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你心中有笑眉,我一直知道,我也明白你不會忘掉的……
你要當真能忘掉,不記得當時對她動心的滋味,那也就不是我所喜愛的展煜——
他沒忘,笑眉一直在他心裡,已無關情愛,那感情沈澱再沈澱,原以為再面對時,當時的狂亂將再起,卻不知他心若澄湖,而有本事往他心湖起風掀浪的,就那麼一個,素身香淡一鈴雪,她靜靜綻著無香花,情如雪絮,柔軟細緻,卻是整得他渾身大痛。
我就中意這樣的你,這樣很好,這樣的你和我作了夫妻,覺得很幸運呢。咱們不是說過嗎?要作朋友、作知己,你心意唯我能知,什麼朋友?什麼知己?他們是夫妻!他懂得自己究竟耍哪門子脾氣了,原來全因為她的「無所謂」,她的「狀似不在乎」!她對他似乎無獨佔欲/望,他卻是見著她跟其它男人多說幾句、多顯露表情,內心便捧醋狂飲,兀自惱恨,竟學起她扮無謂。
他竟在跟她鬧彆扭……展煜搖頭暗自苦笑。
想來,當初說要「作朋友、作知己」的人,正是他自己,搞得她拚命盡「知己義氣」,一切算他咎由自取嗎?
「煜哥,沒事吧?你怎麼不說話?」瞳色還深深淺淺變換著,有些……可怕啊……
「笑眉……」他終於啟聲。
「嗯?」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以前不知如何敔齒,現下倒覺輕易了。」
「咦?」微瞠眸子,好奇地問:「煜哥說,我聽著呢!」
他徐笑著。「你當年隨霍希克來到關外,一年後,我上蘭州尋你,有一晚我們談事閑聊,聊啊聊,連你從前曾偷偷喜愛我的事,也都拿出來說開了,記得嗎?」華笑眉呵呵笑,眸光坦然,雙腮紅潤。「自然記得。」她毫不扭捏地點頭。
「煜哥,我可是打小就想嫁你呢!」
展煜聞言朗笑,溫情滿泛,大掌揉亂她的發。
「笑眉,那一次我上蘭州,就是想接你回關中,接你回來,然後問你願不願嫁我。只是那時你滿心滿眼都是霍希克了,在男女情愛上,再無我立足之地。」
「煜哥……」笑眉定住,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沒料到會聽到這話。
「怎麼?嚇著你了?」他笑,眉宇溫朗,神情開清。
華笑眉用力看、使勁兒瞧,越看越明白,忽地脆聲大笑。
「煜哥,原來咱們一樣呢!那時我坦承曾偷偷喜愛煜哥,是因心裡有了別人,那個人把煜哥幹掉,成了我心頭最愛。你現在輕易說出這些話,也是因有誰把我從煜哥心裡幹掉了,成了你心頭最愛,是不?」
展煜哈哈大笑,笑得輕鬆暢意,是真歡喜。他再度伸出大掌去荼毒她的發頂,揉得她東躲西躲躲不過,髮絲亂糟糟。「煜哥啊——喂!還來啊?不要啦!」
林子里,眾人圍聚的這一端,一雙清眸淡淡地、不著痕迹地啾著小池畔那雙男女,然後,她微微笑,合起眼皮,靜聽著池邊那男人朗朗的笑音。像是許久沒聽到他這樣大笑了呢!從她提及要出關外的事之後,他整個人就沉沉的,有什麼壓在他胸中,那無形的東西她沒辦法碰觸,卻心疼起他。如今他開懷笑了,真好,真好,她喜歡聽那笑聲……
有人蹲在她身邊,用閑聊般的語氣問:「這就是你要的嗎?」
易觀蓮緩緩掀睫,她沒瞧霍希克一眼,兩人的目光同時都落在小池邊。
「是我要的。」她微聲道,唇角有軟弧,愈益覺得跟這位大名鼎鼎的銀毛虎大爺當真交淺言深啊!
「為什麼笑?」霍希克又問。
「我要的已然成真,心裡快活,自然要笑。」
「既是笑,又為什麼哭?」她吸吸鼻子,抓起衣袖揭掉滑至下巴的淚珠,淚落無聲,她由著它們紛墜,彷佛事不關己。
吸著氣,她力持平靜,帶笑低語:「因為痛啊!」
……要作朋友、作知己,你心意唯我能知,心袒既惦著她,就該坦坦然面對……我是你的知己,就該勸你這句話……
……即便作了真正的夫妻,我也不會要你忘記,你願意忘就忘,忘不掉,我可以陪著你,無所謂的……
這三日,展煜與她宛如陌路人,知他心裡有氣,惱她偷偷出關外,而他不來與她說話,她也就不知該如何跟他開口,所以就默默僵持著。
慶幸的是,笑眉的脾性與她全然不同,笑眉天生熱情愛笑,有她在,他也就不會惱恨太久。只不過啊,她以為自己承受得起,以為真能無所謂,其實是把自己瞧高了。眼睜睜看著他對別人笑。靜謐謐傾聽他清朗笑聲。
她竟是歡喜卻也心痛!
這矛盾滋味恰符合她孤僻性情,只是萬萬沒料到這痛會這般厲害,蝕心蝕魂,然後淚水像有自個兒意識般拚命掉。
她幾要不能呼息……
這是她要的、這是她要的、這是她要的……合起眼,她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
霍希克神情依舊慵慵懶懶的,連遞條巾子給她擦淚也沒有。
一會兒,他立起,雙臂盤在胸前,仍是閑聊語氣。
「今晚咱們會在進蘭州的最後一個駐紮地過夜,我那裡有些人手,倘若真痛得受不住,想來個眼不見為凈的話……」略頓,咧嘴一笑,兩排白牙真閃。「我能安排。」
【第十章芳心苦,緣在一世,朝朝暮暮】
那苦澀滋味如嘔血般從心窩直起,滿滿佔據喉間。
倘若真痛得受不住……我能安排……
有誰要幫她安排,若她受不住,能安排什麼呢……倘使真能,那好,那好啊,就由著誰安排吧!她並非無所謂,不是不在乎,反倒是太過在意,她連自己也騙,以為真無所謂……她想那男人開懷朗笑,心中再無遺憾,想望成真,她才知有多痛,歡喜又疼痛。
她性情不好啊,如此苦郁陰沈,還是安靜地避在小小所在,別擾著誰……
您這脾性啊,外柔內韌,強起來要人命……
咱可憐的小姐,算嬤嬤求你了,你也該醒醒呀……
嬤嬤?隱約聽到那熟悉蒼老的嘆聲,好似對她又說了許多,易觀蓮想應聲,然出氣多、入氣少,擠不出盤糾在舌尖的話,心頭一窒,她昏昏然蹙起眉心,這痛讓她神智醒了幾分,眼睫顫顫掀開兩道細縫。
「觀蓮?觀蓮?來,喝葯了。」
迷濛景象漸定,有了輪廓和遠近之分,此時坐在榻邊的人跟伍嬤嬤有些像,跟娘親也像,不是身形像,而是一份感覺,都溫溫暖暖的,教她忍不住依偎。
「乖,喝葯了。你病了三日,身子還高熱著。這葯是苦,但良藥苦口,你忍著點,得乖乖喝完啊!」
「苦大娘……」她記起這婦人,記起身所何在,記起霍希克幫她安排了什麼。那一夜在進蘭州的最後一個駐紮地,有一小隊人馬要入關中採藥、購葯,帶頭的就是眼前這位苦大娘。苦大娘不是銀毛虎的手下,卻與銀毛虎關係緊密,與展煜也相識,霍希克要她暗中隨苦大娘走,於是,她上了人家的馬車,在夜中趕路,往來折騰著,她的心病了,身子亦病。
苦大娘此時托著她的頸,她勉強撐起,乖順地張唇喝葯。
葯好苦好苦,舌尖至舌根全苦到發麻,她仍皺著秀眉一口一口吞下。以往她喂爹、喂嬤嬤喝葯,總得僵持一陣,如今換她病了,不能再給別人添麻煩,她得趕緊養好自己。
「……苦大娘,對不住,我拖累您了……」
「沒事沒事,我要其它人先行,你病著,咱們就留在這半道的棧館歇上幾日,等你轉好再說。」
喂完葯,苦大娘拿巾子按按她唇邊葯汁,再端來茶讓她漱口。
「謝謝大娘……」易觀蓮聲音低微,眼皮再次倦倦合起。
「乖,覺得累就多睡些,醒來就精神了。」苦大娘安慰道。
「嗯……」身子沈甸甸,如一飽水的棉,她從未這樣病過,病中,思緒千萬如飛絮,紛涌而出,卻沒能抓牢一抹。她似睡似昏,有些聲音斷斷續續在耳畔響著,彷佛在與她說話。
那幻覺又起,心知無須理會,她偏偏一直去聽,想捕捉那些似有若無的微音。
只是,這次的聲音不像對著她說,而是有誰交談著——
「原來你奔過頭,先是追上我那隊人馬,聽到消息才又轉回來這兒啊,難怪樣子這麼慘……這事你儘管去對付霍希克,打個你死我活也不干我的事,我反正受人之託、狀況不對,忠人之事,就只顧觀蓮……是啊,她隨咱們走後,第二天就病了,我瞧狀況不對,才在棧館多留些時候……你來了最好,我正打算請人快馬往蘭州知會……嗯,她這病是風邪入,按理喝過我開的幾帖葯,發發汗,情況該要大好,但是明明乖順喝葯、安靜歇息,要她吃什麼她便吃,配合得很,但病況似乎無好轉跡象,瞧來是心病多些,這我可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