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倘若真能生翅,我就能帶你飛過萬水千山,逃得遠遠的了……

逃。

離開北冥的「白泉飛瀑」,紫鳶記得是在初春時候。

當時春寒料峭,風中猶飄北冥飛霜,白峰上的雪層正慢慢消融,百千道的雪水匯聚,落下陡峻峰壁,那時的白泉飛瀑水勢算不上最大,卻已如萬馬縱蹄般激烈奔騰,再加上萬丈峰壁,若往底下一躍,無疑是自尋短路。

立在飛瀑上,冽風和水氣狂打身軀,帶她出逃的男子問她怕不怕?

她沒有怕。

她也沒去握男子伸出的大手,咬牙,就這麽縱身跳下,清楚知道男人跟隨她一躍而落,他狂喊她的名,但震耳欲聾的飛瀑水聲削弱一切,她被不可抗拒的力道壓入很深、很深的冷冽里,渾身發痛、濕透,單薄身軀在漩渦中攪轉,水,肆無忌憚地從七竅灌進,佔據她的肺腑。

或許會死,她並不害怕。

玄翼,我沒有怕……

那隻她沒去親近、去握住的手,在她幾要滅頂之際揪緊了她。

男人拽住她,在暗潮洶湧的水底奮鬥,一股氣勁將她往上狠推,她小腦袋隨即衝出水面,本能地,她仰高小臉,張嘴大口、大口吸氣,又咳又嗆。

隨波逐流,她被沖得好遠,白泉飛瀑下是一條南向的江流,她忘記自己如何爬上岸,醒來時,人伏在濕潤草地上,下半身猶浸在水中。

男人不見了。那個帶她逃出的人,他去了哪裡?

……是水流太急,被衝散了?還是他並未上岸?他……仍活著嗎?

倘若活著,他會在何方?

她在原處守了三日,然後在第四日清晨,她沿江南下,模糊想著,或者他被衝到下游去了,只要她走到南邊,離北冥很遠很遠,一直走、一直走,不回頭,也許就能與那人會合。

玄翼,我沒有怕,只是不想一個人,這樣孤單……

她走了很久了,是嗎?差不多……有兩個季節吧,從初春來到夏末,而南邊的夏,雨季剛過,河川蓄著巨量的水,其勢洶洶,遇地形崎嶇起伏之段,水勢更見兇猛,能吞噬一切。

那是個年紀尚小的男孩子,比十五歲的她還小上許多。她先是聽見呼救,循聲看去,才在奔騰混濁的湍流中找到那抹身影。

除了孩子,還有一頭大水牛被水沖著走,哞叫聲甚是凄厲。

「牛!牛啊!救……救牛啊……噗……」男童急要攀住牛背,猛一波水勢打來,打得他兩手陡松,小身子再次被沖離牛隻。

救?不救?

若是常人,人有惻隱之心,既有能耐,都該伸出援手,而她……她想救人嗎?

下一瞬,她起腳竄出,自小勤練武藝的薄秀身軀竄向滔滔江面,練得小有火候的輕身功夫讓她能施展燕子抄水的妙姿。

宛如大鳶撲食,她揪緊男童衣領提將起來。

「牛!牛!」

孩子驚惶哭叫,扭著身子,在半空中硬是從她手裡脫出,撲到牛隻背上。

她丹田之氣陡泄,隨即墜進江中。攀住牛角,她騰出一手抓住孩子背心,兩人一畜在江里載浮載沈,凌厲的水勢讓她一時間沒了主意。

結果,還是死路一條嗎?

他們撞上突立在江心的岩石,孩子被她用力推到牛背上,堪堪避開石頭銳角的刮磨,她頸側卻是一陣刺麻,然滾滾江水沖刷,也不覺如何疼痛。

倘若……生翅……就能飛過萬水千山,逃得遠遠的……

生、生翅……

肯定是力竭眼花,肯定是啊!

她……她竟看到一隻巨大玄鳥,如成年男子般高大的飛禽?!

玄鳥展翅,黑羽遮蔽她頭頂上的天光,巨身撲落,她見到一張臉。

人的臉,眉目口鼻如此清楚!

人面。鳥身。神子。倘若真能生翅……原來「白泉飛瀑」的主人所執迷之事,並非空穴來風,這世間……真有人面鳥!

她雙眸直勾勾瞪著,傻透澈似的,只見巨鳥以猛爪牢牢攫住牛隻,兩翅駕風,一提,輕鬆將大水牛抓起,也連帶將攀在牛背上的小童和她帶離江心。

飛過萬水千山……逃得遠遠的……

在大鳥爪子下,她一口氣堵得胸中發痛也不敢用力喘息。

圓碌碌的眸子俯看底下湍流,她看得出神,終於啊終於,有些明白了,明白飛過萬水千山,是何滋味……

男童無事,不過是渾身濕淋淋,再加上有些驚嚇過度,待回過神,便也無礙。

至於那頭健壯的大水牛,瞧起來較牠的小主人好上許多,甫從他的爪中落地,四蹄已然站穩,牛頭晃呀晃,牛尾巴甩啊甩,便在岸邊草地上覓食。

在這兒,多數村民務農維生,牛隻對當地居民而言極其重要,猶若性命,正因如此,孩子才會追著落水的牛,連命都不顧似的。

燕影瞪住依然發怔的稚齡孩子,張嘴想念個幾句,然思及自己此時模樣,薄唇不由得閉上。

來到南蠻,進入火鳳所守護的神地,當年那個長他七、八歲的少年鳳主確實幫了他。他修習「刁氏一族」的古老心法,那讓他在鳳主強大的結界中能穩心自持,曾聽太婆說起,不是誰都能懂得那些刻成圖紋的心法,但他體內蘊有「燕族」精血,神秘的圖紋與他心志相通,能助他馭氣,而今十年度過,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其實已甚少發作,體內常隨心緒起伏而左突右沖的氣,在結界中彷佛被安撫了,不再囂張。

但今日……是月圓之日。

他奉為主子的那顆南蠻魔星,每遇月圓時候,靈能大減,結界幾乎完全喪失作用,沒有對等的異能與他體內的東西相抗衡,他又尚未學透自我圍堵之法,一沒留神就讓那股氣佔了上風。

那是純然且樸拙的血氣,很是野蠻,一放縱,便在外貌上強悍地顯現出來。

鳳主弱時,他強。

結界弱時,他五感與七竅自然盡張。

他當年雖奉少年為主,實則各取所需——他厭惡自個兒的變態,向「刁氏一族」習得馭氣、馭靈能的心法,鳳主恰可借用他這份異能,好在月圓時候,替氣虛的自己看守整座南蠻莽林。

男童突然倒抽一口氣,差不多該回神了。

他低頭撇開,避過孩子發白的臉蛋,卻直直對上一雙深幽的眼眸。

那小姑娘跌坐在草地上,瞅著他,靜靜瞅著,她不像被嚇懵,深幽瞳心竄著某種激切的光,詭異、熱烈、既驚且喜,恨不得……撲到他身上似的。

她凝望他的那雙眸,讓他渾身不自在,沒來由想發火。

冷冷一瞥,他旋身、展翅,不及高飛,異變成爪的腳竟被抓住!

「帶我走——」小姑娘驚急喊出,當真撲向他。

燕影嚇得不輕!

心臟急遽跳動,怦怦、怦怦、怦怦——從未被誰這般「無禮」對待,沒人碰過他這副詭異身軀,即便是鳳主和太婆,在他氣血大縱不靜、外貌全然改變時,也不會無顧他的心思,大剌剌碰觸他。

小姑娘撲倒在地,抓到的是他強而有力的踝骨。

他震驚之餘,利爪陡揮,不意間在她臂上劃開深長見骨的血痕,那薄瘦身子亦被甩飛,在草地上滾了幾圈才止。

「帶我走……若能生翅,若能……生翅……帶我走……」

他聽著伏地不起的她胡亂呢喃,見她臂膀血流不止,不禁趨近幾步。

她側著臉,濕潤青絲散開,垂掩的長睫顫顫然,面色如灰,彷佛適才那一撲,已把僅余的力勁用光,此時氣衰力竭,連要吸進一口氣都艱難。

他留意到了,她的頸側不知被什麽割過,出血甚是嚴重。

「帶我……帶我走……」

她的囈語透出點兒絕望氣味,像一條無形的詭絲,扯動他幼時記憶……鐵籠、鎖鏈、看戲之人驚駭又好奇的目光、自以為安全的小小角落,然後是迢迢長途的跋涉,雜戲團居無定所,直到他踏上南蠻之地……

或者因為內疚吧,他瞧見她護住孩子,她救了人,他卻讓她傷上加傷了。

為了消弭弄傷她的罪惡感,於是他振翅飛起,勁爪攫住她的腰身,帶她高飛。

紫鳶神識昏昏茫茫,卻知自己在飛。

不是夢。

人面鳥沒將她拋下,他能懂她的話。他當真帶她走了。

努力掀著眼皮,她一直想再去看清,大風卻吹得她無法張眼。

她像在那強壯的爪下暈厥過去,意識再次泅回時,人不知何時已安然落地。

身下不是泥地或綠草,而是鋪著一層蒲草軟墊。

聽覺先動,有水聲入耳,淅瀝瀝、嘩啦啦,輕快如歌,她勉強掀睫,看到一幕薄薄水簾,她在一處偌大的水簾洞中。

虛弱地眨動眸睫,一道巨大黑影在此時進入眼界,讓她看直了眼——

玄鳥面向水簾洞、背對著她佇立,洞外的天光不知因何格外燦爛,打亮整幕薄瀑,水珠飛濺亂舞,顆顆鑲在黑羽上,那羽彷佛自有生命,每一根似在輕微呼吸,緩緩揚起,再徐徐貼伏,強壯龐然的軀體這樣沈靜神秘,美得教人屏息。

她嚅唇想出聲,又怕驚擾到什麽,眼前的鳥身卻開始變化。

蓬鬆鳥羽一根根縮短,變得伏貼,越變越細,最後不知藏到哪兒去。

玄鳥的雙翅也跟著縮短,黑羽褪去後,顯露出一雙肌腱分明的勁臂,然後是頸部、背部的改變,最後輪到那雙銳利腳爪,直到那具變形的身軀,各筋骨關節處爆出如炒豆般「嗶嗶啵啵」的響聲,紫鳶才悚然一悸,意會到那是一個男人。

光溜溜、赤裸裸,渾身不著一物的男人!

龐大美麗的鳥身所化作的人形,那人有著寬闊的肩頭、肌理漂亮的臂膀、削瘦精勁的腰身,以及強而有力的大腿。這具身軀啊,輪廓如此凌厲,無半分柔和線條,連沈肩墜肘下輕輕虛握的指,每個微屈的指節都盡透陽剛……凌厲、強硬,卻極為美麗。

一顆心狂跳,失血過多又讓她暈得厲害,但她不肯閉眼,不能閉眼,她必須看清楚這一切,她內心的疑惑已生成太久,終於……終於……有誰能為她解答……她要一直看著,將他看得真真切切……

這一方,燕影在放任外貌異變、恣意遨遊天際之後,自覺體內躁動一泄,終於才能再次掌握己心。

回復人形,他抓來一條平時便放置在洞內的寬褲套上,兩下輕易系好褲帶,連上衣也不及穿,便快步來到小姑娘身邊。

「你……」他愣了愣,以為小姑娘家兀自昏迷,沒料到人家水眸瞠得既圓又大,定定望著他,半點不害臊。

又是那股沒來由想發火的不自在感!

該看的,不該看的,全被她看光了吧?!

他臉皮微熱,眯目瞪人,但見她頸側的傷仍不住滲血,血濡濕她的髮絲,染紅她大片肩頭,害得他一把火欲發不能發。

紫鳶試著撐坐起來,但雙手無力,右手前臂尚有兩道血淋淋的爪痕,她微微挺起的上身忽而一歪,被那雙脫羽成手的強健臂膀接個正著。

她眸底執拗,近近地將他看分明,那是一張極年輕的臉,約莫十八、九歲,介在成熟男子與青澀少年之間的面龐,此時淡布在他頰面與顎下的黑影並非鬍渣,而是回復人形後,還沒全然斂凈的細羽。

「你的眼……」她細細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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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你瘋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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