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奇,咱們明晚見,我跟你割夜草去。」
「明晚?什麼明晚?姑娘,喔,不行的——」元玉一聽大驚失色,揮舞兩手,哪知朱拂曉羅裙一盪,舉步就走。
「姑娘,等等,別走丟了!潤玉你還賴在地上等茶喝啊?快跟上呀!」
「嗚……人家腿軟嘛……」
「沒用!」翻白眼兼跺腳。
「嗚……」
無暇多說,元玉趕著追上自家姑娘。她先是氣急敗壞、雜念個不停,跟著像吃了大力金剛丸似的,一臂拉起癱軟無力的潤玉,把潤玉拖走之前,還不忘惡狠狠地回瞪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的男人一眼。
「嚇!」回眸怒瞪的一剎那,她猛地倒抽寒氣,麻涼竄上背脊。
現、現「原形」了!
這個叫「阿奇」的男人如果……如果打一開始就用那種眼神看人,被他捏在手裡時,她八成……應該……絕對是……不敢沖著他亂踢、亂揮、亂叫罵!
危險危險!不妙不妙!這男人好古怪,邪乎得很,她不喜歡他!
老天,姑娘這回究竟惹了誰?
顫顫顫,小下巴突然顫個沒完,元玉用力咬住兩排小白牙,僵硬地撇開頭,扯著抽泣抽個沒完的潤玉踉蹌跑開。
人走光,馬廄猶原浸潤在偏冷色的清輝里。
高大身影終於有所動靜。
阿奇淡淡收回視線,彎身拾起腳邊一條沾了血的綢巾,指腹摩挲綢巾時,他一手下意識摸向頸后傷處,五官沈靜隱晦。
他把綢巾湊近鼻間嗅了嗅,在拭過唇上殘存的女性芬芳后,將巾子收進懷中。
當夜,回到「長春藥庄」的西側菊院,兩名貼身丫鬟伺候主子上榻歇息,一張小嘴叨叨念念,另一張則抽抽噎噎,從頭至尾沒停歇。
「姑娘,您明晚不能去見那個……那個阿奇!他不懷好意,存心挖坑要您往下跳,肯定是這樣,您別再見他!元玉明天就請護送咱們來此的四位女師傅一塊兒住進菊院,姑娘出門在外,身邊沒個懂武識路的人相伴,實在不成。」略頓,嗓音尖銳。「潤玉,別把鼻涕黏在姑娘的水衫上!」
「嗚……人家又沒有……」用力吸鼻子,百般無辜。
「就是知你沒有,所以事前提點,等真有了才說,還點個啥用?」話音又頓,叨念的對象再度轉回來。「姑娘,您老大不小,現下才思春算是晚上許多,金嬤嬤這兩年就盼您替自個兒找個如意相好的,如果您沒這意願,要一輩子當清倌,『綺羅園』里也沒誰敢使強相逼,反正金嬤嬤跟您之間,啥兒契約也沒打……但您若有這興頭,那就該轟轟烈烈、熱熱鬧鬧辦一場『奪花大會』,來個萬中選一,也才配得上姑娘江北花魁的名氣,至於那個阿奇……他真想一親芳澤,也得乖乖按規矩來呀,您說是不?」
「是……」潤玉眸中含淚,自個兒替主子答話。
真是的。這兩個小丫鬟愈來愈會鬧。
朱拂曉半句話不答,唇弧似有若無,由著兩丫鬟幫她卸妝、順發、換衫。
夜已深沈,一屋幽靜,銅鏡在燭火中泛光,她素凈的臉蛋瞧起來較實際的二十四歲小上許多,映在鏡中,經霜的眉眸淡淡,更顯荏弱。
元玉和潤玉是她從金嬤嬤手中買下的一雙小姊妹,跟了她六年,既是她的丫鬟,自然可以不當「綺羅園」里的姑娘,亦無須辛苦學習金嬤嬤安排的各項技藝,更不用進「憐香閣」練身段、練一切關乎男女性事的玉女功,在「綺羅園」里,小姊妹倆只需聽她的話辦事,她們屬於她。
她喜歡有東西專屬於自己。
她喜歡有誰專屬於她。
唉,只是她這個主子太過縱容,養得底下人無法無天,竟敢管到她頭上。
元玉愛叨念,有時念得她耳朵都快出油;潤玉愛哭,常被她這個主子要挾,嚇得欲哭不敢哭。她們真煩人,但好可愛,她就愛小姊妹倆替她焦急,惹得她們倆蹦蹦跳,在她身旁吵吵鬧鬧,那才有趣。
她喜歡可愛的人。
所以,她喜歡阿奇,憨厚老實,讓她心癢心憐。
對著銅鏡,她摸到余留在眼角的潤意,這一晚她笑得雙眸潮濕呢。
阿奇……阿奇……她和他相約夜遊,要去看河邊青草間的點點流螢。
她滿心期待,希望那一個夜晚快快到來,她要去馬廄找他。
「長春藥庄」好大,東西相通,南北相貫,迴廊外還有迴廊,院落外更有院落,她以為會再次迷路,兜兜轉轉間卻神奇地尋到通往馬廄的方向。
阿奇不在那裡。
她找不到他。
相約的那一夜,守著馬廄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漢,對方露出近似迷惑的古怪神色,告訴她,從未聽過阿奇這個人。
怎麼會呢?
「姑娘,您喝太多了!」
元玉的驚呼在耳畔爆開,她略顛的身子隨即感覺到支撐。
喉中儘是酒氣,肚腹滾燙翻攪,朱拂曉眨睫輕笑,指中尚勾著一隻小酒壺的壺耳,好不正經地摸了元玉的嫩頰一把。
「不是叮囑過你,就算真喝多了、喝醉了,也不能嚷嚷得這麼大聲,泄了底氣又自曝其短,可不好再跟對方周旋。」再有,她沒醉,僅是有些醺醺然。
元玉沒好氣地一嘆。「姑娘何妨睜大眸子瞧瞧,這堂上還有清醒的人嗎?咱喊得再響,泄您底氣,也沒誰再有本事同您較勁。」
今日是當地的「藥王廟」大慶,「長春藥庄」上上下下忙作一團,除按古禮祭酒拜廟,一整日,前來拜會的各地藥材交易商更是川流不息。
到了晚上,庄外熱鬧至極,集市不歇,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響徹雲霄,而庄內好戲開鑼,主人家今年當真好大手筆,在葯庄堂上設宴慰勞自家手下,除請來幾團功夫了得的江湖賣藝人當堂表演,正所謂好酒沈瓮底,更有江北花魁娘子的琴藝和歌藝壓軸演出。
她懷抱琵琶彈唱,按例得了個滿堂彩,幾曲之後,葯庄老管事讓底下人送上三杯果香濃郁的瓊漿,說是主人家的意思。
要她喝酒並非難事,只不過得按著她的規矩來,她飲一杯,在場同歡者也得飲上一杯,總歸是獨酌傷永夜,對飲不寂寞,得意且盡歡。
「喲,就奴家這淺薄酒量,葯庄的各位爺兒們,難不成怕了嗎?」她舉杯笑問,嘲弄意味欲掩不掩地夾在柔軟語調里。
男人的面子永遠比裡子要緊,於是,她總是贏,總能激得那些老爺、大爺和小爺們咕嚕咕嚕地把酒當水猛灌,一杯一杯,千杯萬杯再來一杯,豪情盡付杯中物,跟她斗酒膽、拚酒量。
但,她總是贏。
環顧堂上倒得橫七豎八的大爺小爺們,清醒的僅剩下靜佇一旁等候差遣的幾名家僕和婢子,朱拂曉挑眉輕哼。
有本事鬥倒一堂子的男人,她更覺意氣風發,神智因自得而清明許多。
她沒醉,她從不醉酒,只是腳步有些虛浮,思緒動得有些慢,如此而已。
「元玉,我又贏了。」她脆聲笑,不再依賴丫鬟的扶持,晃著螓首小苦惱,不太真心地嘆道:「我總是贏,這可怎麼辦才好?」
元玉就氣她斗酒,也不知她爭什麼。「待會兒潤玉把解酒茶煮好后,姑娘乖乖喝下便是,還能怎麼辦?」
「呵呵,你兩頰鼓鼓的,好可愛。元玉元玉,我就愛你氣惱我!」
無可救藥!元玉無聲仰望屋樑,搖搖頭。
今兒個這場面也非頭一遭了,主子酒喝多了就愛笑愛鬧,她自能應付。「我扶姑娘回小跨院歇息吧。」
「還早呢。」朱拂曉香肩一聳,勾著酒壺,步伐如醉舞地跨出葯庄大堂。
「姑娘……」元玉跟了出來。
挨著紅桐柱子,朱拂曉滑坐在廊階上。
「元玉,今晚的月娘彎彎地像在笑,它沖著我笑,我只好也沖著它笑。知己難尋,不能辜負,怎麼也得對飲一番。」說著,她咭咭笑地舉起酒壺朝穹蒼遙敬,然後以口就著壺嘴,囫圇灌下酒汁。
元玉忍住跺腳、翻白眼的孩子氣舉動,招來兩名葯庄的婢子,請她們暫且幫忙照看朱拂曉。
「姑娘老實待在這兒,哪兒也別去,咱去瞧瞧潤玉的醒酒茶究竟煮好沒,再幫姑娘調薄荷水擦臉,一會兒就回來——哎啊!我說姑娘,能喝的全都敗在您手下,您別再喝了!」強勢的小手一把奪下主子手裡的酒壺,搶到手才察覺壺中空空,都快見底了,奪不奪已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