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欸,老師跌倒了耶……」小男孩回頭看著跌坐在泥濘中的男人,忐忑的報告。
孟佳梨鬆開了抓著他手腕的手,腳步沒有停歇,有點沙啞的聲音自風雨中飄來,「你想回去自己回去。」
小男孩頓「頓,決定還是跟著孟佳梨,他實在很擔心她。
「你幹麼一直跟著我?」孟佳梨一直跑到距防空洞很遠的大樹下才停下腳步,大口喘著氣。
「我、我答應過孟媽媽,要幫她照顧你,保護你。」
想到病逝的母親,孟佳梨的眼眶又紅了起來,舉起手佯裝擦去臉上的水珠,帶著點賭氣的道:「你不要扯我後腿就好。」
「我知道以前都是你幫我出頭,不過以後不會了,以後我一定不讓任何人欺負你。」小男孩趕緊舉起手保證。
孟佳梨看了他一眼,濃密的長睫低垂下來,遮去了她眸底的感動。
他們兩個人其實算是青梅竹馬,小男孩雖然大她兩歲,但因為幼時的車禍意外,不但失去了母親,還重傷住院了好一陣子,所以延後就學,只比她高一屆,而他剛出生不久的妹妹則因為父親一個人無法妥善照顧,不得已交給了外婆撫養,與他們分隔兩地。
雙方的父親是換帖兄弟,從年輕時代就私交甚篤,可以說是比親兄弟還要親的關係,所以他們兩個人從小接觸的機會也很多,加上他母親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前幾年孟母身體狀況還不錯的時候,小男孩也常常在下課後先到她家待著,等他父親忙完再來接他回家。
父親雖然曾要她多陪陪他,不過她一直對他被欺負卻隱忍不還手感到不以為然,就算常常忍不住替他出頭,但也不太搭理他。
沒想到今天他卻為她動手了,這倒是讓她有些訝異,也對他有點改觀了……
「你不相信嗎?我是說真的,我發誓絕不會再讓人欺負你!」小男孩見她遲遲不語,著急的又舉起手來發誓,胖胖的臉頰除了雨水,竟還沁出了汗水。
孟佳梨看了他嚴肅認真的圓圓臉龐一眼,突然又跨步衝出了樹下。
「佳梨?」小男孩有點失望的垂下了手。
「還不快點走,我把你的外套忘在防空洞了。」孟佳梨頓了頓腳步,回頭喊著,聲音帶著點軟化的尷尬。
這意思是她不再趕他了?小男孩圓圓的臉蛋綻出抹傻笑。
「傻蛋耿柏恩。」孟佳梨被他的笑容感染,忍不住也彎起了唇瓣,轉過身又跑了。
「只要你開心,怎麼叫我都沒關係。」耿伯恩不以為忤的大聲響應,追著她的身影沖入了雨中。
「傻蛋耿柏恩……」孟佳梨站在窗邊,望著夜色,輕吐著回憶中的字句。
她還記得那次在防空洞內從他外套傳來的溫暖,還有他在大樹下的宣誓——以後絕對不會讓別人欺負她。
後來那場雨讓耿伯恩大病一場,她也被父親責斥了一頓,還是耿柏恩發著高燒來替她求情,而那次,也是她第一次在父親面前放縱的哭泣。
從此以後,他真的實踐了他的諾言,認真學習起跆拳道、合氣道,各式各樣可以增加自己能力的武術,不再是那個任人欺負,需要她跳出來維護他的弱者,成了時時擋在她前面,守護著她的大樹。她逐漸依賴起他,喜歡他的陪伴,他們之間的強弱在不知不覺中轉換,唯一不變的,是他那雙充滿溫暖,總是帶著微笑、漾滿寵溺的目光。
孟佳梨腦中的那張福態臉龐,慢慢跟另一張斧鏊似的冷硬線條迭合在一起,記憶中總是溫柔的瞳眸,也被陰沉犀利的冷芒給覆蓋。
真的是他嗎?他的改變好大好大,大到她記憶中那個彌勒佛似的好好先生,完全沒有一絲曾經存在的痕迹。
現在的他俊美無儔,衣衫下的肌肉賁張可見,整個人沉穩有威嚴,就像只獵豹般,即便沒有任何動作,依然充滿了危險的壓迫感。
他真的是耿柏恩嗎?
耿柏恩……這個名字一直深深烙印在她的記憶深處,雖然已經許久未曾聽人提起,卻是她童年最深刻的回憶。
她曾想過哪天或許會跟他在某處偶遇,甚至也想過這輩子跟他可能再也不會有任何交集,但絕對沒想過會是這樣讓她驚心動魄的「接觸」。
想到今日在診所的那一幕,她的身子還是忍不住微微輕顫著。
脖子上清晰可見的指痕宛若針刺般隱隱作痛,讓她有種快要無法呼吸的窒息感——他掐的不是她的脖子,是她的心,還有那些快樂的童年。
孟佳梨輕嘆了口氣,轉身走回客廳沙發坐了下來,一手不經意的舉起,輕撫過脖子上的掐痕,晶亮的瞳眸染上了抹濃濃的愁緒。
真的是耿柏恩,只有他會這麼恨她。自從那件事發生,耿家狼狽搬離鎮上之後,他就是全世界最有資格恨她的人。
孟佳梨半垂眼睫,遮去了眸中的郁色,幽靜的客廳中,時鐘的滴答聲清晰可聞,直到一陣電鈴聲響起,才讓她自沉思中回神。
這麼晚會是誰?看了眼几上的桌鍾,孟佳梨腦子轉了轉,起身應門。
「佳梨,你還沒睡吧?」門后,一張戴著金邊眼鏡的斯文臉孔漾著歉意的溫和笑容問道。
孟佳梨微微一笑,側身道:「進來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其實他也知道這句是多問的,就算睡著了,現在不也被他吵起來開門?不過依照他對孟佳梨的了解,她這夜貓子常熬夜看期刊病例,十點對她來說算早的了。
「你什麼時候客氣過啊?」孟佳梨打趣道:「想喝什麼自己去倒吧。」
「還是學妹了解我。」楊子謙勾勾唇,徑自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了罐冰咖啡出來,順便替她拿了罐可樂,隨手拋給她,「可樂少喝點。」
那還拿給她?孟佳梨好笑的接住,拉開扣環仰頭喝了口,微嗆的滋味自嘴裡直衝入腦中,衝散了不少盤旋已久的雜思。
「佳梨!」楊子謙驀地驚呼,讓孟佳梨差點嗆到。
「怎麼了?」她放下可樂罐,納悶的看著雙眉緊皺的楊子謙。
「你的脖子是怎麼回事?」她白皙的脖子上有指痕。
孟佳梨愣了愣,旋即故作不在乎的道:「沒事。」下午她被耿柏恩掐出痕迹后就圍了條絲巾遮掩,回到家才取下。
「我聽說下午有一男一女到診所鬧場,是不是他們做的?」怎麼可能沒事?若不是真正用上力氣,脖子上是不會留下這麼明顯的勒痕的。
孟佳梨不置可否的動了動唇瓣。
「走,我替你驗傷,我們去報警。」楊子謙臉色一沉,抓住她的手腕,將她自沙發拉起,準備往外走。
「欸,不用了啦。」孟佳梨沒料到楊子謙反應這麼大,嚇了一跳,連忙甩開他的手,「真的沒事。」
「脖子都掐成這副德性,分明想置人於死地,這樣還叫沒事?」楊子謙一向溫和的臉上難得出現陰鬱,「是我要你回鎮上幫我,我怎麼可以讓你處在危險之中?這兩個人分明不懷好意,我們不能不小心防範。你想想之前是不是有跟誰在醫療時發生糾紛,我懷疑他們是特意來尋仇的。」
孟佳梨輕嘆了聲,坐回沙發上,疲憊的聲音在夜中顯得有點沙啞,「男的是我朋友。」是來尋仇的沒錯,但她不想讓楊子謙擔心,所以省略了這句。
「你朋友?」楊子謙愣了愣,旋即不以為然的道:「這算哪門子朋友?」
「他只是跟我開玩笑。」孟佳梨擠出一抹笑,掩蓋眸底的黯然。
楊子謙眉頭緊得幾乎可以夾死蚊子了,反問:「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她知道這樣解釋的確有點牽強,卻只能苦笑道:「這件事情我自己會處理,你不用擔心。」
深深觀察了她的表情片刻,楊子謙無奈的點點頭,「好吧,不過別忘記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商量。」
「那當然,你想躲都躲不掉。」孟佳梨朝他眨眨眼,又拿起可樂罐仰頭灌了幾口。
楊子謙看著她頸項上那幾道讓人怵目驚心的痕迹,心頭微微一緊,卻也只能跟著拿起咖啡,沉默的喝了起來。
孟佳梨是他醫學院的直屬學妹,兩個人從在學校時就感情很好,尤其一起參加海外志工醫療團回來之後,他更喜歡上了她的聰慧、開朗與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