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聽她主動提起身世,燕影暗暗拉長吐納,雙目更是緊盯她不放。

微啞女嗓徐徐又啟。「北冥十六峰這兒其實有不少靈修的精魂,鳶族延續到羽姬那一代時,鳶鳥精血早已淡薄到幾跟尋常人無異,欲生翅變身根本不可能,這……並無不好,尋常人就尋常人,當個常人一樣能活得自在,但羽姬不要……」抿抿唇潤澤微疼的喉。

「……她年輕時與一隻修鍊的鳶妖換了半身血,又學奇術,走偏巧之徑,能力因此大增,然後她想將鳶族血脈再延續下去,凡是看上眼的男子,她以重利誘之,又或者以術法擄劫,幾年下來,漸漸聚合一批崇拜者,在『白泉飛瀑』上擁她為主。

男人伸手撩開她覆頰的髮絲,這宛若不經意的舉動,讓她心尖微顫。

她掩起睫,細細吐氣,語調更輕道:「我想……『白泉飛瀑』上的事你既已探查過,我說這些,許多你定也知曉了,『金氏鳶族』早已污穢不堪,能延續什麼?鳶族精血不僅淡薄,還混過妖血,而羽姬她……她竟連奇淫術法也學成,男女同體……」

燕影胸中繃緊,想撫摸她的頰,卻見她臉容一側,埋進軟墊,方被他撩開的青絲又傾覆而下,半掩那張玉顏。

她姿態閃避,話卻未止,彷佛費盡心力才鼓起勇氣,只能一鼓作氣盡傾。

「許是體內精血已濁,羽姬幾年來儘管男寵無數,卻只有一人令她懷胎,她產下玄翼,爾後,在玄翼十四歲時,羽姬與他交合,又誕下我……你曾問我,玄翼是我的誰,我總是弄不明白該如何稱他?他既是我兄長,亦是我爹,我總鬧不明白……」

這一次,燕影堅定地撥開她的發,大掌覆上她的頰。

她在哭,躲在發幕後掉淚,頰面早已濕漉漉。

「我不知玄翼與你之間的事。」他嗄聲道,此刻聽她自述,心已綳到大痛。

臉被捧住,紫鳶無法閃躲,就透過水蒙蒙的淚望住男人剛硬面龐,無法抑止,喃喃又道:「……玄翼待我很好,真的很好,真的……我其實喜歡親近他,可又害怕太親近他,有時得剋制著,不能對他太好,不能回應他的笑,我總怕羽姬為了強化鳶族精血,要我……要我跟他做那些事,然後誕下孩子……玄翼後來帶我逃,他說,要是生翅,就能飛走了,但他最後死在白泉飛瀑下,而我活著,只是……活著要去哪兒?能做什麼?不知道啊,我……我不知道……」

「別說了,沒事了。」指腹為她拭淚。

紫鳶恍若未聞,昏亂不停語。「……羽姬說了,玄翼其實很想要我,都是我不肯,才把他害死,還有……還有男女同體……男女同體……羽姬將我帶回,是想與我交合,那天白泉飛瀑上,你看到了,她在我身體里,她在我身體里……唔——」

心痛難忍,燕影乾脆以唇堵住她喃喃不休的小嘴。

紫鳶嗚咽了聲,唇瓣略開,男人的舌已奔進,有點狠地糾纏她的小舌。

他們之間總若燎原的大火,一發不可收拾,非痛快淋漓燒過不可。

然這一次,燕影的吻由重轉為輕柔,先一舉奪取她的神智,而後慢慢煨熱,徐徐軟化,輾轉纏綿。

紫鳶被吻得腦中盡空,沒有玄翼、沒有羽姬、沒有白泉飛瀑,只余他的唇與舌,只感受他的體熱和熟悉氣味。

當他的舌緩緩退出,唇撫慰般抿著她的下唇時,她下意識幽喃——

「我的血……污濁……」

「我不在乎。」熱息拂過她臉膚。

她眨眸,對上離她好近、好近的一雙深目。

她怔怔然,問:「……你在乎什麼?」

燕影沒有答話,目光更加深濃,湊上唇再一次吻她。

已是在土泥矮屋養傷的第七日,紫鳶自覺身傷早已盡愈,至於心中的傷,不是說抹去就能抹去,她這命中,是得一直背負這樣的痕迹,有時傷口可以藏得很深,深到連自己都能朦騙,若能騙過自己,那是極快活的時候,如同在南蠻的那些時日,她時常嘗到快活的滋味。

只是如今難了。

即便騙過自己,卻瞞不住別人。

「小娘子……喂——小娘子上哪兒去呀?燕大爺才剛出去不久,怎麼連你也要出去?」

紫鳶穿著自家「相公」向牛大娘借來的衣裙,長發用一條樸素巾子系起,她走向起伏溫柔的丘坡,那模樣如此閑慢,像似剛用過早飯,覺得天光正好,因此出來兜轉兜轉,親近春陽暖暖身。

聽見牛大娘在身後揚聲嚷嚷,她旋身,對大娘揮了揮手,亦揚起笑語。「大娘,我身子舒坦多了,就在這丘坡上散散步,這兒有好多花呢!」

「啊?呃……那、那別走太遠啊!」

「好!不走遠,一會兒就回去。」

再朝大娘揮揮手,要對方安心似的,紫鳶轉過身繼續前行。

她走上坡棱,沒去賞滿山遍野的花花草草,腳步持續往前,走下另一面坡地。

當身影被那道坡棱完全遮掩,再不會有誰出聲喚她時,閑慢身影驀地竄躍,往一望無際的原野奔去。

她輕身功夫其實不弱,只是跟某個男人一比,僅有幫他提鞋的分兒吧……想著、自嘲著,然後靜靜笑了,覺得往後便一個人過活吧。

微身既無求,也就隨波逐流。

燕影這些天常在白泉飛瀑盤桓。

金羽姬底下那些門人亂作一團,主人一死,一幫人分作三、四股勢力,在飛瀑上爭得你死我活。

察看幾日,確定餘下門眾成不了氣候,他原打算明日啟程回南蠻,自然是要把那姑娘一併帶回,南蠻已是她的家,她熟識的人皆在莽林所圏圍的那塊土地上,她當然得回去。

突然,有什麼劃過胸內,他微地一凜,想起那個字——家。

太婆總說那地方亦是燕族之巢,說他是落葉歸根了,但他心中一直不完全踏實,對於所謂的「家」,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麼。

是因為形單影隻,所以根本無法理所當然且蠻悍地扎進那片土地里嗎?

倘若形單影隻的兩個在一塊兒了,是否能成家?

他返回矮屋時已是入夜時分,屋中無人,所有東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連被子都疊得好好的,像早上起炕后,就沒誰再躺落睡過。

心口跳得略急,他按捺下來,告訴自己她或者是在牛大娘那邊的矮屋,被大娘拉著喝茶吃小點兼之閑話家常,因不懂得推辭,只好順大娘的意一直坐著。

他回身正要踏出屋門,卻見牛大娘挨在門邊探著,愁眉苦臉。

「燕大爺,小娘子她明明跟咱說,只是在丘坡上走走、賞賞花、晒晒太陽,她、她沒要走遠的,可是……她就走遠了呀!咱覺不對,還讓大牛子去找,也請其他人一塊兒找過了,可這附近全翻遍,你家小娘子就是走得不見影兒了呀!」

燕影一時間沒擋住那力道,像面龐被狠狠甩了幾巴掌,打得他眼前爆開一片紅霧,目力盡失。

全然無法招架。

如何離開那間矮屋,他其實記不得了。

他亦忘記外貌異變時,牛大娘是否親眼目睹。

這一次的異變全然不是他能掌握的,細羽紛紛冒出,他也豁出去了,誰想看,就看吧,覺得他是妖,便是妖吧,他放任心緒起伏震蕩,由著精血在體內竄跳,然後一直想著,對那姑娘而言,他究竟有多微不足道?

她竟兩下輕易就能拋開他,一句話也未留,走得如此洒脫。

他必得找到她。

不將她揪出來,他會一直這樣恨著,恨極她。

找過幾日後,雖未有她的蹤跡,但他神魂漸穩,只要穩下,思緒便也清楚些,想她即便身懷武藝,但要在短短几天走離北冥十六峰,絕無可能,所以必定找地方先安置下來,她亦料定他會尋來,那麼,她躲藏之地也就不會太光明正大,想躲過一陣子再現身,以防他追查,那就得選一個離水較近之處,方便生活,水邊。

隱密。

若有天然洞穴,如他在南蠻溪谷上的那處水簾洞那樣,肯定更好。

心中有了計較之後,如此再尋三日,異變成人面鳥的他盤飛天際,目力穿透瞬膜,終於啊終於,在一處流水潺潺的小山澗中找到她。

心臟猛烈跳動,熱血流竄,他俯衝而下,恨中帶怕,怕一眨目,又要不見她。

紫鳶從山澗后的一處深穴溜出來砍些乾柴,手中的小柴刀還是用勞力換來的,她幫一名婆婆搬了好幾桶清水進灶房,還幫老人家餵雞、養鵝,之後還幫忙種菜、揉麵糰子,婆婆問她要些什麼,她就討了這把小柴刀。

小柴刀好用啊,能砍能劈能殺,這幾日有它相幫,讓她能輕易砍下木枝當柴燒,劈開雜草尋莓果,還能將魚剖肚,供她吃上幾串鮮美河鮮。

以往是刁氏鳳族的護衛,伴在腰間的是那把行雲流水劍,往後,她只是隨波逐流的一葉浮萍,有把小柴刀傍身,也就足夠了。

只是如此安於現狀,那凜冽力道帶起的風動卻在瞬間擊毀一切。

是他!

她甚至連抬頭去確認一下都沒有,只是丟開手中柴刀和臂彎里剛收攏的一小捆乾柴,拔腿就跑。

她往這幾日落腳的山澗洞穴跑回,忽覺不對,此時避進洞中已然不及,根本是要讓他來個瓮中捉鱉。

她轉身再跑,胡亂選了方向。

明知這樣亂逃實在難堪又難看,但就是不願再見他啊!

都已決定出走了,毅然決然從他身邊走開,再相見,能以何種心思面對?

逃,跑,不停逃跑。

腦中紛亂,只能一味地逃、茫然無頭緒地跑。

突然——

「啊!」她驚聲叫出,后腰身被一雙力爪攫住,高高抓起。

跑得再快、再疾皆無用,人面鳥從高空出爪,一擊就中!

她終被逮個正著。

紫鳶被人面鳥抓回她暫且落腳的小山澗,畢竟這個所在頗為隱密,要「算帳」的話比較不易被路過的山民打攬。

鳥爪雖不是很輕地放她落地,倒也沒讓她摔疼,紫鳶僅踉蹌兩步便站穩,甫回身,那頭玄鳥已收翅,細羽斂下,黑鴉鴉身軀漸現膚色,鳥身轉回人形。

「你……你……」讓紫鳶驚得說話結巴的原因,並非眼前男人赤身裸體,而是他大刺刺地袒露,天光照進窄長山澗,水光亦盈盈,然後他在那些可人光點中筆直朝她走來,黑羽般的發散肩披背,軀幹修長精實,全身上下儘是粗獷之美,只是他的眼……那雙眼又對她「很不友善」。

燕影一逼近,見她後退兩小步,火氣頓時狂燒。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拉著就往山澗后的天然洞穴大步而去。

適才「追捕」她時,見她先往這兒沖,她若沒往洞穴方向逃,他一時間還真不知這山澗竟有近似水簾洞的所在。

洞中自然不像他的水簾洞那樣有簡單擺設,但收拾得甚為乾淨,他目光迅速掃過,有一大疊烏拉草鋪出的「窩」,有兩套衣物摺好擱在一方大青巾上,衣物邊有幾顆梨子和青桃,像拉來青巾的對角一系再系,打個結,拎著個小包袱就可浪跡天涯。

「就這樣?」他劈頭便問,轉頭盯人。意思是,僅有這點行頭也想一人過活?

紫鳶未料到會有這麼一問,唇嚅了嚅,竟不太服氣道:「我還有一把小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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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你瘋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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