的眸光。
「那也是我的!」遍尋不獲,原來那時是他撿去了!她小臉喜色盡現,哪能再維持矜持,想也未想,伸手就要拿。
驀然間,她的指陷入男性掌握中,來不及取回開心銅錢,她卻被牢牢握住了,即便這收攏五指的舉動讓三、四塊小碎銀子掉落地面,那男人也不去理會,硬是緊扣她。
「哇啊啊——」驚呼。
「噢!」驚嚇。
「咦?!」又驚又疑。
顧禾良被他突如其來的舉措弄得方寸掀浪,隨即又被明裡暗裡佇足圍觀的男女老少嚇了第二回。
小手被抓,她心驟震,沒叫出聲,旁觀的眾人倒是替她驚呼連連。
老天……她被看了多久?
他可是永寧城裡有頭有臉的人,肯定會被認出的,可不能胡來啊!
「秀爺?」她嘗試要抽回手,努力地試過幾次,對方偏偏不放。
他不說話,表情再凝重不過,像內心正在下一個極重大的決定,一確定答案,便是一生的事,萬不能馬虎。
……這算被當街輕薄嗎?顧禾良搞不清楚,實在沒法子掙脫了,她只好脹紅臉迎視他,無言乞求著。
「第一次賣你一個人情,讓你無條件取回銅錢,本大爺為富不仁、唯利是圖的商人本色已然受到傷害,第二次總該有些甜頭可嘗吧?」他慢吞吞道,俊美面龐不像在說笑。
「甜頭?」
「對。就是甜頭。」他輕哼了聲,嘴上雖如是說,此時倒已慢吞吞鬆開抓握的五指。
甫一感覺那力道放鬆,顧禾良乘機收回柔荑。
那枚掉了幾個月的開心銅錢終於失而復得,她緊緊捏在手心裡,臉還很燙,胸口仍舊促跳不歇。
「謝謝,我很感激……你、你等等!」匆匆丟下話,她轉身跑回米鋪。
「禾良,出啥事了?隔壁福嬸剛才跑來後院米倉嚷嚷,說你被人欺負!誰欺負你,爹跟他拚命!」在鋪子後面忙著的顧大爹突然撩開布簾衝出來,氣呼呼的,手裡還提著一根九齒釘耙。
「沒事的,爹,沒誰欺負我,是有人拾到娘給我的開心銅錢,送回來給我了。我……我等會兒再跟您解釋!」
「禾良!禾良啊——咦?」閨女鑽進布簾內,頰紅紅,眼發亮,不太對勁啊……顧大爹心中大疑,不禁看向對街,見那身形頎長的錦袍男子立在巷口,面容有些眼熟,他眯起眼再仔細看,訝呼一聲,認出對方了!
他家的閨女怎會跟那人牽扯上?
顧大爹兀自發怔,禾良此時已從簾后出來,懷裡抱著一隻小提籃,筆直朝等在對面的男子小跑過去,來到他跟前。
「我沒什麼能當謝禮,秀爺若不嫌棄,這籃子小食給您帶回去嘗嘗。」
游岩秀下意識接過她遞來的小籃子,揭開蓋子一瞧,臉色微變,喉結暗滾。
「……我……這種甜膩膩的玩意兒我半點不愛,大爺我堂堂男子漢,怎會吃這種娘兒們才愛的小食?」
聞言,顧禾良眉一揚,嘴角微翹,溫聲道:「這些白糖糕,糖霜茶果全是我親手做的,剛剛做好不久,很新鮮的,材料都是挑選過的,甜而不膩口,秀爺嘗看看好嗎?」
男人兩眼發直地盯著甜食,卻不答話。
她忽地咬咬唇,幽嘆道:「對不住,我真的拿不出東西謝您。這些糕點確實太寒酸……」
就在她打算取回籃子時,他卻不放,把籃子提把抓得死緊,緊得指節都突出來了。
「我不吃,總可以拿回去給其他人吃。再有,你都說甜而不膩了,我可以小嘗一下,如果既死甜又膩口,別怪我再來找你算賬!你……你給我的東西還想取回,天底下有那麼便宜的事嗎?」他大爺又惱羞成怒了。
真像孩子呢!
逗著他、鬧著他,然後就如同被點燃的爆竹,他自個兒噼里啪啦亂響一通。
怪人,可是好有趣。
顧禾良得把十指掐得緊緊的,才能勉強忍下翻滾的笑氣。不能笑,至少不能大笑……唔,微笑應該可以把……
於是,她對他微微地彎唇露齒,眸光如泓,將心中謝意傳遞。
娘親給的開心銅錢能找回來,她真歡喜,能和這位「表裡不一」的古怪大爺說上幾句,有所接觸,她也是真歡喜,莫名地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