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爺!」竹僮們雙雙訝呼,都不知主子是無意,抑或「聽聲辨位」的本事越來越爐火純青了,隨便一擲都能命中!
「怎麼了?」他一臉不明就裡的表情。
他的竹僮沒即刻答話,而是又發出更響亮的驚呼,還有小雜役們的抽氣聲和叫聲。他們又叫又罵--
「露姊兒快放手!袖子都著火了!」
「你哪根筋沒接上?啊!你魔障了嗎?瘋什麼魔?瘋什麼魔嘛!」
「快!先用地上的殘雪冰鎮著!二柱,快去提水來!」
院子里一團混亂,幾個剛小歇過的廚子、廚娘和雜役們全探身出來,再亂下去,定要驚動整座灶房院子。
「露姊兒手又灼傷了?」苗沃萌點著盲杖走近,語氣滿是關懷。「這……這怎麼回事?」
小雜役們見苗三爺和和氣氣的,不顯主子架勢,心於是穩了些,忙將前一刻發生的事誠實以報,說木頭如何從三爺手中飛脫、如何「恰到好處」地掉到火堆里、火舌又如何卷食木頭,然後木頭又如何被露姊兒拚命搶回來……
「三爺,露姊兒的手得請大夫瞧瞧,這祥不成的,紅得厲害啊!」小雜役拿開臨時用來冰鎮的雪,見了那傷,直皺眉。「咦?露姊兒瞪我做什麼?我有說錯嗎?這傷,你自個兒看看,有得你疼了!」
陸世平心口怦怦跳,每一下都在胸臆間衝撞。
她這是幹什麼?
此時自問,滿滿苦笑。
就為了一塊木頭,她從睡夢中驚醒,踉蹌衝出,又不管不顧扒挖火堆……就為一塊木頭啊,就是無法忍受如此的美材被惡待……只是現下在苗三爺面前,她又該怎麼解釋她近似瘋魔的行徑?
「到我的『鳳鳴北院』吧。我那兒有對付火傷的上好藥膏,你先敷著,能收奇效的。等方總管請來大夫,再幫你診治開藥,兩不耽誤,可好?」
她搶了木頭后坐在地上,聽到苗三爺關切的話語,鵝蛋臉傻傻抬起。
他居高臨下,背著冬陽,面龐輪廓鑲著薄光,五官反倒瞧不真切,唯有那雙迷美的眼,瀲濫著某種她描繪不出的幽光,很溫柔的摸樣。
她嘆了氣,在心裡長長、長長地一嘆,覺得像陷進泥淖里,卻不想逃出。
真糟糕……太糟糕……
其實該跟他坦白的。
坦白后,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問,問他苗三爺尋她所為何事?
只是許多事在下定決心前,還得再把底氣養足些,然後事情會一拖再拖,拖久了,便也更難坦然以對。
好像她若對他說出一切,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沒了遮掩,屆時連她內心某些不清不楚、混純不明的東西也一併要被挖出般。他會看透她,如看透她的『洑洄』與『玉石』那樣,看透她。
苗沃萌將她從灶房院子領回『鳳鳴北院』敷藥一事,許多人皆瞧見了,如此一來,他苗三爺的仁名和好脾性自然又在宅內傳開來。
他的北院曲徑通幽,過最後一個月洞門時,底下並非常見的石鋪地面,卻是開了一座小池,池中植荷,此時雖余枯莖萎葉,然薄薄細雪棲落其上,池上浮著的細碎冰屑淡映天光,粼粼霜水托殘荷,也是一種風華。
池上有廊橋,景色到此豁然開朗,一下廊橋便是北院屋房,正廳、內寢、書軒、耳房等等,格局簡練琉朗。
從曲徑通幽,到豁然開朗,她忽而想起他指下琴音,彷彿亦如此,欲揚先抑,欲露先藏,也許,他的真性情更是這般。
眾人知三爺貪靜,北院這兒除了每日清晨會有負責洒掃的仆婢進出,其餘時候若非爺召喚,或真有急事欲稟,家僕婢子們不敢擅自踏進的。
陸世平此時怔怔地坐在正廳里。
廳中兩邊牆皆作了整排長窗,窗紙雪白,儘管未開窗,充足天光仍盈滿廳中。
兩名稚氣未脫的小竹僮聽主子之令,一個從耳房備來溫水,一個從柜上取出一精緻木箱。
「替露姊兒小心清洗傷處,拭乾水氣后再上藥。」苗沃萌開了木箱暗扣,玉指在箱中摸索,拿出一個長扁紫匣放在桌上。
「是。三爺。」竹僮們很快地應聲。
小夏走近,佟子也走近,包夾她左右兩側。
她手裡猶抱著那塊木頭,茫茫然的心緒還沒個著落,怕極那塊歷經「九死一生」的美材又要受折磨,因此兩竹僮只得鼓著腮、拚命用眼神示意她放下木頭,她也鼓起腮了,頭揺得跟博浪鼓有得比。
算準苗三爺瞧不見,盡情「比劃」亦無妨,豈知他跟個明眼人似的,閑坐在竹節紋的黃梨木圈椅上,長指輕挲盲杖,竟慢悠悠道--
「露姊兒還是放下懷裡那玩意兒,先照料灼傷要緊。」略頓,他低咳兩聲,再言語時,語氣喜怒莫辨。「即便是塊破木頭,也是『鳳寶莊』苗家的破木頭,它是有主的,你再不放下,那便是強佔了。」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陸世平哪敢再造次?
手一松,木頭即被小夏抱走。
三爺的竹僮不是當假的,儘管與她私下有些交情,聽爺這麼說話了,那塊「破木頭」自然一抱抱回苗沃萌那邊的茶几上,恭敬擱好。
陸世平不敢再多說一句,只是兩眼又巴巴望著,直到小夏和佟子開始清理她的手傷,她禁不住痛哼,隨即又死命忍住:心神全拿來對付鑽心刺骨般的灼痛,忍得她滿額、滿背的汗濕。
然後當竹僮為她抹上紫匣內的淡青色藥膏,僅薄薄一層,沁涼立即鑽進灼膚底下,瞬間緩和那熱燙的疼痛……
她沒想哭的,但眼淚真沒忍住,大痛的時候沒流,哪知待得劇痛一緩,兩顆淚珠子竟順頰滑下。
佟子遞了塊巾子給她,她接過來,用嘴形無聲地道謝,吸吸鼻子靦覥笑,淚珠滾落更多。
「爺,露姊兒的傷已敷好葯了。」小夏稟告。
整個清洗、敷藥過程始終靜坐不語的苗沃萌,此時淡淡頷首,吩咐著。「你們退下,我與露姊兒聊幾句。」
聞言,陸世平淚都不及擦,鵝蛋臉一陣紅、一陣白,兩片唇張了合、合了張,怔怔的說不出話。
她甚至無用地用眼神求救,但小夏和佟子相當默契十足地向左右兩側撇開圓臉兒,不去跟她小眼對大眼。
不一會兒工夫,兩竹僮收拾好葯匣和木箱,端走水盆,離開時還不忘替主子拉上兩扇雕花門扉。
她擱在黃梨木嵌石桌面上的兩手甫動,衣袖挲出輕音,便聽苗三爺道--
「剛上過葯,還不安分嗎?」
她氣息一凜,忽地僵住,只余眼神飄啊飄,最終仍往他那兒悄悄挪去。
離她約有七步之距的他,那張玉面有著尋常未曾展露的專註,一貫的溫和悠然被某種幽黯色澤染過,讓他清俊眉目顯得遙遠,彷彿他內在藏著另一個他,那另一個他就蝥伏於暗處,細細端詳她。
跟著,他長身立起,闊袖拂過袍衣,他摘下盲杖,輕易便走近她。
隔著那張樸拙又不失雅氣的圓桌,他在她對面重新落坐,淡然問:「很疼是嗎?」
「還、還好……」
「你不都哭了?」
「沒哭。」她見他嘴角瞭然般一勾,只得紅著臉補充道:「現下沒哭了……多謝三爺賜葯。」
他微微笑。「人常是這祥的,試過一次,嘗到苦頭吃過虧,若要他立即再試一次,十之八九要躊躇猶豫,露姊兒卻反常理而為,往火堆里掏東西,一次、兩次的,無半點遲疑。」
膚凝若脂、面沉如水,他臉上的閑適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壓迫人的無形氣勢。「那塊木頭在火中燒得噼啪作響,你聽音即辨其質,是制琴的美材,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下。」幽瞳「直視」她的臉。「你分明懂琴。你究竟是誰?」
她瞬間屏息,胸房中如受困飛禽拍翅撲騰。
他原來是在試她!
那方險被拿來當廢柴燒的美物,他聽其聲、觸其質,業已心知肚明,卻棄之加敝屣,再次投入火中,就賭她救不救。
這認知如同一把小利斧,將渾沌劈破開來。
眸光落回被星火灼出點點破洞的窄袖,以及仍隱隱刺痛的十指和掌心,眼底發酸,卻模糊想笑……
她早先滿腦子還都是他昨晚的一臉無辜祥,勾出她滿腔溫情心裡熱,讓她聯想到心無城府的憨直師弟,結果,是她將他想得太淺。
雖都較她年幼,師弟常以她和小師妹馬首是瞻,而他苗三爺,尋常時候似一汪倒映山色的鏡湖,內在卻十彎九拐,遇了疑事,迷美盲眼亦生寒。
她還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他再問,聲若金石擊地--
「是『錦塵社』讓你來的?」
「什、什麼……」
「你當了他們的暗樁,入『鳳寶莊』欲探何事?」
「我不是--」陸世平猛地一個激顫,雙眸瞠得更圓。
她是知道『錦塵社』的,以往曾聽師叔公和師父提過,『錦塵社』分作「詩社」、「畫社」、「祺社」,自然也有「琴社」,除每年一度的社聚,亦不定時興辦詩會、棋賽,頗受文人雅士們推崇。
『錦塵社』幕後主持之人據聞是當朝的尚書大人。
當官的想搞這些活兒,一是為利、二是為名,但自從苗家『鳳寶莊』出了萌三爺這朵琴中奇葩,有皇家御賜『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聲名后,苗家主爺年年將活招牌端上『試琴大會』上顯擺,『錦塵琴社』的名氣當然被壓著打。
她是不清楚『錦塵社』是否對『鳳寶莊』暗中使過絆子,但見他將她推敲到那上頭,想來兩家多少交過手,才致使他有這般誤解。
苗沃萌質問的氣勢微緩,斂下長睫的模祥似思似懶,唇角忽而淡翹。
「聽說你跟咱們家太老太爺走得親近,哄得老人家服服貼貼的,時不時就往你那兒跑,你我既獨處一室,怎不拿那套高明手法在我身上試試?」
他這話帶嘲弄,聽得陸世平實在難受。
他視她為敵對的一方,親近太老太爺自有目的,他心裡肯定是瞧輕她的。
她之所以在這兒,還不是為了……為了。
不知為何,這讓她突生一股倔強勁兒,臉蛋脹紅、鼻息略濃,更不願在此際對他坦白一切了。是不願說,亦是說不出。
「三爺的話,奴婢不明白。」費勁隱忍。
他哼笑了聲,像被她逗笑。
「怎不明白了?就如昨晚宴席之上,你奮勇替我擋掉炮竹,卻任甜湯澆淋我一身,這手法確實出其不意,頗教我心軟又覺好笑。露姊兒,我可是等著大開眼界,你莫說沒招了。」
不氣不氣,不跟年紀小的置氣,但不氣都……都難了!
陸世平氣到想攥緊手,十指陡握又痛得驟然放開,氣到都忘記手傷。
「三爺要想大開眼界,也得等目力恢復了,盲著能拿什麼開眼界?」
她被激得有些口不擇言。
然而話一出,見他面色陡沉、薄唇綳抿,她一顆心似遭重掐!
明明欺負人的是他,她竟心疼起他?
活該她雙手遭火灼、活該她受嘲弄、被欺負,她這性子,怎就不知長進?
兩人之間如繃緊的弦,她深吸口氣,悶悶又道:「奴婢說話不經大腦,讓三爺不痛快了,奴婢認罰,全憑三爺處置。但奴婢進『鳳寶莊』做事,簽下三年契,確實是想有個小地方能暫且安身,靠雙手幹活填飽肚皮,或者也攬些小錢,便是……如此而已。跟什麼『錦塵社』,什麼『明樁』、『暗樁』的,半點扯不上千系,這一點還望三爺明察秋毫。至於爺的雙眼,奴婢是真心期盼您能早一日重見光明。」