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紫鳶不知他如何跟太婆提的,也不知太婆是怎麼跟鳳主商議,總之最後是應了小少主的請求,與中原武林盟連繫,而對方亦在打探他的下落,如此一來,雙方順利接上,鳳主遂讓人送他至此。
護送之事已圓滿完成,范家小少主在這裡的生活起居,自有人會幫他打點好,絕對比在南蠻山裡更周到,紫鳶知道不必擔憂,但畢竟在山裡相處過一段時候,這位小少主又莫名喜歡待在她身邊,然而明日一早,她就要跟鬼叔他們起程回南邊,此番別過,也不知能否再見。
忍不住摸摸小小少年的臉,她淡淡笑。「再過幾年,肯定有一大堆姑娘家為你爭風吃醋,到那時,你還記得姊姊嗎?」
他沒答話,卻在紫鳶欲起身時,俊龐靠近,隨即在她嘴角親了一記。
紫鳶陡地怔住,直到他轉身溜走,她還怔在「泉石山莊」的石林園內。
一隻手慢吞吞撫上被輕薄的嘴角,原本的淡笑轉深了,她直起身子佇立,笑望小小少年離去的方向。
突然間——
她聞到一抹氣味,有些朦朧的熟悉感,以為是范家小主留下的,但……不是啊……不是的……她眉心蹙了蹙,鼻間更仔細嗅聞,這味兒,暖中帶清冽,溫徐如香茗,沁爽似雪風,她聞過,一直記得,她其實相當熟悉,一直記得的……
玄冀!
驚心揚首,她四下張望,沒有……沒有那個人……
她開始胡亂奔走,而石林園如此開敞,她卻找不到想見的那人。
氣味時濃時淡,她乾脆閉上雙眸,用嗅覺分辨方位……啊,在石林園之外!
她一竄躍出石牆!
武林盟的幾名護衛見狀,不禁面面相覷,不知她急些什麼。
紫鳶出了石牆,奔出不到半里路,在一片桃花林里看到那個人。
那人背對她立在艷紅桃樹下。
聽到她腳步聲奔近,驟止,對方於是徐徐轉身,朝面色陡凝的她勾唇一笑——
「我就知道,一直確信得很,我的鳶兒沒死呢,躍落白泉飛瀑,走時不留隻字片語,你這孩子也忒狠心。」
玄翼……
「不……不是玄翼……不是他……」紫鳶嚇得不輕,嚇得幾是魂不附體,艷唇瞬間慘白,兩眼直勾勾,驚惶間,心裡的話如囈語喃出。
「不是玄翼呢,是我不好嗎?鳶兒該不會忘了我是誰吧?」
「……羽、羽姬……」她吶吶吐言,瞠大的眸眶有些倔氣,卻隱隱泛光。
麗妝艷衣的美婦很愉悅的模樣,走近,香指滑過紫鳶面頰,柔聲道:「壞孩子,你要喚我阿娘,我聽了才開懷啊!」
紫鳶僵住不動,腦子還在努力釐清眼前之事,不敢妄動。
金羽姬繼而又道:「派出來的人跟我說,瞧見你出現在『泉石山莊』,跟武林盟的人混作一塊兒,且跟『素心山莊』范家那根小獨苗也親近,我本來不信,今兒個才親自尋來,心想,倘使是真,你嗅到玄翼獨有的身香,定會追出來探看。」她笑,媚眼如絲。
「玄翼身上的香,我早把它養在瓶里了,養了這麼多年,香魂聽我驅使,真把你乖乖勾了來,與你相較,那碧玉寶刀算什麼寶貝?你才是咱的寶呢!」
紫鳶悄悄拉長吐納,像瞬間被冰封,得靠意志突破出口。
聽得對方所說,她漸能掌握思緒,在腦中暗自拼湊出大概——
「白泉飛瀑」里並無武藝絕佳者,即便是她金羽姬,武藝雖好,亦稱不上什麼絕頂高手。
她對碧玉寶刀感興趣,對唯一能解寶刀之謎的范家小主感興趣,然,「泉石山莊」為武林盟地盤,她不敢闖,而她所學術法再高,也難一次掌控那麼多人。
這些天,有好幾路人馬在「泉石山莊」外轉悠,暗中窺伺的人亦不少,「白泉飛瀑」的人也在其間,因此才發現當年從飛瀑一躍而下的人,竟在此現身。
紫鳶不禁苦笑,都逃離五年多了,想來她的容貌並無多大改變,才教「白泉飛瀑」的幫眾輕易認出吧……
再想!快想!紫鳶,想想該怎麼辦,快!
「鳶兒,跟娘回去,乖些啊,別再惹娘生氣,好嗎?」金羽姬輕拉她的手。
忍住想甩開對方碰觸的衝動,紫鳶張口想拒絕,有幾個人此時往桃花林這兒趕至。
「紫鳶,出什麼事了?」鬼叔聲若洪鐘。
「紫鳶丫頭,武林盟的護衛說你突然翻牆,急著見誰啊?」
「咦?這位是……」
一聽到鬼叔與其他幾位大叔的聲音,紫鳶腦門驀地一凜,渾沌被狠狠剖開。
南蠻、刁氏鳳族、鳳鳥守護的神地、鳥族精血……
純粹且高貴的精血……
人面鳥。
對!尤其是人面鳥!
「白泉飛瀑」的主人不能知道,不能讓金羽姬知道!
腦中清明,她深吸了口氣,轉身面對眾位大叔時,她笑得燦若桃花。
「鬼叔,我找到我娘了,我要跟她走,不跟你們回去了。」
她反握金羽姬柔膩無端的手,握得牢牢的,像害怕好不容易尋到的親人,下一刻又要消失似的,握得那樣牢。
紫鳶離開時,連行李也沒收拾,就匆匆跟著金羽姬走。
不想鬼叔他們再追問,交談越多,只會曝露更多的事。
更不想鬼叔他們攪進這潭黑水中,跟「白泉飛瀑」的主人斗,武藝或者可勝,但金羽姬可畏之處本就不在實實在在的拳腳功夫,最怕術法一動,後患無窮。
「鳶兒,你擔心我對那幾個粗魯大漢出手嗎?」
離開「泉石山莊」已兩個時辰,紫鳶很乖順沉靜,聽到金羽姬問話,她未答問話之人已自個兒先笑了。
「壞孩子,壞心得很呢,那般的貨色,你以為我瞧得上眼嗎?」
紫鳶依舊無語,一手悄悄按在腰間。
金羽姬心滿意足嘆道:「你回來就好,有你在身邊,誰還入得了我眼界?」
紫鳶選在這時動手!
腰間軟劍一出,劍身如蛇疾行,迂迴間逼至對方咽喉。
不會輕易得手的,她內心明白,但至少能逼退對方,為自己爭取逃脫的時機。
金羽姬確實被逼得非退不可。
往後疾撤時,她艷目直視紫鳶,帶笑的唇角泛冷,彷佛又罵著——
壞孩子,壞心得很……
紫鳶搶到時機,不糾纏,隨即旋身欲走,豈料甫轉身,十來名紅衣勁裝的男女紛紛現身,將她合圍。
「小姐還是乖乖隨主人回去吧。」
時機已失,但既動了手,怎可能束手就擒?
紫鳶在愈縮愈小的圍勢中左突右沖,軟劍銀光飛掠,帶出一道道蜿蜒凜冽的劍氣,她瞬間傷中三人,合圍之陣陡現缺口。
她亟欲竄出,兩側又來阻撓,她劍招如行雲流水,輕易再傷二人。
「你不回去,難道不想見玄翼了嗎?」媚語忽地穿進她腦中。
玄翼……
劍尖突然一頓,紫鳶被逼回圍勢,她未及立穩,驚見一張麗妝玉顏已在面前。
金羽姬唇彎彎,眉陣卻現猙獰,雙袖揚弧,捏在指間的髮針刺中紫鳶頸后。
「還鬧嗎?壞孩子……」
一股刺麻感從頸后蔓延開來,貫穿脊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傳至四肢,紫鳶通體泛麻,五指握不住劍,兩膝一軟,終於跪倒在地。
麻感襲上腦門,擊潰她的意志,暈厥前,她漸已僵硬的唇舌硬是嚅出話——
「玄翼還、還活著……他在『白泉飛瀑』,你找到他……他活著嗎……」
金羽姬斂裙蹲下,盈盈笑望她。「我帶你回去,你不就知曉了?」
是否,開頭就是盡頭?
無法飛過萬水千山,逃得不夠遠,最後還是回到了原點。
巨大的黑潮襲擊過來,紫鳶認命垂眸,嘴角隱約有笑,滲苦。
她鬆開最後的那抹神識,身子往前傾落。
燕影出南蠻辦事,這一次,辦的是個人私事。
欲知之事大概都有了個底,又知南蠻的一行人已入中原,他未直接回南蠻,而是從北冥入中原,打算前往武林盟與鬼叔一行人會合。
當然,主要是因事前就知道紫鳶會同行,因此才前來堵人,哼哼,堵住那個可惡、可恨又可惱的姑娘之後,他有不少事要向她問個清楚明白。
只是當他尋到鬼叔一干人等,卻獨獨不見那個讓他氣到入魔的姑娘。
這還不是最混亂的,最混亂的是,鬼叔手裡竟有那把「行雲流水劍」!
那把劍,說是拾到了。
而劍安在,人卻渺渺無蹤,也不知那姑娘發生何事,讓幾位大叔滯留中原追尋好幾日,仍舊無果。
「紫鳶丫頭說了,她找到她娘親,要跟著她娘回去,不回南蠻,這事是有點古怪,但人家母女相逢,咱瞧那丫頭笑得好樂,還能多說什麼呀?」
「不過想了再想,總覺不對,那丫頭走得好急,連行李都不收拾,跟著她娘親頭也不回就走了,嗯……就是透著古怪味兒啊!」
「所以大伙兒一想,越想越不通,忍不住就追上去瞧瞧,豈知追蹤到那地方,打鬥跡象明顯,四周還留著血腥味兒,但見不到人影了,草地上只留著紫鳶丫頭的那把軟劍。」
聽過鬼叔一行人所說的,燕影頓覺頭重腳輕。
——娘親?跟她娘回去?笑得好樂?
她根本是被強行帶走的,帶回北冥的「白泉飛瀑」——他轉身疾馳。
「燕影,你去哪兒啊?喂——哇啊!」
「他……他、他他用飛的!」驚愕瞠目。
「真的……是用飛的呀……」
眾家大叔知他本事,但還是頭一遭親見燕影化作鳥身。
人面鳥拍動強勁的翅膀,飛向天際,自若與體內血氣相融,再不抗拒,再不顧旁人驚異的目光。
被帶回「白泉飛瀑」已三日,回北冥這一路上,紫鳶一直難以掌控神識,整個人彷佛被一團迷霧包裹,霧氣深濃,滲進她神魂里。
她肢體能活動,但有些事並非自己想做而去做,便如一尊傀儡木娃,任憑掌線操作的人牽扯挪移。
隱約明白,她中了羽姬攝魂奪魄的髮針。
大概是覺已返回「白泉飛瀑」,即便她想逃,也難逃出生天,金羽姬終於除去她頸后髮針,但腦子渾渾噩噩這麼多日,紫鳶神識猶在半夢半醒間,幻境抑或人間仍有些混淆不清。
艷紅紗簾從高高的頂端垂墜下來,一幕又一幕,紗簾輕輕飄動,過長的地方拂過她的身膚,引來細微搔癢,她想躲開,不自覺蜷縮身子,才發覺衣物已被褪盡,她裸身散發躺在紅艷艷的大榻上。
這張紅榻很大很寬,可容十多人躺下,紫鳶親眼見過,那時「白泉飛瀑」的主人召來十多個門人,有男有女,俊秀艷麗皆全,在紅榻上恣意媾合。
一股欲嘔的惡感在胸內翻絞,但吐不出東西,只能不住乾嘔,兩眼被逼出淚來,她蜷伏著,氣息促亂,連調息穩心都難辦到。
然後,有人碰觸她,一隻溫熱大掌貼上裸背。
她先是驚凜,又彷佛有所感應,繃緊的背脊緩緩一弛。
她從屈起的雙膝間抬起頭,慢慢轉過臉,看到她喜愛的那個男人來到身邊。
那張好看的面龐離得這樣近呢。
他眉宇間已不見怒氣,凝望她時,目光這樣溫柔,讓她快像遇陽的雪般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