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事沒能化小,驚動官府。
挨了告,扯上官與兵,是麻煩了些。
但話說回來,拒捕並非難事,逃獄更是小菜一碟,只是某位大叔情路受創、心如槁灰,覺得生既無望,其他的事也就隨便他人動手了。
是夜,看守森嚴的衙府大牢內,最最裡邊的囚房今兒個有「新人」入住。
囚房在高處開有一個小窗洞,月輝照進,大束銀光斜打在囚犯身背上。
囚犯盤腿坐於地,手銬腳繚皆齊全,頭低低,一副命快絕了的模樣。
暗處,不知哪個角落,男人盤踞許久,今夜的這一口氣實在越嘆越長——
「……你說回永寧請我吃喜酒的,結果新娘子竟得動手劫來,這不打緊,劫人嘛,也不是沒幹過,是說你都搶到手了,別人追來,你抱著女人只管跑不就成了,還賭那個氣幹什麼?」
「就咽不下那口氣嘛!秋娘她……她不理咱了……」哀痛啊。
「她真不理你,你就挑別朵花去,就不信無花可攀。」
「不成的不成的,除了秋娘,咱誰都不愛,我的小心肝、小寶貝兒啊……你走吧,別理我,讓咱慢慢枯死……」
隱在暗處的男人顫了顫,抖掉滿身雞皮疙瘩,順道抹了把臉。
前頭忽傳動靜,有誰正與值班守夜的差人說話,沒多久,腳步聲靠近。
衙役執燭火領路,將夜來的訪客領到最裡間的囚室。
八成暗暗得了不少賞錢,那名衙役笑嘻嘻擺好燭火台,不羅嗦半句,把場子留給訪客便退下了。
「你、你……是你!姓穆的——」一口氣都快提不上來的羅大莽乍見佇立在牢房外的情敵,瞬間起死回生,勢若瘋虎般撲騰而上。
他十指快把鐵條掐爛,訾目欲裂。「老子咬死你……咦?咦咦?!」鼻間鑽進一股既熟悉又叫人無比眷戀的食物香氣。
穆容華將食盒放下,揭開盒蓋,慢條斯理端出幾碟菜。「秋娘托我送來的。」
羅大莽原本怒至極處,誰料,極處卻無端端開花,開得燦爛奪目,簡直是從無間地獄飛飛飛,飛竄升天了。
他未及出口的咆哮生生噎在喉頭,雙目死死瞪住幾碟菜,真要瞠裂。
突然——
「夜半往大牢里送吃食,這活兒穆大少沒吩咐底下人辦,竟親自走這麼一趟,真令人動容。」那略啞嗓聲揉進幾分嘲弄。
穆容華陡抽一口涼氣,背脊一凜。
他倏地起身,回眸,左右迅速張望,隱在暗處的人終於徐慢走至微光中。
他再次看到珍二那張笑笑的、意緒深沉的面龐。
游石珍慢吞吞又道:「然事反必有妖,怎麼說,穆大少此舉都有那麼點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味兒,沒安什麼好心啊。」
穆容華當下有股衝動想吹熄一旁燭火。
萬萬沒料到早有人潛藏於此,他有些駭住,面上表情一時間不好掌控,而所立之地偏偏是最亮的所在,不利於他。
然真把燭光滅了,恰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舉,明白告訴珍二,他怕他。
「珍二爺這麼想,怎麼瞧,都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回話時,靜沉沉的,彷彿那暗黑角落裡再竄出什麼龐然大物來,他亦作尋常。
被輕淺回剌一句,游石珍挑起單邊眉,尚未再出招,牢內的羅大莽此時回過神,啪啦厲響,腕間手銬應聲碎裂,他探手搶進一碟又一碟的菜肴,筷子也不用,五指一抓便往口中塞。
「莽叔,你也等我問個清楚明白嘛!」口氣好無奈。
「珍爺珍爺,不會的、沒事的唔唔……」嗯嗯嗯。
「……是秋娘的拿手菜,全部都是,珍珠丸子、青玉鑲肉……唔唔……」用力吞咽,都感動得流淚了。
「還有紅燒蹄膀、茶油片鵝……全是功夫菜,全是咱愛吃的,秋娘心疼我啊,到底是心疼我的……嗚嗚……就算真要毒死我,咱羅大莽都甘心情願!」
游石珍十指緊握了握,又想仰天長嘆了。
至於穆容華,今夜親自跑道么一趟,一是替杜麗秋送食盒,二是欲替自個辯駁,想將誤會跟牢里的莽漢說開,只是萬萬沒料到會多出一個讓人頭疼的人物……
珍二。
這令事情變得更棘手。
不如……先退吧?
避其鋒芒實為上策,他不想再生事端。
二話不說,他轉身就走,雖未帶走衙役為他備上的燭火,步出大牢時倒也沒磕碰到什麼東西。
深夜探監,隱蔽些為好,離開后他轉進小巷,自家馬車正等在另一頭。
只是步進巷中沒多久,他頸后寒毛豎起,那尾隨而來的人故意引他驚懼似,沒怎麼掩盡氣息和腳步聲。
背後微熱,有人貼近!
穆容華驟然轉身,那人慾抓他肩頭。
他肩胛往後一拉,閃得驚急,隨即舉起雙臂拆擋對方接連如雨下的招式。
騰、伏、脫、擋、架,嚴守再嚴守,突然逮在一個空隙,他反守為攻,一手取對方咽喉,一拳擊其胸央。
糟!
甫察覺對方是故意讓門戶大開引他上勾,已然不及。
他雙腕立時被拿住,隨即被一股氣勁往後推壓,身背遂緊緊抵在冰冷牆面上,後腦勺猛地一磕,痛得他低聲抽氣。
「想不到穆大少的小擒拿手練得頗有火候。不錯不錯,手法拆解起來,是比咱們家秀大爺順溜,嘖嘖,可惜力道差了些。」珍二笑嘻嘻的,一臉氣死人不償命的促狹神氣。
「二爺溜進衙府大牢、似有密謀劫獄之嫌不說,此刻還藏在暗巷,夜襲善良百姓,真當永寧城是你游家把管,沒王法了嗎?」被牢牢架住,穆容華也不再做困獸之鬥,他身長沒珍二高也就算了,主要是體型,對方精壯巨大,虎背勁腰,一身皮骨如銅牆鐵壁,斷非他這種薄秀身板能與之較真的。然身手不能比,嘴上豈能饒人,總要刺個一句、兩句,好修補修補受創的自尊。
對穆大少,游石珍內心是有激賞的。
如他這般斯文清潤的公子爺,能在他手中走過那麼多招才被制住,算了不起。
當然,在內勁拿捏上,打一開始他就使不到三分力,不然早將穆容華一舉釘在巷牆上,何須過招。
他一再驚嚇這位大少爺,牢里一次,暗巷偷襲再一次。
他存著噁心捉弄,穆容華嚇是嚇著了,唇頰幾無血色,氣息明顯促急,但眨眼間,眉宇又落回淡定顏色。
他嘴咧得更開,白牙森森,橫在對方顎下的粗臂略略加重力道,迫得那張雅正俊臉不得不抬高。
「永寧城倘是游家把管,我的人還會下大牢去嗎?」無辜般眨眨眼。「至於溜進牢里守著,不就是心疼咱家莽叔嘛。」嘆氣。「世道這樣亂,偷雞摸狗、男盜女娼之輩都能說自個兒是善良百姓,那牢里烏漆抹黑的,難保不出亂子,不好好守著,咱叔要被欺負了,可如何是好?」
……
一個隨便運勁就能扯裂手銬的壯漢,能被誰欺負了去?
穆容華暗暗磨牙,費了好大功夫才掌住表情。
速戰速決方為上策,多糾纏無益,他儘可能平心靜氣問——
「二爺架住穆某不放,還想怎麼做?」
游石珍不答反問,「這官司還告不告?」
「秋娘說告,穆某陪她告到底,秋娘說撤,自然也輪不到我追究。」
「我那還沒嫁我叔的嬸子正在氣頭上,穆大少可別乘機火上添油,說些不中聽的。」他盯緊那俊顏眉目,忽而笑開。「此時閣下眼神靈動,瞧起來嘛,唔……像在腹誹我又拿小人之心度你的君子之腹。我有無說錯?」
穆容華再次咬牙,咬得牙根都有些生疼。
然而,疼的哪裡只是牙根,他被制住的腕處以及受壓迫的喉間,皆一絲絲抽痛著,明知珍二故意為之,又豈能示弱地露出痛苦模樣?
「二爺可以放手了吧?」淡然問。
游石珍又盯住他好一會兒,終於肯鬆開他的兩腕。
穆容華以為接下來喉間的壓力會跟著撤下,豈知,那力道不減反增,猛地重壓,彷彿下一瞬就能扼斷他的頸。
珍二的面龐突然放大,鼻尖與他僅差毫釐。
他望進游石珍眼底,不見無辜神色,不見弔兒郎當、流里流氣的光,只有某種描述不出的意緒在闇黑中張揚,很狠,極認真,冰冷,但無比、無比認真……
「最好,離杜麗秋遠一點。聽到了嗎?」
低柔男嗓一字字鑽進耳中,穆容華心悸魂顫,卻不願就此低頭。
脹紅臉,他雙眸越瞠越圓,瞬也不瞬直勾勾瞪著。
他不作回應,就這麼倔著脾氣對峙。
他察覺珍二的一雙深瞳突然爍了爍,才想深究那兩團小火花,下一瞬,咽喉處一松,氣息倏地沖入,惹得他大口喘息的同時亦急著咳嗽,又喘又咳,兩眼都鬧出淚花,十分狼狽。
「穆大少,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就這麼不想當俊傑嗎?」游石珍重重嘆氣,才整弄過人的兩手此時很規矩地盤抱在胸前。
穆容華抓著寬袖勉強凈過臉,揚睫去瞧,又見他無賴般的笑笑模樣,好似他適才的威脅手段全是幻影。
闊袖中的指緊握成拳,真想朝那張笑臉揮過去,但他也知,兩人不論武藝或氣力皆相差懸殊,他一擊若揍不到珍二,就只有挨揍的分兒。
他忍下這口氣,待喉間的疼痛稍緩,冷冷便道——
「你底下的漢子不招女人待見,哄不得女人歡心,便要使強奪人,糟的是連劫個人都劫不成……咳、咳咳……如今下了獄,你這帶頭的不責斥手下無用,竟只搶著出面擺平,咳咳……咳咳……」調息了會兒才接著說:「珍二爺好個堂堂男兒,遇事竟不問對錯,只管親疏,護短護得這樣厲害。」
他自以為一番話又能剌到對方,豈知游石珍卻還是笑——
「沒錯,我就是護短。穆大少又待如何?」
一皮天下無難事。人不要臉,當真天下無敵。
還能如何?
穆容華抿唇撇開臉,明擺著無話可說。
幽夜裡,笑音低起,從男人厚實胸膛中鼓動出來,隨夜風拂耳——
「穆大少,你不能這樣好玩啊,好玩到我都快喜愛上你了,欸……」
霜玉般的俊顏驀地一熱。「游石珍你——」終被惹得動了火氣!
他調過頭張嘴欲罵,但暗巷內,哪裡還見那抹高大迫人的身影!
來無影、去無蹤,武藝高強,兼之沒臉沒皮,游家珍二確實是個棘手的人物,比起他家那位秀大爺更難對付。
游家人丁不旺,到年輕這一代也才秀、珍兄弟二人,游氏兄弟感情甚篤,他許久前便耳聞過。
游岩秀是家業接班人,一向坐鎮在江北永寧,之前他穆家廣豐號與「太川行」間你來我往斗過幾回,多是對方先挑釁,他不得不戰,總的來說,甚少佔上風,許是人家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非他穆容華不夠能耐吧……
稀微得可憐的月光下,影子被拉得斜長,穆容華沉思般望著,忽而靜謐笑了——沒出息!贏不過對方,只曉得替自個兒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呢!
只不過,將事想明白了,他其實……其實很羨慕。
穆家共有五房,大房年輕一輩的子孫雖僅他一個,其餘四房人丁倒不少,算一算他也有十來個堂兄弟姊妹,然雖為同宗血脈,真要從當中尋一個交心知己,卻不是那麼容易。
人與人之間交往,皆看緣分深淺,就算至親也是一樣。
緣深,自然會走到同一條道上。
如杜麗秋,秋娘,本是永寧最大銷金窟「春花秋月樓」藺嬤嬤底下的教坊娘子之一。廣豐號經營生意,與大小商家往來,少不了進出風月場所,他因緣際會間結識秋娘,真正應了那句——酒逢知己千杯少。
後來秋娘為自個兒贖身,在城南大街賃鋪經營胭脂水粉的生意,這中間他關照不斷,是將她瞧作自己人。
今日她突然遭劫,他才會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顧策馬追去。
知己相交,拿命去搏亦該當。
而若緣淺,則即便同宗同脈,情亦難入心。
他老早看懂,原也心如明鏡,沒想今夜被珍二一攪,不該有的情緒朦朧而起。護短。
不問對錯,就只護短。
游石珍認得無比坦然,理直氣壯得教人髮指,明擺著誰都不許動他的人。
能有像珍二這般回護自己人的兄弟,怎不令人羨慕?
頸間仍因方才遭鎖喉而感到刺痛,他舉袖挲了挲,結果腕處亦微疼,頓了一下不禁苦笑,想來又是珍二所害。
這些年跟著幾位護院老師父們習武,以為練得身強體壯、筋健骨實了,未料對手隨意般一抓一扣,自己便被拿得死死,膚上更留瘀痕。
他何曾如此嬌貴?
苦笑復苦笑,他甩下闊袖,忽有一物從袖底暗袋掉落於地。
彎身去拾,握在掌心,是白日時候在大街上、珍二當空擲給他的那條袖帶子。他當時忘了歸還,解下后收在袖底,今夜未料會遇上袖帶主人,還被胡攪蠻纏一番,欸,鬧得他根本忘記要物歸原主。
這個珍二,笑起來狀若無害,狠起來目光能吞人,往後碰上了,需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好好提防。
暗巷的另一端有腳步聲傳來,來人步伐略急,穆容華甫收妥袖帶,一名五官偏剛美的女子已朝他跑近。
「韓姑……」見到女子焦急神情,穆容華朝她安撫般眨眨眼,喚聲親昵。
「怎待得這樣晚?還傻怔怔站在巷子里?都不知多惹人擔心嗎?」韓姑邊叨念邊將一件男子款式的披風攤開罩在穆容華肩上。
「夜裡進衙門大牢,不讓我跟著,硬留我在馬車裡,那也該讓小廝們跟去啊,有哪家的姑……少爺如你這樣,任何事皆親力親為,不把自身安全當一回事?!那個杜麗秋也真是的,恨上那莽漢,都替她出了氣,這會兒又擔心那莽漢關在牢里會冷著、餓著,感情這事,實在亂得很,咱們作啥非得蹚這渾水?」
韓姑是穆容華娘親當年的陪嫁丫鬟之一,年過四十仍雲英未嫁,她看著穆大少出生、長大成人、接掌家業,主僕間的情義非一般所能比擬。
「我正念你了,你倒笑得頗樂!」韓姑沒好氣地睨了少主子一眼。
「韓姑,我娶你好不?」
「嗄!」驚得瞠圓雙眸。「胡鬧什麼?作死嗎?!」
穆容華偏頭想了下。「倒非胡鬧……不過是有一點找死沒錯,殷叔現下忙著打理關外貨棧,若他得知姑姑肯下嫁予我,定要衝回永寧揍得我半死不活。」
「這又關殷翼什麼事?」語氣甚硬,臉卻脹紅。
穆容華無辜道:「姑姑的事,自然很關殷叔的事啊。」
「你……都二十三、四歲了,還滿嘴孩子話,沒個正經!快回去,小姐沒等到你,怕又強撐著不肯上榻安睡。」她仍稱穆夫人為「小姐」,這舊稱一直未變,岔開話題后,韓姑拉著人就走。
穆容華輕笑一聲,很乖順地跟上。
月淡風清中,猶然響起韓姑的叨念——
「欸,想來你都這歲數了,家裡幾房的長輩們全盯著,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頂子一旦扣上,憑你是一家主事又能如何?撐得住一時、頂不住一世。該怎麼收場,你好歹也想想,倘是真遇了傾心對象,可千萬不能蹉跎啊。」略頓,又嘆:「若然顧慮小姐的心病,那、那……」
韓姑的話尾徒留無奈,但穆大少的心裡倒暖了,因為,也是有人護著他的。
人生本多無奈,他早學會珍惜身邊所擁有的,這些很珍貴的人、很珍貴的感情令他覺到,人生選擇走這樣的路,並不是太孤單。
他不曾後悔。
秋盡冬來。
隆冬時分,江北永寧被一場火紅喜事鬧得沸沸揚揚。
太川行游家的老太爺替長孫游岩秀物色孫媳婦,永寧城裡「戰績輝煌」的八大媒婆全卯足勁兒牽線拉絲,結果秀大爺不愛富家千金、不理才女閨秀,火眼金睛一相相中城裡「春粟米鋪」顧大爹家的閨女兒顧禾良。
喜事能成,自是天大好事,只是其中頗有牽扯,那顧大爹當年迎娶進門的娘子,恰是廣豐號穆夫人當年的陪嫁丫鬟之一,與顧大爹的婚事還是穆夫人親自給訂下的。
當年小夫妻倆胼手胝足經營起「春粟米鋪」,穆家明裡暗裡給了不少援助,後來穆容華掌事,依然念著舊情持績照看「春粟米鋪」。
如今顧家將閨女兒給嫁進游家,一些好事者總要興風作浪,都說穆家大少其實心儀顧家閨女多時,可惜就慢上那麼一步、半步的,結果竟被斜里殺出的游家大爺給搶了去,真真是琵琶別抱最傷懷,可憐啊可憐。
穆容華覺得自己果然可憐,想給自小便相識的禾良妹子送些喜禮祝賀,還得偷偷摸摸著來,畢竟穆家送上的喜禮很難進得了游家大門,倒不如趁著婚前送進顧家,幫禾良妹子的嫁妝添箱才是正題。
於是不理顧大爹的推謝,令家僕們快手快腳扛進幾件大紅喜禮之後,穆容華僅在「春粟米鋪」後院停留小半時辰便離開。
早早已遣回家丁和小廝,他隻身走進米鋪后的重重巷道,心思猶然停在與顧禾良的一小段談話——
他問:「游家大爺絕非好相與的對象,你可想清楚了?」
顧禾良笑答:「穆大哥,他其實很好,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故意地問:「較我還好嗎?」
顧禾良先是一怔,漸漸紅了臉,囁嚅著說:「穆大哥就是穆大哥,是禾良一輩子的兄長,而秀爺……就是秀爺。」
一輩子的兄長與心儀的男子,到底是不同的情愫。
他懂了,亦微微笑了,在真心祝賀后,一派瀟洒地離去。
「穆大少當真是株情種啊,先有杜麗秋這般的紅粉知己,如今還心繫著米鋪人家的好姑娘,欸,人正就是好,生得一張清俊溫雅的好皮相,怎麼都吃得開。」
乍聞那不懷好意的笑語,穆容華車轉回身,僅僅幾步之遙,那人盤胸斜倚著巷牆,不是游家珍二還能是誰?!
游石珍長指撓撓臉,目光忽轉陰狠,唇仍勾笑——
「可穆大少別忘,米鋪家的這塊天鵝肉已歸了我游家,你心再不甘、嘴裡再饞,最好還是老老實實的,別跟咱們家搶食。」
髒水一潑上身,欲求舒心乾淨已然不易,許多時候僅愈描愈黑罷了。
穆容華幾個呼吸間便寧下心神,清淡道——
「珍二爺這手偷偷摸摸隱在暗處、偷偷摸摸尾隨他人的功夫果然精熟,神不知、鬼不覺的,當個梁上君子肯定比誰都在行。」
游石珍咧嘴一笑,慢條斯理踱至白袍佳公子的面前,仗著自個兒高頭大馬,黝黑峻臉一寸寸迫近。
「不如就上穆大少屋裡的那根梁噹噹君子,說不準能探到什麼糟七污八的事,用來拿捏你恰好不錯。」
雪光映上眼前玉面,白得幾無血色。游石珍不禁挑眉。
「真嚇住了?嘿,閣下房裡藏了什麼寶貝?實在引人遐思啊穆大少。」
男性氣息似有若無拂過面頰,清冽中混著野地茂林間特有的淡辛味道,穆容華不敢多嗅,亦不願退開示弱,只佯裝不經意般略略錯開臉,徐聲道——
「珍二爺既知秋娘是在下的紅粉知己,她巧得又是羅大莽的心尖肉,要你家莽叔生不如死,於我來說也不是太難的事,二爺信不?」
羅大莽幾個月前鬧出的劫人案,前前後後僅當了三天階下囚,之後是苦主杜麗秋主動撤告,穆大少又動了關係請衙門裡的人通融,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羅大莽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脾性,知道秋娘撤告,樂得飛飛的,一味認定秋娘終究心疼他、捨不得他吃苦,只是人被放出后,杜麗秋對他依然冷冰冰,一開口就沒好話,兩口子還在鬧,沒個消停。
穆容華算是旁觀者清。
羅大莽若成天糾纏,秋娘縱使玉顔凝霜,眉眼嘴角卻透春香,一旦那粗壯莽漢離開永寧,有時十多天不見影,秋娘的魂像也被帶了走,守不住心。
男女間的事,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而自己此時拿秋娘說事,也不過想扳回一城罷了。
珍二很不以為然低哼了聲,打直上身。
穆容華淡淡調回眸線,迎向那雙戲譫且深沉的長目。
「珍爺適才還提到米鋪人家的好姑娘——」略頓,微笑了笑。「那姑娘恰是與我自小相識的禾良妹子,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是閣下兄長交了好運,才得佳人青睞,煩請珍爺回去轉告你家秀大爺,他要是待禾良妹子不夠好,就別怪穆某橫刀奪愛。」
反正說也說不出個青紅皂白,尤其是與跟前這位,撂下話,穆容華拂袖便走。
游石珍「嘿!」了聲,陡然出手,他未使內勁,由著斯文公子在他掌下走過幾招,最後他翻腕抓住對方一隻闊袖,察覺姓穆的欲強行抽回,他頑心一起亦跟著搶,結果深巷內響起清脆裂帛聲……
穆容華只覺右臂乍寒,定睛一看,才知白袍與厚厚內襦的右邊兩層袖子,全被珍二徒手撕了去。
「你、你——」既驚且怒,一時間竟罵不出話。
「穆大少,你這身衣料子不太行啊,針腳功夫也不夠牢靠,瞧,隨手一扯就給扯壞了,都不知找誰賠去。」游石珍五指摩挲斷袖,貓哭耗子般嘻嘻笑。見穆容華畏寒似遮掩裸臂,心裡更樂。「說實在話,這天也沒多冷,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斷一袖不如斷兩袖,我幫你把左邊也扯下吧。」能理所當然地欺負人,真是件痛快的事啊!
「你別過來,不勞閣下費心!」游石珍這混蛋,如此整弄人不就為了護短!自己要脅他珍二,他立即回敬,還想變本加厲!可惡!
「幹啥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你們這些書生模樣的公子爺就是麻煩,又不是娘兒們,你有我也有,你沒有的咱也生不出來,不都一樣——」抓住穆大少狼狽裸露的臂膀,游石珍內心忽地打了個突。
以男子來說,被他抓握在手的上臂雖說肌理精實,但骨骼著實秀細了些。
他知男子生得文秀的所在多有,只是跟在身邊或交手過的漢子,皆是草莽氣息濃厚之輩,真要尋出一個稱得上斯文的,也僅有家裡的秀大爺,但長兄外貌再如何俊逸,手臂仍是粗的,拳頭依舊如缽大,揍起人來絕對狠勁十足……眼前穆家大少這一隻裸臂,從未曝晒在日陽下似,此時天光、雪光交映,白得澄透,都能瞧見雪膚底下的微小青脈。
還要再接再厲欺負下去嗎?
游石珍因心裡這一遲疑而自覺稀奇,他珍二一心想對付誰,可從未躊躇過。
突地——
「珍爺!」一名鳩衣勁裝的年輕漢子現身於近處屋瓦上。「莽叔來了消息,關外那群馬賊——」話陡頓,因察覺被老大擒住的公子爺正專註看向這方。
游石珍道:「知道了。」隨即丟出一個眼神,年輕漢子立即閃身消失。
「看來沒空為穆大少效勞了。」
穆容華頓覺臂上一松,懷裡跟著被塞進一物,是自個兒的右袖子。
他抓緊破袖,抬睫定定望去,珍二正沖著他挑眉勾笑,沒半點正經。
「自個兒玩去吧,別糾纏爺。想玩,下回落進我手裡,再陪你好好過招。」
不給人回嘴機會,游石珍回身竄進重重巷中,隱約還能聽到他放肆的笑,而身影早已遠離。
糾纏他……是誰糾纏誰?!
對上這般無賴,都不曉得該怎麼生氣。
臂膀一陣陣剌骨冰涼,穆容華趕緊將破袖子勉強套上,指腹來回摩挲破裂處的針腳,俊顏時青時白時紅——奇詭。
其實臂膚泛寒,卻彷彿留有熱度。
那人的手心粗糙厚實,緊緊掌握他時,像也掐住他的氣息命脈,令他頸后發麻、脊柱顫慄。
他閉目,驀地用思頭,用去紛亂雜念。待張眸時,瞳底已復凈明,再不多想。
入夜,穆府宅第東翼的「宛然齋」按主母喜好,燃起淡淡的曇花寧香。
穆容華白日回廣豐號商行換下破衣,繼續埋首工作,后又去了趟碼頭倉庫,與管著搬運夫的工頭說了些事,今夜回來晚了,沒趕得及陪娘親用晚膳,一進府就直往「宛然齋」來。
他接下韓姑手裡的葯碗,一匙匙喂著娘親用湯藥,邊話家常。
穆夫人這葯屬溫補,重在滋潤養氣,至於生成多年的心病,非藥石輕易能除。此時房中燭光熒熒,韓姑早讓婢子們散去,只讓守夜的留在外廳,自己則靜靜退立於一旁。
簾內榻上,斜卧的貌美婦人剛喝過補湯,漱過口,望著穆容華緩緩露笑——
「聽你這麼說,香融的閨女兒嫁得挺好啊,上回見到那顧家姑娘……唔,還是中秋的事吧?」
穆容華點點頭。「知道娘親喜歡,禾良妹子親手作了些甜糕和月餅送來,當時娘親還留禾良妹子一塊用飯。」
穆夫人輕應一聲,溫陣有些幽遠。「禾良……是,是喚作禾良,那是個好姑娘家,只可惜香融過去得太早,沒能見著閨女風光出嫁。」她當年成親,香融跟韓姑一樣,皆是娘家跟來的陪嫁丫鬟,後來年紀到了放出去嫁人生子,獨生閨女顧禾良尚不足九歲,香融便病死。
「你明兒個再去春粟米鋪一趟,把我那成套的海玉紫珠耳環和釵飾送過去,給你禾良妹妹添嫁妝。」
「是,娘親。」
穆夫人靜了靜,忽而感嘆。「倘是你孿生姊姊尚活在人世間,現下該也嫁了人,有兒有女了,你說是不?」
一隻略顯瘦骨嶙峋的手伸來覆在穆容華手背上,他微乎其微一震,看向簾內那張輕布幽思的面容,猜不透、觸摸不著,他內心怔然,一時間只無語。
「可是……不行的……」穆夫人似也沒要他答話,逕自思量,逕自低喃。
「也許真是一個劫,當年你爹請示過祥雲寺的得道高僧,怎麼看、怎麼算,都說……說你們孿生姊弟註定遇上此一大劫,闖得過,往後什麼都好了……」輕輕喘息,雙眼張得有些過亮。「還好……祖宗保佑……還好,還好是你活下來,死的那個不是你,那、那就好些……就好些的……你爹撒手歸西,兩姨娘們皆無出,咱們大房就你這根獨苗,不能出事,你爹辛苦一輩子打下的家業,咱們廣豐號的招牌,都得賴你扛著,不能出事的……華兒、華兒,你是華兒……」
「是。我是容華。娘,我是容華。」
「死的是你孿生姊姊,不是你,很好,幸好……幸好……」
手被娘親的五指握痛了,那指甲深深捺在膚上,穆容華動也未動,面上一貫溫文。「是。幸好如此。」
「小姐,夜深,該睡下了。」韓姑靜靜插話,走過來安置穆夫人的靠枕,亦些微使力地將那隻緊掐不放的手扳鬆開來,擱進錦被裡。
「請娘親好好歇息。」道完,穆容華起身,如以往每一次請安過後,步伐徐慢地走出「宛然齋」。
通往自己院落「雪霽堂」的長長迴廊上,月光斜打入廊檐,穿透鏤空雕刻的影壁,被分割成方方塊塊的光投落在他胸前半身,藏去他的眉眼神態,直到這時,才聽胸內吐出一聲氣息。
多年而成的鬱結,彷彿如何都消不去的無形塊壘,沉沉壓著,或者終究是麻木的,痛或不痛,常也分不清了。
他渴望能瀟洒不羈悠遊天地人世,渴望能向誰借一狂風,吹散這有形的肉身和無形的思緒……
只是,能向誰相借呢……
腦海里乍然浮現的一張黝黑面龐讓他方寸陡凜!
帶嘲弄的深黑長目,流里流氣的眉梢眼角,永遠噙著玩弄笑意的薄唇闊嘴,亂糟糟又黑得發亮的發,東翹西翹地散在頸后、肩上……
那傢伙!游石珍!
他下意識磨磨牙,手悄悄攥成拳頭,實不知怎想起他。
今日那伏在屋瓦上的年輕漢子,似乎提到關外、提到……馬賊?
殷叔正領著人固守關外那處新設的貨棧,再過幾日,身為廣豐號大掌事的他亦得親自前去一趟,而近日從關外彙報過來的消息,並無關於馬賊之事……
……想玩,下回落進我手裡,再陪你好好過招。
突地幻聽一般,耳里劃過那樣的話,甚至又流蕩著放肆的笑聲。
陰險!無賴!要命的不講理丨。
誰想跟那傢伙玩?!
此時此刻的他自是未察,甫一思及珍二,在「宛然齋」里堆疊出來的那股沉重鬱悶,不覺間已被拋到某處,拋到連他都不知道的某個小角落,暫被遺忘。
迴廊遠遠的另一端,一隻燃得煦亮的燈籠朝他迅速飛移過來。
見到提著燈籠,生得圓圓肉肉的可愛小姑娘,穆容華露笑……
「是韓姑遣人喚寶綿過來的?怕你家少爺認不得回雪霽堂的路嗎?」
喚作「寶綿」的小丫頭才十二、三歲模樣,圓潤臉上倒擺出老氣橫秋的神氣。小姑娘不能說話,卻能讀懂唇語,此時未提燈籠的小手比得飛快。
穆容華一下子便瞧懂——
原來他收在房裡的小丫鬟知他回府,早幫他備妥一大盆熱水和熱飯、熱菜、熱茶,豈知他耽擱再耽擱,不回院落還杵在迴廊上「曬月光」,熱水和熱食都快給晾涼,莫怪小姑娘要鼓起腮幫子。
小小年紀,倒管到他頭上來。
穆容華走近,摸了那鼓鼓的嫩頰一記,問:「寶綿,不如你可憐少爺我,嫁我當娘子吧?你愛管,我由著你管,可好?」
他的話驚得貼身小丫鬟倒退兩步,瞠眸飛眉兼小口一歪,滿臉怪相。
穆容華仰首哈哈大笑,十足惡少的笑法。
他甚少這般笑……不!似乎不曾有過!
待笑出,他不禁微怔,腦中又浮現那張稜線分明的無賴面龐……
所以,結果,還是受珍二影響了,以為學著放聲大笑,就是真洒脫。
他斂起不太適合自個兒的張揚眉目,瞅著愣愣仰望他的寶綿,淺淡勾唇……
「回去吧。你少爺肚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